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推己及人
一言既出,屋裡卻忽然沉默下來,裴寧不冷不熱地看著房皓,房皓便有點不自然起來,輕咳了兩聲,解釋道:「你知道,張珏玩過的那些人,能活下來的就沒有幾個......」
「以張珏的心性,家中想必還想著歌舞子呢,」裴寧見她訕訕開了口,也不好全然不搭理,便笑一笑道:「若是狀告她,何不去她家中尋證據?阿景的事,早已是陳年往事,就算他肯指認,也不見得有多少說服力。」
房皓一聽,忙搖頭要說什麼,裴寧卻不失時機地站了起來:「再者說,我也不願他去。房東家,若是沒有旁的事,我就先告辭了。」
「裴小姐......裴寧!」
見她那裡當真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房皓不由也急了,喊了一聲她的名字,趕上去幾步:「去她家裡尋證?那得是她被查辦之後,可如今證據不足,誰也不能拿她怎麼樣!裴寧...你自己想想清楚,我們只不過要你相公做個證,沒人會對他不利......」
裴寧原先背對著她站著,聽了這話便微微回過頭來:「房東家,這件事,請恕我不能答應你......林小姐是個真性情的好女子,如果有可能,我也一定會儘力幫她。但是這件事不行,他是我相公,如果我都不顧著他護著他,誰還能管他是喜是憂?」
「我說了我們不會把他怎麼樣,就只是上堂做個證供而已。」
「只是做個證供?」裴寧面上一凝,冷笑道:「若是他去了,就相當於要他大庭廣眾之下挖開身上的傷,然後笑著跟人說『看,這是真的,張珏是個惡人,我受了許多苦...』一樣,這對他來說,怕是比死還難過。」
「可咱們這揚州府,早就知道他是歌舞子出身......告到了張家,也好叫旁人知道他是無奈之下,才......那些閑話自然也就少了。」
裴寧嘆了口氣,躲開她的攔阻,略低了頭道:「房東家,你這話說得,恐怕連你自己也不信吧。要是旁人的閑話這麼無所謂,林小姐心上那人,又是為何被抬了回來卻到底尋了短見?」
「你......」
「此事休要再提,房東家若有其他吩咐,倒是大可對裴寧講,」
裴寧拱了拱手,不顧她變得煞白的面色,甩了袖離開。微仰起臉看了看天色,勾起唇角往家裡走。她這幾天忙著在店裡張羅,回去的時候,女兒大多已經睡下了,就連舒陽,也差不多回了屋。推開門,果然見到舒景悅和往常一樣在桌邊做手工,一面等她回來。
舒景悅聽到動靜,抬頭見是她,便匆匆放下了手裡的東西,起身問道:「回來了,吃過沒?我去給你把菜熱熱......」
「不用,才在店裡吃過了,」裴寧攔住他,拽了袖子給他擦額上的汗:「怎麼了?身上不舒服?」
「沒......」
舒景悅搖了搖頭,過了片刻卻又遲疑著點了一下頭,裴寧一頭霧水,伸手在他額上探了探,見他面上紅成一片,額上又並不發熱,心裡更是莫名。正想問他原委,卻見他低了頭又嗔又惱地罵了一句什麼,腦中靈光一閃,拉著他問:「是不是有寶寶了?對不對?我又要做娘親了......」
「嗯......哎、哎,你小心點......」
舒景悅剛點了頭答應一聲,裴寧便笑著把他抱了起來,若不是怕傷了他,恐怕要抱著他轉上幾圈:「好好...我不鬧了,寶寶也乖乖的,千萬別鬧你爹爹......」
「才將將兩個月呢,哪裡會鬧了?」舒景悅枕在她肩上,低聲道:「你說,我前些天還喝了葯,孩子會不會不好?」
裴寧見他眼角眉梢帶著喜,又忍不住有點犯愁的樣子,心裡只覺得軟軟地疼惜,在他臉上摸了摸,輕拍道:「不會的,你這兩年喝的葯都是性溫補身的,沒有大礙。對了,正好今天得了個好東西要給你呢,你肚子里這小子可真有福......」
她一邊說著,從貼身的荷包中拿出一塊青碧色的東西:「是西邊一個行走商人帶著的,正巧被我碰上了...來,你抓著看看......」
舒景悅不明所以,手心被她攤開來,也就自然而然地握住了那玉石,觸手只覺得一片瑩涼,過了一會兒,卻又覺得它和自己手心一樣的熱度,溫溫軟軟的像是要化掉,再低了頭去看,卻還是原先那塊硬邦邦的玉石。不由好奇道:「這是什麼?」
「嗯,這你別管,反正貼身戴著挺舒服,」裴寧笑笑,又拿了一條鏈子,把那扁扁的指甲蓋大小的玉石穿了起來,繞過他脖子在他頸后動作了一會兒,輕聲道:「正巧,好看。」
舒景悅見她穿了玉石才發現那上面有個細細的小孔,大約是她特意穿的,而掛著頸上的鏈子極細,顏色像是銀質的,質地卻又有些不像:「這是什麼弄的?」
「嗯,有點像金有點像銀,你就把它當銀的好了,」裴寧不在意地笑笑,微微眯起眼看前世隨身帶了多年的鏈子,空放了這許多年,如今配上那青色暖玉,在舒景悅頸上掛著,倒顯得分外合拍。
「該要多少銀子,你店裡不也正缺錢么,花這冤枉錢做什麼?」
