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卷：變小記（四十八）
林映空是和靈執法部副部長荀初桐一起去應酬的。
應酬這種東西吧，在人類社會很流行，在靈異學界也不能免俗，畢竟就算是神仙也有各種各樣的問題，不能靠單打獨鬥，尤其是背後有組織勢力的，必要的交際更不可少。
像是靈安全局這種溝通各界派系的，從年頭到年尾都少不了各種人情來往，在白叢丘常居幕後的情況下，封容多是作為代表出面的。
幸好林映空常年幫封容處理各種需要露面的大事小事，所有人對他比對封容還面熟，這會兒跟著荀初桐出來，就說封容臨時有事走不開，倒是也不突兀。
但林映空沒想到他這趟出門，竟是碰上了木無施！
他們這次應酬的對象是靈異學界好幾個大家族的族長，而木無施就坐在這些人的中間，在和他們說話寒暄。
木無施作為人族某個隱世世家的現掌權人，之前並沒有人知道他會出現在這場宴會上，如果他是接到某位族長的邀請而出現在這裡的話也不算奇怪，但怪就怪在——他偏偏是在打著為未婚妻求醫的幌子來到K市的情況下，跑來出席了一場算是公事為重的應酬。
林映空站在門口，不動聲色地給了荀初桐一個眼色。
荀初桐也是看過木無施的資料的，一看到那雙標誌性的金瞳就反應過來的，和林映空無聲地交流了幾個眼神，然後他們就很坦然地走了進去。
「荀副，林助手，你們來了！」一個和他們比較熟悉的族長迎過來跟他們打招呼，順嘴就道：「暗部長日理萬機，想見一面不容易啊，我們還琢磨著這回總該見著了，沒想到暗部長臨時有事，倒是我們趕個不湊巧了！」
林映空淡淡一笑，並沒有在意他話里的試探，「那我待會兒代部長賠個罪，等部長那邊忙完了，下回一定有機會和諸位好好坐下來聊聊的。」
不等那個族長多說什麼，林映空的目光就移到了木無施身上，「不過……」
他用幾近真誠的語氣說：「真沒想到能在這裡見到您，木先生，別來無恙？」
在場其他人的目光下意識地移到了木無施身上。
木無施看起來並不驚訝，還很禮貌地站起身來和林映空握了個手，「謝謝林助手的關心，沒什麼大事，勞您惦念了。」
他說得很客氣，明顯只是場面話，林映空不置可否。
在場還有不少人，林映空也沒有一直跟木無施說話，寒暄兩句便和荀初桐一起入席了。
席間，木無施挺沉默的，也不怎麼插話，有點心不在焉，還時不時看一下自己的手機。
不過包間里的氣氛很熱鬧，其他人都在說話，除了林映空，倒也沒人注意他的動靜。
林映空也沒刻意注意他，既然木無施自己主動送上門了，在對方先有動作之前，他自然不會太著急。
酒過三巡，席上正酣。
荀初桐已經被好幾個人纏住了，打聽靈安全局明年有沒有什麼大動作，林映空找了個機會脫身，去外面透口氣。
木無施果然跟了上來。
林映空站在走廊盡頭的室內玻璃花園裡，拿著手機給封容發了幾條信息。
隔了幾分鐘，木無施從走廊另一頭走出來，左右看了一眼，看到林映空之後就徑自走過去了。
室內花園裡的燈光有點暗，手機屏幕的燈光投在林映空臉上。
他戴著眼鏡，顯得斯斯文文的，側臉很柔和，看上去實在人畜無害。
不過只要是對靈執法部部長有點了解的人，都不會小覷他身邊的這位助手，畢竟從封容成名沒多久開始，林映空就一直跟在他身邊幫他辦事——如果說封容的手段是霜冷刺骨的冬風，那林映空的作風就是溫柔的糖刀子，捅進人的心臟里，還覺得溫柔得有點甜。
木無施故意加重腳步聲，弄出動靜暗示自己的到來。
林映空果然抬起頭來，看到木無施的時候並不意外，還點頭致意了一下，「木先生。」
木無施拿出煙盒，「不介意吧？」
林映空點點頭，「您隨意。」
木無施便站在不遠處點著了煙，安靜地抽了片刻。
他應該是不經常抽煙的，拿煙的姿勢並不怎麼熟練，抽得也很慢，大部分煙都在靜靜燃燒中變成了灰燼。
林映空又回復了一條封容的信息，然後就抬眼去看木無施。
木無施注意到了，對他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實在不怎麼像是笑容，「悠悠的肺不好，以前不能抽……最近躲在外面會抽一點。」
