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 二百二十六
碼字不易,謝謝大家的支持!裴英娘左顧右盼,身旁沒有婢女服侍,只得自己走到武皇後跟前,撿起手巾。裡面的巨勝奴已經摔碎了,她沒嫌棄,仍舊包好,往袖子里一揣。
幾個梳垂練髻、穿半臂襦裙的宮人走到武皇後身側,「天後,逮住裴拾遺了。」
天後?!
裴英娘張大嘴巴,傻眼了。
至於那句「逮住裴拾遺了」,她壓根沒注意。
武皇后嗯了一聲,目露深思之色,指指裴英娘:「把她的臉擦乾淨。」
幾張濕帕子立即蓋在裴英娘臉上,動作輕柔,但不容她拒絕。
少女姣好的五官漸漸顯露在眾人面前,眉清目秀,圓臉長睫,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是個嬌俏的小美人坯子。
裴英娘冷汗涔涔,努力控制自己發軟的雙腿,強迫自己站直——不能怪她膽小,武皇后可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女皇帝,也是唯一的一個,她能不怕嗎!
她在威儀的武皇後面前,就像一隻螞蟻,武皇后隨便伸一根指頭,就能把她當場按死。
一個年紀比較大的宮人匆匆走來,躬身道:「天後,裴拾遺攔下六王,說動六王為他求情。」
武皇后輕笑一聲,完全不在意裴拾遺和李賢的舉動:「今天本是為裴小兒而來,沒想到竟然有意外之喜!」
「意外之喜」裴英娘被一個圓臉宮人抱起來,帶出裴府。
裴英娘不敢吱聲,乖乖任宮人們擺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一個頭戴紫金冠,穿緋紅色圓領博山錦袍的少年走到兩輪車前,撩起車簾,瞪一眼裴英娘,嫌棄道:「帶上這個小臟鬼做什麼?把她扔出去!」
宮人們躬身道:「大王,這是天後的吩咐。」
少年冷哼一聲。
宮人接著道:「大王,已經為您備好駿馬。」
裴英娘恍然大悟,原來自己佔了少年的座駕,難怪他要瞪自己。
唐朝人崇尚健朗豪邁的陽剛氣質,文官也必須會一身嫻熟的騎射本領,否則會被其他同僚看不起。文武百官出入行走,大多騎馬,只有身體孱弱的老人和病人才乘車。
這錦袍少年正當青春年少,怎麼不和其他長安富貴公子一樣去追求時髦,反而學婦人乘車?
裴英娘悄悄打量少年,嘖嘖,圓臉,雙下巴,壯腰,胖腿,胖胳膊,小肚子把錦袍撐出一個圓滾滾的山包形狀,都這麼「富態」了,還不肯鍛煉,簡直有愧大唐男兒的勇武名聲。
錦袍少年還在發脾氣,抓住裴英娘的手腕,把她扯下兩輪車,「我不管,讓這個小臟鬼去騎馬好了!」
能被宮人稱為大王的,只可能是有封號的皇子。
武皇后的兒子中,太子李弘就不說了,其他三個兒子已經全部封王,李賢在正堂為裴拾遺申辯,眼前這一位,看年紀,應該是七王李顯。
李顯可是個當過兩次皇帝的人。
裴英娘悄悄後退一步,不管李顯最後的下場有多悲慘,也是個她惹不起的人物。
「大王,您……」
宮人面露難色,天後的囑咐,她們不敢不聽啊!
李顯一巴掌拍在車轅上,臉上的肥肉隨著他的動作抖啊抖的:「本王就是要乘車!誰敢攔我?」
宮人們面面相覷。
雪勢陡然變大,宮人連忙撐起羅傘,為李顯擋雪。
裴英娘衣著單薄,只能擁緊雙臂,在雪中瑟瑟發抖。
李顯瞥一眼裴英娘,神情得意。
裴英娘偷偷翻個白眼:堂堂英王,欺負一個八歲的小姑娘,有什麼好驕傲的?
