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八章:番外:盧辭篇——我的一個王后朋友
不知名的小山村裡迎著春雷一聲乍響,淅瀝春雨便降了下來,浸開了乾涸了一個秋冬的土地。
野草比農家還喜春,未等農夫鋤地,它們便爭先恐後地鑽出地面,抖動著嫩黃的新芽。
歸來的燕子穿雨銜泥,築巢檐下。兩年前歸來故里的盧辭捧著一碗粗茶,笑看了一會兒巢中幾隻雛鳥,見那燕子窩搖搖欲墜,放下粗茶,搬了一把梯子爬上去,加了幾根樹枝架在下面,穩穩噹噹地托著那
鳥巢。
鄰居家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跑過來,虎頭虎腦地問:「盧叔叔,俺爹叫俺來問你,去年的白菜種子您還有多嗎?」
「有,我去給你拿。」盧辭扶著樓梯慢慢往下,摸了一把那娃娃的腦袋,進屋拿了一包種子遞給他。「盧老弟啊,又麻煩你了。」孩子的母親走過來,在圍裙上擦了一把漿洗冬衣的水漬,笑問道:「隔壁村那張家可又托我來問話了,盧老弟,他家姑娘長得標緻得很吶,這十
里八鄉的,可多得是求親的人,你真不去看看?」
盧辭連連擺手,笑道:「李嫂子可不要再打趣我了,張家那姑娘人長得標緻,性子也好,我是高攀不上了。」「這叫哪裡話,盧老弟,來給你說媒的人,怕是要把你家的門檻都踏破了,你到底喜歡個什麼樣的,跟嫂子說說嘛,嫂子幫你張羅著,你瞧你這一個人孤伶伶的,早點成家
也有個伴兒呀。」
鄉里鄉親的人都淳樸熱情,他在此定居后,頗受他們照顧,家裡缺個什麼物事兒,不用等他開口,大傢伙兒就主動替他張羅好了。李嫂子是個爽利嘴快的女人,說起話來也像是咬著夏日裡的瓜果,乾脆利落得很,跟他提了好幾次成親的事,上次是陳家的侄女,這回是張家的閨女,都是頂好的姑娘,
清白的家世。
但盧辭都沒應下,李嫂子便不知道,這看著脾氣溫溫和和的盧老弟,到底想要個什麼樣的女人。
她說這幾戶人家的女子,個個都是持家的好手,勤快能幹,吃苦耐勞,又品行端正,怎地他就是看也不去看一眼呢?
盧辭將放在一邊的那碗粗茶又端起來,坐在門邊的一把竹椅上,半天不說話,只是笑著。
「盧老弟?」李嫂子拉著她兒子的手,疑惑地喊了一聲,「問你話呢,你跟嫂子說說,你想討個什麼樣兒的媳婦兒,嫂子才好幫你打聽著呀。」盧辭靠在椅子上,已被勞務磨礪得有些粗糙的手指許久沒有提過筆,沒有寫過字了,上面布滿了薄繭,這粗糙的手指撫過茶碗沿,低聲呢喃的音調里有著輕輕慢慢攏來的
回憶:「我有一個朋友……」
他有一個朋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還品行不端,惑亂天下,千夫所指。
好在那時,盧辭也認認真真地扮著一個佞臣賊子,竭盡所能地幫著他的這個朋友作惡為害,戕害匡扶朝政的忠臣,荼毒本就搖搖欲墜的朝庭。
這位朋友若是說要一斗珠,他便費盡心力地尋來一斛珠,若說是要一匹紗,他便搜刮天下成千丈綢,若說是要起高台,他便可以哄聲說唱摘星樓。
只要這位朋友說要一,他就給這位朋友十,百,千。
將她本就貪婪的性子,更是蠱惑得慾壑難填。
把一個人教壞,多麼容易,更莫提這個人本性就不純良,讓這個人在墮落中不斷地體驗墮落帶來的極致快感,和毀滅性的刺激享受,就更加輕而易舉了。
他時時伴著這個朋友,知她喜伏在地上擺弄那些萬世不易尋的玉件事當玩具,知她喜甜忌苦不愛吃的各種食物,知她愛聽家鄉小曲討厭靡靡絲竹。
