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七
?寶劍擦著裴英娘的手臂斬落在地,半臂袖子被削去一角,撕裂的金線在空氣中打顫,光芒刺目。
寶劍揮偏了。
廚娘蔡氏死死抱著裴拾遺的雙腿,干擾他揮劍的動作:「十七娘,快走!」
裴拾遺一腳踢向蔡氏的胸口,蔡氏悶哼一聲,仍然抱住他不放。
裴英娘沒有遲疑,爬起來就跑。
她不敢回頭查看蔡氏的狀況,生怕一回頭,就被裴拾遺抓住。
身後傳來裴拾遺的咆哮聲,他又追上來了。
裴英娘很害怕,很委屈,很憤怒。
可害怕、委屈、憤怒根本無濟於事,裴拾遺不會給她質問的機會。
她只能咬牙拚命往前跑,才能保住性命。
髮髻早就散開,簪環珠花掉落一地,眼前的迴廊屋宇越來越模糊。
她真的跑不動了。
停下就是死,不停,可能也會跑死。
絕望之中,前方驟然出現一道熟悉的身影。
廣袖袍,圓領衫,腰間束玉帶,帶扣上鑲嵌的紅寶石晶瑩剔透。
他披著一身金燦燦的日光走進內院,眉心緊皺,面容冷峻。
是個古板嚴肅,不好接近的人。
裴英娘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撲進那人的懷裡,緊緊抱住他的腰——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腰肢,瘦,但是暗藏力量。
她能感受到他胸腔中奔涌的憤怒。
他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兄長,但是個好人,雖然不喜歡她,卻真心為她打抱不平。
酸甜苦辣,萬種滋味從心頭滑過,劫後餘生的欣喜,很快被無邊無際的傷心難過淹沒。
她的阿耶,想親手殺了她。
裴英娘摟著李旦不放,把淚流滿面的臉埋進他懷中。
李旦一言不發,眼底黑沉。
蘊著淡淡墨香的寬大袖子交疊在一起,把默默流淚的裴英娘掩在柔軟溫暖的袍袖底下。
裴拾遺的寶劍舉在半空中,將落不落。
李旦抱起裴英娘,寬袖輕掃,揮開銳利的劍鋒,冷笑一聲:「不過如此。」
裴玄之敢冒著觸怒母親的風險彈劾武氏族人,他以為對方是個頂天立地、風骨凜然的言官,有昔日魏公之風,現在看來,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能對幼小稚嫩的親生女兒揮刀的人,有什麼氣節可言?
李旦很想問一問太子,他知道他倚重的朝臣只不過是個暴躁冷酷的莽夫嗎?
裴拾遺望著李旦的背影,忽然踉蹌了兩下,「哐當」一聲,寶劍從他掌中滑落。
羊仙姿奉武皇后的命令,前來裴家宣讀口諭,順便看了一場好戲。
她嘴角微微勾起:生父不慈,生母不聞不問,這個小娘子,果然是絕佳人選。
李旦命人在二輪車裡鋪上厚厚的錦褥,想把裴英娘放下。
才剛稍稍鬆開臂膀,胖乎乎的小巴掌立刻緊緊攥住他的衣袖,指節用力到發白。
她在發抖。
早上在內殿遇見她時,還是個興高采烈、滿面紅光的嬌俏小娘子,眉心一點硃砂痣,殷紅可愛。
現在人抱在他懷裡,披頭散髮,滿臉淚水,抬起髒兮兮的小臉蛋,可憐巴巴地仰望著他。
可憐又無助。
大概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恐懼之下,下意識想求得他的保護,所以不敢和他分開。
