第六章 望眼欲穿
夜深人靜,一道黑影躍出窗戶,飄落房頂,腳尖輕點,又縱身從空中掠過,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快如閃電。
然掠起的風,打破了這無聲無息。
西廂房,望著窗外寥落夜星出神,毫無睡意的陰雨晴眼眸陡得一跳,眼睜睜著融於夜色的黑衣人消失無蹤,那身形,於她,太過熟悉。轉頭回望熟睡於床榻上的凌無憂,睡夢中的女孩眉頭尚擰蹙成結,所謂心憂,不外乎如此。
陰雨晴默默看著那不安的睡顏,已是一臉鄭重:前路多艱,便是龍潭虎穴,雨晴拚死定也要護你周全!
院外,一隊帶刀侍衛走過,隊末的男子感覺腦後詭異風過,猛回頭,視線內並無異樣,只看見不遠處的老樹枝椏在月色下顫顫悠悠。
松林深處,一開闊地顯現,青石高牆內,一室尚亮有燭光,黑衣人正欲舉手敲門,蒼老之聲已傳出:
「進——」
「老師,夜已深,弟子無狀,擾了您的清靜。」凌蒼悟向跪坐在檀木矮書案后的鄭之淵恭敬行禮。
人前,同「碧霄」書院的學子一般,他只稱他為先生,或居清先生,人後,他是鄭之淵的關門弟子。
年逾七十的鄭之淵著一襲綉蘭花暗紋的寬袖白衫,鬚髮雖皆白,然膚潤光澤,面上並無幾許皺紋,燭光下滿頭銀絲閃耀,配上那安然若素的神情,頗有股道古仙風。
他雙眸雖清亮不再,但並無混濁之色,倒有透徹人心的銳利。
「人老了,覺也少嘍。」鄭之淵抬手示意,凌蒼悟上前跪坐於矮案前。
鄭之淵似有些倦意,身子微側,斜斜靠在身邊的軟枕上,神態安然,再抬眸時,目光慈和,似長輩正在諄諄教誨小輩般。
凌蒼悟一直隱隱覺得有股不明勢力在暗中保護著他與他的家人,流放路上幾番遭難,流放之地幾經生死,然每每在他生命無法承受其重時,總會莫名的轉危為安,甚至於機緣巧合下入了鄭之淵的眼,拜其為師……
當鄭之淵得知凌無憂決意入京后,淡淡道:
「這孩子恐怕想的還要多,若以寧王之女和親烏遜,皇帝必要復寧王妃一品誥命之尊,還寧王後代子嗣榮耀,」鄭之淵輕搖頭,「想法雖幼稚,卻也不失寧王之後的傲骨。」
「四妹不知的是,五王之死,罪不在助太子逃命離京擁兵自重隔江而治,而是罪在帝心,罪在功高震主!」凌蒼悟面色平靜,不著喜怒的語氣中著一絲蒼涼。
五王當中,三個異姓王為武將出身,軍威赫赫,兩個皇室宗族親王亦在軍中歷練過,更曾與三位異姓王在沙場上有同袍之情。最要命的,這五位實權王爺與皇後母家,太子外家,一門出兩國公、兩位大將軍的魏家交情甚篤。
雖天子恩典,由罪奴為庶民,可肅帝真的會對五王之後放下最後的忌憚?
幾年來的甘於清貧忍辱負重,是否要就此走至人前?
「你打算如何?」
「老師,四妹入京,未嘗不是一番歷練,我卻分身乏術,不能相陪。今日劉嬤嬤言,我兩位兄長與北厥奴鐵騎和南越蠻夷作戰,可兩位兄長都投軍在北境「虎威」將軍麾下,如何又去了南境?」
「我已有三月未收到兩位兄長平安信,心中難安,準備北上親走一趟「壟幽」,若然無事,也要告之兄長們家中所發生之事,讓他們心有計較早做打算。」
「既如此,」鄭之淵略一沉吟,「那便讓你三師哥入京。」
「多謝老師。」凌蒼悟心有感激,恩師雖誨人不倦,廣為學子授業解惑,然,擇徒嚴苛,真正坐下弟子不過寥寥四人,而三位師哥,非常人之資,各有千秋。
有三師哥暗中保護四妹與雨晴,他心稍安,況瑾王爺有心利用,想來短時間內,四妹還是安全的。
「上次授你的劍法,你演練之時所露幾處破綻與缺陷,為師已標註,拿去細讀。」鄭之淵拿出一個竹匣子,推向凌蒼悟,「裡面還有最後十一式劍法,務必在去「壟幽」前學會。」
離開松林,捏了捏懷中竹匣,那隱隱疑惑感又起:恩師,從未當場指點過他武學,到底是力有不怠?還是在替人授學?