偶見她執著羅扇撲蝶舞,翩躚裙擺撫過花葉時,她回頭笑喊:「盧辭快過來,幫我抓住那隻蝴蝶,我重重有賞!」
她笑靨勝花,額間有薄薄粉汗,一雙笑眼盛得下天地間最璀璨的光華,傾灑的青絲長發纏繞著成網,何必要去撲蝴蝶,她只需坐在那裡,自有蝶來尋她。
大抵是她真的太美,美到容易叫人忘了她是妖后,也容易叫盧辭忘了他來到她身邊,是為了蠱惑她多做惡事,多害蒼生,多斷殷朝生機。
盧辭都要記不清,是在第幾次這樣的叫人容易忘記里,悄然心動。有一年好像是盛夏,仲夏夜裡的星空璀璨得叫人心醉,他正在自己家中觀星也觀心——他常常觀心,在不斷地拋卻良知與道德的路途中,他需要時時謹記自己只是在扮演
奸臣,所有一切只為了一個好的結果,如此方能說服自己,認真作賊。
宮裡來人匆匆傳他,說是王后找他,立刻進宮。
盧辭換了衣裳隨人進宮去,卻不是去了王后的鳳宮,而是一處涼亭。涼亭前面的湖水有月光下波光粼粼,泛著清輝柔麗,越歌抱著雙膝坐在長廊上,未著珠翠,藕色長裙在月色下都薄如輕煙,她清麗得像是一株芙渠,不與世間任何慾望相
沾。
「下臣見過王后。」盧辭一路小跑,有些氣喘吁吁。
「盧辭,你看那兒。」越歌纖細的手指指了指湖對面的高樓。
那是摘星樓,樓台上歌舞正酣,細聽之下,有絲竹之聲隱隱傳來,還有女子嬌聲喘息,吟笑不絕。
越歌下巴靠在膝蓋上,痴痴地目光望著那裡的聲色靡靡,粉幔揚笑,眼底寫著比慾望更深的寂寞和委屈。
「王後娘娘?」盧辭試探著喚了一聲。
「今日白天,我同殷王說,能不能將宮中的女子都趕出去,我不喜歡。」越歌輕聲道,「他說好。」
盧辭大概明白了越歌因何難過,宮中女子的難過,大多都只會為一個人而已。
那可真是太無趣了。
但他只是低頭,恭順道:「王上一向寵愛娘娘的。」「對啊,他一向偏寵於我,我說什麼,他都說好,從不拒絕,不管我的要求多麼混帳,多麼荒唐,他都會答應的。」越歌說著低笑,像是滿足的神色,但轉瞬眼神又落寞:「
可是他白天才將那些人送走,晚上又找了這些來。」
「盧辭,是不是你們男人,都喜歡美人環繞的感覺啊?」
「娘娘說笑,天下豈有美人能與娘娘絕色相提並論?」
「有啊,怎麼沒有了?那方覺淺不就生生將我哥哥的魂兒都勾走了嗎?哼!」
「但王上心中,只有娘娘一人。」「可是他身邊有很多女人。」越歌負氣道,「我不喜歡她們,我討厭她們,以前我覺得她們在宮裡挺好的,殷王就不會一天到晚待在我這兒煩我,我還可以多一點時間想我哥
哥,但以前是以前,以前我不喜歡殷王,現在……」
盧辭默然不說話。
他已能隱約知道,越歌對殷王動了真心。
說來荒唐,當他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心中竟隱隱生起酸澀之意。「我今夜本來備了一壺好酒,還有幾個小菜,想著等殷王過來了,我就拿出來同他一起賞月色,我宮中賞月是最好的,花也開好了,我覺得他一定會來找我的,但最後,他
卻在這裡。」
越歌嘆了聲氣,「盧辭,你說,我該不該上去找他,讓他來陪我,而不是跟那些女人聽曲起舞?」
她的樣子看著,落寞極了。
那張顛倒眾生,艷絕天下的小臉上,寫滿了委屈。
盧辭明白,她是想去找殷王的,可是一直以來,都是殷王哄著她多一些,縱著她多一些,好像愛著她也多一些,從來都是殷王來找她,她鮮少去找殷王。
此刻若是讓她去,豈不是要拉不下面子?