這時,一句淡淡的勸阻聲穿過茫茫風雪,送到眾人耳畔,嗓音清朗醇厚,如金石相擊,貴氣天成:「王兄,莫胡鬧。」
聽到弟弟的聲音,李顯臉上的笑容立即垮下來。
馬蹄踏在青石板上,聲聲清脆。
一人一騎慢慢馳到裴府門前。
馬上的少年錦衣玉帶,輕袍皂靴,雪花紛紛揚揚撒在他肩頭,依然掩不住他的雍容氣度。
少年從雪中行來,衣袍飛揚,身姿挺拔,俊秀的眉目越來越清晰。
他頭頂軟襆,穿藕絲色聯珠團窠狩獵紋蜀錦翻領長袍,腰束玉帶,腳蹬錦緞皂靴,躍下馬背,示意宮人把李顯的馬牽過來。
李顯垂頭喪氣,戀戀不捨地看一眼二輪馬車,老老實實走向一匹黑鬃駿馬。
宮人們在一旁竊笑:「還是八王有辦法。」
裴英娘暗暗道:原來這個眉眼如畫的少年是八王李旭輪。
殷王李旭輪,即日後的睿宗李旦,高宗李治的第八子,武后最小的兒子。
他一生歷經無數政治風雲變幻,平安度過十幾次宮廷政變,兩次登基,兩讓天下,遊走於李唐皇室、遺老功臣和武氏宗族之間,屢遭猜忌,也屢遭拉攏,始終能保持清醒謹慎,明理識趣,善於隱忍,所以能在政治漩渦中明哲保身,安然無恙。
高宗李治和武后的所有兒子,個個命途多舛,長子李弘死因成謎,次子李賢被逼自盡,三子李顯死於妻女之手,唯有年紀最小的李旦得以獨善其身。
史書上說李旦寬厚恭謹,安恬好讓,是個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
唐朝著名的大神棍明崇儼曾對武皇后說,王子賢聰明機智,可惜福薄壽短,是短命之相,王子顯肖似太宗李世民,王子旦面相最好。
裴英娘看著手執長鞭、面無表情的李旦,眼皮輕輕抽搐。
他長身玉立,神情淡然,襆頭的兩根帛帶在風中輕輕飛揚,優雅飄逸。
眉目分明,風姿颯然,一雙幽黑眼眸,像摻了寒夜裡閃爍的星辰,眼風微微往四下里一掃,台階前的宮人、甲士、護衛們立刻噤聲,不敢妄動。
一個字沒說,已經讓府門前的一眾婢女宮人心驚膽戰,幾乎喘不過氣。
這顯然是個長安繁華錦繡堆嬌養出來的五陵少年郎,舉手投足間,漫不經心,蕭疏散漫,但藏不住骨血中與生俱來的尊貴和傲慢。
李旦確實丰神俊朗,風度翩翩,但是,說好的性情溫文,謙恭儒雅呢?
為什麼他身為弟弟,輕飄飄一句話,就把哥哥李顯嚇得狼狽服軟?
這還是史書上那個韜光養晦、深藏不露,屢次在波雲詭譎的宮廷政變中化險為夷的李旦嗎?
分明是個古板嚴肅、不近人情的小老頭啊!
小老頭李旦掃一眼凍得鼻尖發紅的裴英娘,俊秀臉上平靜無波。
他們三兄弟隨李治和武皇后住在溫暖乾燥的東都洛陽,太子李弘留在長安監理朝政,雙方相安無事。
前不久,天性軟弱的李治忽然像變了個人一樣,和武皇后爆發一場爭吵,執意要回長安。
武皇后也奇迹般地主動示弱,帶著兄弟三人返回長安。
不知是不是路途中受了顛簸的緣故,李治一住進太極宮就病倒了。
今天,武皇后帶著李賢、李顯和李旦三兄弟出宮,輕車簡行,微服去義寧坊拜訪一位婆羅門名醫,請他入宮為李治看診。
從名醫家出來,武皇後接到一份密報,二話不說,讓領路的金吾衛改道金城坊。
李賢對李顯和李旦說,武皇后想殺了裴拾遺,因為裴拾遺上書彈劾她的娘家族人,她很不高興。
李旦望著漫天的飛雪,眉頭緊皺:裴拾遺是隸屬門下省的左拾遺,是太子李弘最忠實的擁躉之一,母親想誅殺裴拾遺,真的是因為裴拾遺彈劾武氏兄弟了嗎?
據他所知,母親幼年喪父,母女幾人孤苦無依,飽受同父異母兄弟的欺凌,日子過得很艱辛。所以母親掌握實權后,第一件事不是急著封賞家人,而是果斷把欺侮過她的親兄弟流放。
武氏兄弟於流放途中活活嚇死,如今在長安蹦躂得最歡的,是母親的兩個從兄弟。
母親和娘家人感情並不好,怎麼會為兩個曾對她無禮的從兄弟動怒?
宮人再次把裴英娘抱上二輪車,車簾垂下,擋住外面飄灑的鵝毛大雪。
武皇后和李賢先後從裴府出來,裴拾遺、張氏領著婢女僕從跪在門前相送。
裴英娘小心翼翼掀開帘子一角,看到阿耶鐵青的臉色和張氏眼角的淚花。
她嘆口氣,不知道自己是逃過一劫呢,還是不小心跳進老虎坑裡了?