「該用則用,不然賺了錢做什麼?」裴寧見他掩不住歡喜的樣子,心裡也覺得滿滿的,在他面上親了一下:「再說,你好好帶著,將來再留給我們兒子,可就是個傳家寶了,不比現在更值錢么?」
「鬼扯,你怎麼知道定是個兒子?」舒景悅面上微紅,甩開她的手別看眼:「再說,傳家的哪有留給兒子的?那不成了別人家的......」
裴寧一怔,才想起剛才下意識的話弄錯了「尊卑」,也就笑著鬧他:「男孩子才要寵著嘛,當然留給兒子......」
「真的?你喜歡兒子?」
「當然是真的,像你一樣的兒子,我肯定把他寵得不行,」裴寧見他眼裡亮亮的,知道他心裡歡喜,便摟著他親了親:「說正經話,玉養人呢......你好好帶著,對身子有好處的。」
「嗯,我曉得了......」舒景悅微仰起臉來看她,低聲應了一句,淺淺笑起來:「今天我做了小孩衣服,本來要拿了去看姚黃,大概坐得久了,起來就有點暈,還是張大叔找人來幫我看了脈,才曉得的......」
「那我明天買了東西謝謝他去,」裴寧見他犯困,便索性把他抱到床上,替他在腰上捏了幾下:「姚黃那兒,改天我陪你一起去就是了。」
「裴寧......他總要跟我比的,可我還是覺得,我比他過得好......」
舒景悅迷迷糊糊地說了一句,裴寧低下頭,忍不住輕輕捏了一下,心裡慶幸著方才拒絕了房皓求她的事。看看舒景悅半夢半醒間還有些得意有些傲氣的臉,心道她費了不知多少心思,才把這人的真性情都養回來,如今才不許旁的什麼事來擾了他純粹的歡喜。
一晃半個月過去,房啟揚到店裡找了她幾次,裴寧都一概只做不知,絕口不提那日的事,只可惜房啟揚向來是直言不諱的性子,裴寧不說她便說,裴寧也只能連連拒絕。
「裴寧,你並沒有問過你相公願不願意吧?」
「不需要問,我可以替他決定,」裴寧笑起來,房啟揚是急得無奈了,才會說出這種話,事實上,以這個世界的規矩來說,她不問才是正常的吧。
「那他說不定願意去作證,告倒張家呢?」
「比起那個,他更願意和我和女兒好好地過日子,」裴寧無奈嘆息:「房小姐,你還是找別的方法去吧,別在我這兒耗功夫了。這件事,我是絕不會答應的。」
「那你讓我去問他,我自己去問。」
「房小姐,」裴寧面色冷了下來,淡淡道:「請你自重,他是我夫郎,不是你家的什麼人,不是你可以隨意拿來做籌碼,當棋子的人。」
「哎,什麼事這麼熱鬧呢?裴寧,我不過走了一年,你怎麼跟我表姐鬧成這樣了?」
「秀兒!」
「林小姐?」
裴寧和房啟揚幾乎是同時驚呼,林秀一笑點點頭,裴寧才反應過來,立刻把她拉進店中,吩咐沈眉先歇業。房啟揚也回過神來,緊走幾步跟進來,一把抓住林秀的手腕:「你怎麼回事?怎麼現在會在揚州?!」
「我如今是朝廷命官,啟揚表妹,你這般無禮,總該先把手放開吧......」
「林秀!」
「罷了罷了,」林秀揉了揉被她丟開的手腕,朝裴寧笑著點了點頭:「啟揚,你先回去吧,我有事和裴小姐說,說完了自然會回去見姑母和你。」
「你......」
房啟揚難得得變了臉色,林秀卻渾然不理,只對裴寧道:「裴小姐,咱們上次把生意談崩了,不過,這一次的交易,我保證你會有興趣的。」
裴寧略微點了點頭,暗自揣測她的來意,對她當時放棄了拖垮房家的事,和她這一次拚命鬥上張家的作為倒是很有幾分好感,心道她或許是真的有什麼事要和自己商議,也就喚了人上茶,並把房啟揚送到了門外。
「林小姐,你不是在京城為官么?怎麼會......」
「我知道啟揚方才在為難你什麼,你放心,我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林秀笑了笑,面上有點落寞:「多謝你那時點醒了我,其實,他會那樣,都是我沒照顧好他......」
「林小姐,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如今你又何須過多自責......」裴寧知道她說的是自己的心上人,也就有點惋惜,勸道:「也許這就是緣法......」
「現在想想,他能活著回來,是多大的勇氣,可恨我不惜福,竟只匆匆看過他一回,就去買醉解愁......可我的心傷,哪裡比得上他半分?」
「林小姐......」
「裴寧,我知道你一心不肯讓你夫郎再受委屈了,可是,這件事,真的非他不可,」林秀揚起臉,面上已經換了執著的神情:「你放心,就算是為了他,我也不會害你夫郎的,他不用上堂做供,只要見一個人就可以了。」
裴寧的心思還停留在林秀的改變上,她給人的感覺似乎變了不少,不像以往那樣孤僻的陰冷,卻多了幾分堅忍剛毅。想來也只有這樣的人,才會為了一個執念,去敲響那登聞鼓吧...心緒猶疑了一下,便只聽到她最後一句,順勢問道:「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