他主動提到了自己的未婚妻夏悠悠，林映空眉頭一動，「夏小姐……最近怎麼樣？」
「就那樣吧，」木無施的目光穿過玻璃窗戶，看向外面的冰天雪地，眼神幽遠深邃，語氣也很平淡，「吊著一口氣，活不得死不得，我有時候覺得她走了是個解脫，不應該這麼強留著她……可是，我又捨不得。」
這種面對生死的無力感幾乎是從木無施的骨子裡逸散出來的，讓這個手握無數財富的男人的脊背都顯得微微佝僂。
即使在地府看管生死交替，林映空還是能體會到木無施的那種痛苦。
就算是靈異學界的生靈又怎麼樣呢？六道輪迴不能輕易人為插手，真正的黃泉道忘川河藏在地府深處，哪怕是封容這樣的人物也不能擅自進入，不然也會被生死規則所束縛，一個不留神就被渡河人送上輪迴橋……
假如夏悠悠死了，就算木無施灑下潑天財富也挽不回她的魂靈，如果他強行闖進幽冥地獄，正所謂生死同罪，他的罪過也會連累夏悠悠被打入無邊地獄……
若非有生者擅動死者同罪的天地規則，那麼地府早就被那些大能們擠爆掀翻了——誰還沒個想要挽回的、不能失去的至親至愛呢？
縱然能顛倒乾坤，生死仍然是所有人面前一道抹不去的坎兒。
林映空低聲道：「想必夏小姐也是捨不得的。」
木無施側過頭來看了他一眼，他的嘴角都不自主地泛出苦意，「林助手生在陰陽交替之地，也會明白這種感受嗎？」
林映空搖頭，「別說是生在地府，就算是五方鬼帝十殿閻羅，他們也不能插手生死。」
他們只是「死亡」的審判者和監督者，至於誰生誰死誰又輪迴成了誰，這些都是天地定的，而天地又是根據亡者由生到死的所作所為來定生死，可是亡者的所作所為又未必真的是決定性因素，又被天地所限制，不同的蝴蝶扇動著翅膀推動生死，兩者之間構成了一個完整無缺的圈子，任何生靈都不能擅自逆轉更改，否則就會遭受到天地規則的反噬。
木無施聽了他的話，眼底露出幾分茫然的神態，「如果神明都做不到……那這個世界就真的太讓人絕望了。」
林映空不置可否，「珍惜現下——無論是普通人還是神明，都只能這麼做。」
木無施突兀地問：「如果我拿一切來交換呢？」
林映空一愣。
木無施死死地盯著他，目光從剛才的空茫變得尖銳起來，「其實還是有人能做到的，不是嗎？如果我拿出一切，有人願意跟我換嗎？」
林映空只能道：「有些東西不是拼掉一切就能換回來的。」
木無施將手裡的煙頭摁滅在垃圾桶上，「……果然，誰都有自己的求不得。」
林映空看著他，眼睛裡帶著幾分審視，語氣倒是關切的：「有什麼能幫上你的，木先生可以說說看……我想，木先生也不是專門來跟我談心的吧？」
木無施勾了一下嘴角，只是沒什麼笑意，「林助手總是善解人意。」
林映空不置可否。
木無施和他對視，他身側有一叢綠意盎然的吊蘭，那片綠意倒映進了他那金色的瞳孔里，讓他眼底的情緒變得不甚清晰，「靈安全局旗下的研究所門檻很高……也許，林助手可以幫我寫個推薦信？」
他這記直球讓林映空微微一怔，他故作不知木無施試圖和研究所聯繫上的事情，「木先生是想……？我不認為靈安全局旗下的研究所就能比你手上那些醫療機構研究得更深入。」
木無施沉默片刻，「但靈安全局由孫璟孫老師這樣的人才，不是嗎？」
被稱作上帝之手的先天治療系異能力者孫璟，能用自己的壽命和異能來換取另一個人的健康。
林映空的臉色嚴肅起來了，「孫老師已經失蹤很久了，至今生死不明，就算他在……我想，這種用活人的壽命來換取將死之人一命的做法也不可取。」
木無施神經質地笑了笑，「我說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求不得，也許我能實現他的求不得，他也能幫我實現我的求不得，等價交換，公平公正，不是嗎？」
林映空皺著眉頭看著他，心底掠過無數思緒——其實他有點摸不透木無施提起孫家的理由是什麼。
木無施很快就收起了那種令人不舒服的笑容，「抱歉……我只是有點太心急了，並不是真的要孫老師一命換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