如果她能夠和李旦一樣聰明就好了,他數次被捲入朝堂紛爭,總能全身而退,肯定不單單是運氣好。
想到這,裴英娘的目光在人群中來回逡巡,最後停留在前方一匹神駿高大的黑鬃馬上。
馬上之人面如冠玉,眉峰輕皺,表情冷而硬,像一塊沒有經過打磨的玉石,稜角分明。
一點都看不出恭謹柔和來。
日後謙和儒雅的相王李旦,現在只是一個略顯青澀、直來直去的少年郎。
也許他留在史書上的美名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一種自保方式,他生來就是天潢貴胄,本該如此傲慢尊貴。
裴英娘不知道武皇后準備怎麼處置自己,但她明白,一旦踏入深宮,她也會不知不覺捲入爾虞我詐的宮廷紛爭當中。
或許,只有向李旦靠攏,學會他的審時度勢,她才能求得一線生機。
感覺到有人一直盯著自己的背影看,馬背上的李旦霍然回頭。
一個眉目清秀的小娃娃堆著一臉笑,坐在二輪車中仰望著他,眼神亮晶晶的。
大眼睛,彎月眉,束髮的石榴紅絲絛垂在耳邊,襯得肌膚如凝脂一般,雪白嬌嫩。
讓李旦不由得想起前天在宮宴上剛吃過的一道玉露團,又香又甜,玉雪可愛。
他收回目光,輕攏韁繩,母親為什麼要把裴家小娘子帶進宮去?
食鋪前煙氣蒸籠,幾口大灶燒得紅彤彤的,蒸籠里是一層層白白胖胖的蒸餅,鐵鍋中湯水滾沸,雪白的湯餅在乳白色的水花中翻騰。
一碗碗熱氣騰騰的面片湯送到等候的行人手中,加咸豆豉還是添辣茱萸,隨行人自己決定。
高鼻深目、衣著服飾顯然與眾不同的胡人操著一口彆扭的漢話,來往於巷曲間。
長安城的胡人多不勝數,人們早已經見怪不怪,並未好奇觀望。
大唐國力強盛,長治久安,外夷、胡族爭相歸附效忠。
京師腳下的老百姓生活富裕,底氣十足,即使是酒肆里打雜的小夥計,也樂觀自信,不輕易對人卑躬屈膝。
這份只有強國國民才擁有、深深融進骨子裡的自信和洒脫,每每讓裴英娘感慨不已。
展目望去,人煙阜盛,比肩接踵,處處人聲笑語。
和里坊外的肅穆安靜截然不同。
車駕行過中曲十字街時,被兩條隊伍擋住前路。
街巷旁,光著膀子、肌肉筋節的胡人揮舞著蒲扇似的大手,正往一簍剛出爐的胡餅上撒芝麻。
餅里裹了羊肉,抹上酥油,放進爐里烤熟,金黃酥脆,香氣直往行人們鼻孔里鑽。
排隊等候的百姓不約而同咽口水,忘了避讓來來往往的車馬。
楊知恩上前斥退幾個擋路的平民,牛車重新慢悠悠搖晃起來。
裴英娘想讓隨行的宮人幫忙買幾個芝麻胡餅,目光掃過沉默不言的李旦,沒敢吭聲。
宮人帶著天帝和天後的口諭叩門,應門的裴家僮僕嚇得屁滾尿流,一溜煙跑進后宅叫人。
李旦讓裴英娘進屋和父母拜別,他留在前堂等候。
她這麼小,就必須離開親生父母,肯定要哭哭啼啼,他不想摻和進去。
裴英娘苦笑,她才不會因為辭別裴拾遺哭天抹淚。
轉過迴廊,踏進後院,台階下立著一匹棗紅色的小馬駒。
馬駒沒有配籠頭,不能騎乘。
裴十郎圍著小馬駒轉來轉去,手裡拿著一條鞭子,時不時對著小馬駒抽兩下。
看到裴英娘,裴十郎抬起下巴,得意洋洋道:「叔父給我買了匹好馬!叔父還說,你下次再敢碰我一根指頭,就把你關進柴房裡,不給你飯吃!」
昨天武皇后離去后,裴十郎仍舊哭鬧不停,裴拾遺為了哄他高興,帶他去騾馬行挑了匹乖順的小母馬。
裴英娘冷眼看著小馬駒。
在不知情的人看來,裴拾遺得罪武皇后,然後她被武皇后帶走,一夜未歸,說句生死未卜也不為過。
裴家卻無人關心她的死活,裴拾遺作為她的親生父親,竟然還有心情帶裴十郎去逛騾馬行。
原本心底還有幾分不舍,現在連那最後一點親情也徹底湮沒,裴家唯一讓她留戀的,大概只剩下蔡氏親手做的寒具和粉糍。
裴英娘撇下趾高氣揚的裴十郎,回到自己的小院子,收拾行李。
宮裡少不了她的吃穿,她的衣裳首飾和宮裡的東西比起來,實在寒酸,基本上不可能再有穿戴的機會。但起碼要把貼身的用物帶走,免得便宜裴十二娘。