她才只有八歲,正是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年紀,應該和妹妹令月一樣,盡情玩耍嬉戲,不知憂愁滋味,偶爾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操心,盼著早點長大。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滿臉畏懼害怕,全身瑟瑟發抖,像只被人潑了一身冰水的小貓咪。
虛弱瘦小,隨時可能離開人世。
那雙冰涼的小手,好像攥住了李旦的心竅,讓他有點喘不過氣。
二輪車空間狹小,只能坐得下一個人。
他嘆口氣,抱著抖如篩糠的裴英娘,矮身坐進二輪車中。
路過西市的時候,楊知恩大著膽子道:「郎主,可要仆去西市採買物件?」
李旦看一眼臉色雪白、嘴唇微微發青的裴英娘,搖搖頭,「直接回宮,你帶上魚符先行,讓尚藥局的人預備看診。」
進宮的時候照例要盤查檢視,耽擱了一會兒。
李旦有些焦躁。
等禁軍護衛放行,他直接把裴英娘帶到自己的宮苑,司醫已經在內殿等候。
司醫寫好方子,交待宮女:「貴主受了驚嚇,有些發熱,沒什麼大礙,只需服兩劑葯。這兩天可以多吃點溫補的湯羹。」
湯藥有安眠的效用,裴英娘吃過葯,很快昏昏沉沉,墜入夢鄉。
即使睡熟了,她手心仍然緊緊抓著李旦的玉佩流蘇。
宮女想掰開她的手,費了半天勁兒,只抽出一條金絲長須。
李旦不想吵醒裴英娘,只能坐在床沿陪著。
宮女絞了乾淨帕子給裴英娘擦臉。
她雙眼緊閉,在夢中發出壓抑的嗚咽聲,雙腿在被褥里踢來踢去,彷彿在痛苦掙扎。
宮女手忙腳亂,一個跪在床頭,摟著裴英娘輕聲安慰,一個跪在床尾,想按住她的腳。
李旦皺眉,揮退宮女,把纖長乾燥的手指蓋在裴英娘的眼睛上。
指腹輕輕按壓緊蹙的眉心,神情專註,動作溫柔。
睡夢中的裴英娘漸漸安靜下來。
大殿側間,羊仙姿正在向武皇后彙報裴拾遺想斬殺裴英娘的事。
武皇后聽完羊仙姿的講述,失笑道:「裴拾遺竟然如此糊塗?」
她還以為對方是個軟硬不吃的硬骨頭,預備拿他開刀,震懾東宮。
羊仙姿道:「殿下,裴拾遺冒犯公主,按例應當鞭打五十。」
武皇后搖搖手,「不必,區區一個酸腐文人,隨他去吧。」
以裴拾遺的性子,遲早禍及自身和身邊的人。
太子年紀漸長,偏聽偏信,被一幫各懷心思的屬臣挑唆著和她這個母親打擂台,她不能一直退讓下去,也該讓太子吃點苦頭了。
裴英娘沒有睡多久,李治和武皇后移駕蓬萊宮,三位親王和太平公主隨行,她是李治認下的養女,當然也得跟著前去。
宮女柔聲將裴英娘喚醒,為她梳好髮髻,換上一套齊整的新衣裳。
半夏偷偷哽咽,「女郎才吃了葯,還得趕路。」
羊仙姿已經帶半夏見過殿中省的女官,讓她暫時挂名在尚衣局。
裴英娘氣色還好,對著銅鏡拍拍臉頰,努力擠出一個輕快的笑容:「不然呢,難道讓聖人為我推遲行程?」
半夏掩住嘴巴,拜伏在地:「婢子失言,求貴主恕罪。」
從今天開始,裴英娘是李家公主,而非裴家女郎,她也不再是裴家女婢,而是永安公主的使女。
半夏改了稱呼,對裴英娘的態度愈加恭敬。
裴英娘拈起一根剪斷的墨黑絲繩,奇道:「這是誰的?怎麼放在我枕頭邊上?」
半夏抬頭:「貴主不記得了?您抓著八王掛玉佩的絲繩不放,聖人召八王過去問話,八王怕吵醒您,只能把絲繩剪斷。」
裴英娘噎了一下,沒說話,眼皮輕輕抽搐:怎麼還弄出斷袖的典故來了!