……
半個多月的趕路,雖走官道,又有舒適寬大馬車坐,可還是令凌無憂和陰雨晴渾身骨頭酸疼難受的緊。
於凌無憂,最難受的是口舌之欲,對野味兒的渴望。
或許離京越近,平靜下的不安越甚,對吃的渴望,轉移了這不安。
一路行來,雖吃食都為酒樓最好食材做出的珍饈美味,然,皆無法與最簡單原始的烤野味來的鮮美嫩香,灑上點兒鹽,落下的油脂濺在火苗上滋滋著引誘聽覺,盡情飄散的香濃氣息勾引人的腸胃,簡直了……
凌無憂咂巴咂嘴,希冀道:「要是現在有隻肥野雞烤來吃就好了,雨晴,怎麼辦呢,我平日里也沒這般饞啊,為什麼現在這麼想吃?」
正習慣性擦拭彎弓,一襲煙青色布衣短衫,木質雕花發箍束著長發,一襲簡潔男裝,卻難掩俊俏無比的陰雨晴抬頭瞅瞅坐在樹下,仰著小腦袋,一臉回味悠長狀,吧嗒著潤紅小嘴兒饞吃的凌無憂,不覺心有好笑。
一路行來,凌無憂心血來潮,同陰雨晴一般,也換了男子裝束,此時的她,一襲銀綉暗紋走金絲邊水青色短衫,頭戴白玉嵌紫晶束髮冠,整個人令人眼前一亮,膚嫩俊美,唇紅齒白,明眸汪汪的美「少年」。
瞅著兩舉止洒脫的美「少年」,劉嬤嬤也心情大好,初時還對兩人心有防備警惕,可一路行來,凌無憂未曾刁難她半分,甚至極度配合。而陰雨晴也一改粗魯舉止,伶俐乖巧,說話更是甜美討巧,不禁令劉嬤嬤大為滿意。
眼看再有不到半日的行程便入京城城門了,對於吃的這點小願望,劉嬤嬤自然樂意給予滿足,不過瞅瞅官道四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劉嬤嬤搖了搖頭:
「四小姐,這眼瞅著就要入城門了,到了瑾王府,什麼吃的喝的沒有,不就是點烤野味么,咱們王府可有最新鮮的狍子和鹿肉,王府御廚烤出來的肉啊,那才是真真的好滋味,香得很。」
劉嬤嬤說著說著,突然感覺口舌生津,也有了饞意,下意識抹抹嘴。
凌無憂聽在耳,愈發引得饞蟲來,抿抿潤紅粉唇,一副可憐巴巴狀,彷彿嘴裡要伸出個小手兒來,不忍目視的陰雨晴翻了薄薄眼皮子,仰天哀嘆:英雄無用武之地啊,官道旁的這片小樹林子,哪裡有野雞可抓,別說野雞,連條蛇都沒瞧見。
咦?
望空興嘆的陰雨晴忽眼睛一亮,來了精神,清亮的眸子爍爍生輝,笑道:「獵不著地下的咱們吃天上的,小姐,你有口福了!」
在一眾帶刀侍衛驚訝目光中,在劉嬤嬤緊鎖的眉頭中,在四名大丫鬟驚愕神色中,在凌無憂滿是渴望的目光中,陰雨晴彎弓搭箭,眯眼對準了湛蘭天空,正展翅悠悠盤旋著,不知大禍臨頭的大黑鳥。
「嗖——」凌利箭嘯聲。
「砰——」鷹落地沉悶聲。
「呃——」劉嬤嬤驚愕聲。
……
簡易烤架上,一隻光溜溜,份量十足,精瘦有肉的飛鳥正遭受烈火舔焰。
無數只大眼瞪小眼傻傻的看看那堆黑毛上覆著的血淋淋內臟,再瞅瞅兩唇紅齒白,笑語盈盈的美「少年」。
方才是這兩人乾的嗎?那放血的乾脆熟稔,那拔毛的利落果斷,那拔刀剖腹的利索狠辣,那分屍割肉的麻利決絕……
這些人不知的是寧王尚武,王府的小主子們自幼習武騎馬射獵,陰雨晴與凌無憂亦在旁學得認真,不僅陰雨晴,便是凌無憂也有幾分花拳繡腿。
「雨晴,這好像不是普通的鳥,像是大老雕。」凌無憂順手將最喜歡的,砍成六截的翅膀翻了個個。
「是烏獵,鷹中霸者,有空中狼之稱,我在三公子的書上見過。」陰雨晴纖長手指捻著根長長的羽毛,羽尾似太陽灼了金邊,又似覆了層黃金粉,羽身則油黑光亮中布著點點金點子,這根羽毛長在烏獵尾翼,顏色特別,唯此一根。
「奇怪,烏獵為北厥奴特有兇猛飛禽,怎會飛來了這裡?」把玩手中長羽,陰雨晴心有納悶。
「定是官宦富賈從邊城買了來的,可憐啊,成了盤中餐。」凌無憂悠悠感嘆,墨玉般的瞳子中,滿滿映著的都是金黃透紅,冒著油泡泡滋滋作響的烤肉,手中不斷翻烤著將熟的美味,笑吟吟道,「烏獵,不知什麼味道?嗯,肯定比地上跑的好吃。」
飄散的濃郁香氣令凌無憂眼底里含了熱切,換上男裝真好,舉止不受拘束,直接無視周圍射來的道道質疑驚恐目光。
「小姐,這個送你。」陰雨晴極大方的將這根金光閃閃的羽毛送了出去,「將它穿在你佩戴的熏竹香囊里作為裝飾,別有趣味。」
「嗯,好看!」凌無憂甚是愉快的接受了。
兩美少年邊吃,油光閃亮惹人垂涎的嬌艷紅唇邊開開闔闔含糊不清的品評:
「太——好吃了!呼呼——」熱氣炙燙,粉唇呼呼,然粉舌還不捨得挪。
「比野雞肉還要香甜滑嫩呢!」幸福的眯了眯眼。
「什麼叫唇齒留香?唯烏獵而。」從此烏獵是美味。
「給我留個翅膀……」嘴裡啃著,閃亮的眼睛盯著。
當兩美「少年」大快朵頤時,當劉嬤嬤、四個大丫鬟和一眾帶刀侍衛耐不住美味誘惑,跟著愉快分享異域「烏獵」肉時,數里之外,馬背上的烏遜國王子鐵勒正巴巴仰著脖頸子望天,望眼欲穿!
兩隻雪隼回來了,可最愛的那隻烏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