使女半夏從僮僕口中得知裴英娘安然歸來,驚喜交加,進屋幫忙收拾箱籠。
她兩隻眼睛腫得核桃一般兒。
裴英娘問過才知道,原來半夏以為她被武皇后抓進宮折磨,忍不住大哭了一場。
偌大的裴家,還是有人惦念她的。
裴英娘幽幽地嘆口氣,「你願意跟著我進宮嗎?」
李治看她年紀小,怕她不習慣宮裡的生活,特意交待她,如果捨不得從小照顧她的裴家女婢,可以挑兩個婢女一起入宮。
半夏抬起頭,呆了半晌,才想起來給裴英娘磕頭:「十七娘,婢子願意!」
裴英娘眉頭一皺,發現半夏臉上有幾道清晰的指痕:「誰打你了?」
半夏吞吞吐吐,不肯說。
裴英娘合上紅地繪穿枝芍藥花漆盒妝匣,「你是我的婢女,代表的是我的顏面,如果你真犯了錯,也該由我來懲戒。」
半夏瞪大眼睛。
裴英娘接著道:「你只有這點膽量,還怎麼隨我入宮?」
她進宮,可不是為了受氣去的。
她不會忍氣吞聲,她的使女也不能隨便被人欺負。
武皇后想要的,是一個聰慧有膽氣的幫手。她腦子笨,才智有限,年紀又小,不可能成為武皇后倚重的心腹愛將,但至少要討得武皇后的喜歡。
所以,她不能一味老實。
半夏說出實情:「昨天婢子替女郎攔著十二娘,她沒處撒氣,抓著婢子打了兩巴掌。」
裴英娘記在心上。
收拾好行李,她去正堂向繼母張氏拜別。
張氏是個沒主意的人,跪坐在簟席上,神情茫然,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裴英娘行稽首禮的時候,她眼圈一紅,顫聲道:「小十七,宮裡可比不得家裡,天後說什麼,你就應什麼!以後沒人照應你,凡事只能靠自己,你千萬要好好的啊!」
裴英娘鼻尖微酸,張氏是裴拾遺的續弦,平時對她不壞。
張氏還想和她說幾句掏心窩的心裡話,一個梳單髻的婢女突然一頭扎進正堂,臉色倉惶,滿臉是淚:「十七娘,快跑!郎君要殺你!」
是半夏。
廊檐深處腳步紛亂,裴拾遺雙眼發紅,鬢髮披散,提著一把寒光凜凜的寶劍,向正堂走來。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跟在他身後,目光畏懼,又隱隱帶著一絲看熱鬧的興奮雀躍。
張氏嚇得手足無措。
裴拾遺一腳踏進內堂,咬牙切齒,聲如洪鐘:「我們裴家滿門忠烈,誓不與妖婦為伍!十七娘,你外祖父和舅舅都死在妖婦手中,怎能自甘下賤,認妖婦為母?阿父不忍看你被妖婦利用,只能親手了結你,才對得起裴家列祖列宗!」
劍尖對準裴英娘,隨時能一劍斬斷她的咽喉。
張氏大哭起來,直起身爬到裴拾遺腳邊:「郎君,小十七才八歲呀!她只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娃娃,怎麼敢違抗天後的旨意?」
裴拾遺不為所動,一把推開張氏,舉起寶劍。
劍尖閃爍著冰冷的寒芒。
裴英娘顧不上穿鞋履,轉身就跑。
前院已經被僕從擋住了,正堂有兩道小門,通往張氏的宅院。
那是她唯一的生路。
她一邊奔跑,一邊朝半夏示意:「去前堂找殷王求救!」
她才八歲,怎麼可能跑得過人高馬大的裴拾遺,只能拖延時間,等李旦領人進來救她。
半夏一抹眼淚,抬腳飛奔。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雙手叉腰,擋在她面前,「叔父說了,誰也不準踏出內宅一步!」
半夏目眥欲裂。
裴十郎冷哼一聲:「裴家由叔父說了算,你敢不聽話,我讓叔父把你賣到波斯去當女奴!」
半夏冷笑不語,拔下發間的銀簪子,直接刺向裴十郎的右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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