她把絞成三段的絲繩掖進袖子里,準備親手給李旦做一條新的。
在裴家的時候,光顧著害怕,除了那把閃著幽森寒光的寶劍,什麼都想不起來。
不過她記得自己是被李旦救下的。
怎麼說都是救命恩人,得賠他一根更好更精緻的絲繩才行。
宮女忍冬給裴英娘取來針線簍子,她原本叫松珍,羊仙姿讓她改成現在的名字,好和半夏的名字湊對。
裴英娘捧著針線簍子,低頭翻找,剪子、頂針箍、軟尺、小刀、五顏六色的絲繩,還有幾卷絹布。
小宮女進殿傳話:「貴主可以起身了?郎主讓貴主和他一道走,屆時路上好照應貴主。」
能稱呼李旦為郎主而非大王的,是他宮裡的戶婢。
裴英娘鬆口氣,看來,李旦沒把裴拾遺發瘋的事告訴李治。
李治敏感多思,如果知道此事,難免會為她憂傷。
她進宮第二天,就惹得李治傷心,還怎麼在宮中立足?武皇后也肯定會不高興。
沒想到李旦看著冷情冷性,倒是挺細心的。
半夏和忍冬扶著裴英娘上二輪車,她的腿還軟綿綿的,一點勁兒都使不上。
宮中不能走牛馬,二輪車靠宮人牽著前行。
車輪軋過雕刻摩羯紋石板,慢悠悠晃蕩。
裴英娘讓忍冬去尋珠線、金線、玉線、鼠線,路上無事可做,她可以坐在車廂里結綵絡子,解悶的同時,順便練練手。
北綉針法粗獷,富有裝飾感,南綉針法細膩,色調清雅柔和,她一個不會,光會打絡子,因為省事簡單。
忍冬帶著一大把五顏六色的絲線回來,「貴主說的金線是有的,鼠線和玉線不好找,尚衣局的姑姑給了婢子這些。」
裴英娘接過絲線,「這些就夠了。」
她說的材料中,有些可能是這時候沒有的。忍冬怕她不高興,不說找不到,只說不好找,果然口齒伶俐。
出了宮門,二輪車套上壯牛,繼續晃蕩。
李治讓宮人給裴英娘送來一盤醍醐餅。
戴紗帽、穿短袍的宦者提著一隻幾何紋金花大銀盒,笑眯眯道:「老奴就跟在車駕後面,貴主若是想吃什麼,只管喚老奴來伺候。」
蓬萊宮在長安東北角,相距不遠,天黑前能到達。但尚食局奉御還是讓主膳宮人準備了點心糕餅,盛放在能保溫的銀盒裡,隨時預備供應貴人們的傳召。
醍醐是淡淡的黃褐色,醍醐餅卻奶白豐潤,色澤通透,擱在豆青釉花瓣式三足盤裡,光看著就賞心悅目。
裴英娘吃了幾塊醍醐餅,正覺嗓子甜膩,宦者不知從哪裡鑽出來,奉上一盞熱茶:「貴主請用。」
茶湯渾濁,油花閃亮,蔥、姜、花椒的刺鼻氣味撲面而來,茶盅底下還卧著幾塊肥嫩羊肉。
彼時茶食是王公貴族才能享用的奢侈品,平民百姓想喝也喝不著。里坊內賣酒的酒肆一家連著一家,但整座長安城,找不到一家賣茶的。
老百姓想吃茶,只能去道觀或者寺廟碰碰運氣,修行的女冠和僧侶都是風雅之人,偶爾會以煮茶待客。
裴英娘是裴家女郎,吃得起茶。
可她當真吃不慣!
宦者看裴英娘似乎不喜茶湯,立刻飛身退走,很快送上一壺溫熱的蔗漿。
裴英娘現在只想要杯清茶漱口,沖淡嘴裡的甜味,哪還喝得下蔗漿。
隨手想把銀杯遞給半夏,餘光看見宦者緊張地盯著她看,心裡不由一軟。
難為他老大年紀,一直緊緊跟在二輪車旁邊伺候她。
只得勉強飲下兩口。
宦者反而更慌亂,復又抽身退走。
很快舉著一罐煮開的清水送到二輪車邊。
裴英娘一口氣喝完兩碗清水。
宦者笑了笑,這才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裴英娘不由感嘆,宮裡的人,果然個個都是人精。
車隊走得很慢,寒風中,馬嘶此起彼伏,旌旗獵獵飛揚。
兩輛并行的二輪車從前方駛過,車中的少女珠翠滿頭、明艷端方,倚在車窗上,朗聲和另一輛二輪車中的人談笑。
兩人的笑聲夾雜在一處,一個爽朗,一個柔婉。
是太平公主李令月和魏國夫人賀蘭氏。
裴英娘眉峰輕蹙,明眼人都瞧得出來賀蘭氏的打算,李令月是武皇后的獨女,怎麼會和賀蘭氏攪和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