不在乎一個人的時候,那個人做什麼都是無所謂的,在乎了,便會計較誰多一些誰少一些,而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是付出得少一些,得到得多一些的那個。
越歌也不例外。按說,盧辭應該跟她說,去找殷王吧,去胡作非為吧,去鬧得天翻地覆吧,自己好好當個奸臣,她好好做個奸妃,他幫著越歌作盡壞事,腐爛掉殷王的骨頭,也腐蝕掉殷
朝。
一直以來,他都是這樣做的。
但大概是那晚的夜色實在太美,月色太迷人,盧辭站在那裡,看著蜷縮坐在迴廊上的越歌時,只想摸摸她的頭髮。
「娘娘,在下臣的故鄉,人們喜歡在這樣的滿月夜裡,折了紙船,點上一盞燭,放進河面上,順流而下,寄許願望,今日月色如此美好,我們來許願吧?」盧辭笑著說。
越歌回頭看他,在越歌的記憶里,盧辭很少說這樣的話,他總是順著自己的心意,在他看來自己做什麼都是對的,有時候,他比殷王更加放縱自己的貪婪和慾望。
月光下的盧辭笑容清和,面色寧靜,眼底還映著月色。
「好啊。」越歌站起來,走到盧辭跟前,笑說,「那我就許願……」
「願望不能說出來的,說了就不靈了。」盧辭道。「是嗎?我偏要說,我要的東西,從來沒有得不到的。我許願殷王一心一意只愛我一個,宮中再也沒有別的女人,許願我可以和他白頭偕老,多子多福。盧辭,我想給殷王
生個孩子。」
她歪著腦袋,好一副偏生要逞強的倔強嬌憨模樣。
那天盧辭陪著越歌折了好些燈船,星星點點浮在水面上,像是天下的星落下了凡間,取盡月光,搖搖晃晃,盞盞醉人。
後來,盧辭知道了,殷王從未愛過越歌。
從未。
你看,願望真的不能說出來的,說了就不靈了。
白頭偕老,多子多福更是笑話。
知道殷王真面目后,盧辭處處多長了一個心眼,終於發現,越歌進宮之後的一個月里,連食了整整一個月的絕子葯,都摻在飯菜里,旁人不得知,從此她不能再有身孕。
殷王不止不愛她,殷王甚至從來沒想過要給越歌一個孩子。
是啊,她只是殷王的一塊擋箭牌,一個用以矇騙天下人的障眼法,一個等到一切水落石出時,送上斷頭台的祭品,殷王怎麼可能會允許越歌有他的孩子?
得知此事後的盧辭大醉了一場。
你不能看清一個人脆弱的本質,看清了之後容易心生疼惜,湧出憐愛。
但看清了,憐愛了又能怎麼樣?
盧辭甚至無法將這件事說給任何人聽,沒有人會在意越歌的死活,也不會在乎她的命運,小公子他們更不會放在心上。
不論是在誰的謀划中,越歌,都是必死之人。
殷王也好,小公子也罷,方姑娘也是,誰都好,誰也沒準備放過她,只是看她怎麼死而已。
這等小事,無足掛齒。
她生來,便是一首輓歌,唱盡天下色,世人斂聲無,她是這天下頭號瘋魔人物,於極處,不瘋魔,不成活,欲成活,失瘋魔,不得活。
盧辭深切地感受到命運的強悍之處,凡人的渺小無奈,他的心底是翻江倒海的波瀾,他的面上是恭順謙卑的奸臣。
做個忠臣難,做個佞臣易,你只要捨得出賣你的靈魂和良心。
但做個披著佞臣的忠臣,便是難比登天,在你出賣自己的靈魂和良心之後,來再遭受一次靈魂與良心的拷問。
他本是一書生,別無長處,只有兩樣東西入了小公子的眼,一是根骨剛強,意志堅定,二是心比玲瓏,擅言長辭。
於是被安排進鳳台城來,謹記著小公子的話,也謹記著小公子的提攜之恩,一步步走進了殷朝朝庭,又一步步走到了王後身邊,成為了世人所憎的大奸大惡的佞臣。
因他知道,小公子所行之事是對的,於是他做再多惡事,都問心無愧,他知道,他最終只會是成全小公子的理想,而小公子的理想是於天下人之德之益之長處。
那他受盡謾罵與詛咒都無甚要緊,他忍得住,咽得下。
只要有一息執念不滅,生便有緣由。
他做不成像殷九思那樣的大德之臣,但他終是走出了自己的一條路,給自己求了一個圓滿。只是偶爾回想起來,那些轟轟烈烈的大業都已模糊,遠處傳來了許多關於小公子的事迹,人們讚美他,歌頌他,一如讚美歌頌一位仁德無方的聖人,果然是他的記憶開始
模糊了嗎,不然怎麼會有人把小公子當成聖人來頌揚?
唯一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朗的回憶卻只是關於那個撲蝴蝶,摺紙船的女人。
他一邊憐愛著這個女人,一邊一步步送她入棺槨。
本質上,他與殷王並無不同。
區別在,殷王未曾愛她,自己卻深戀那夜的月色。
「盧老弟,你那朋友怎麼了?」李嫂子見他出神半晌未曾言語,走上前來笑聲詢問。
盧辭抬首,滿目滄桑敗春色,儘是蒼涼不堪活。
「我有一個朋友,皎皎如明月,不當懸空照,枯盡一身輝,河間燈船伴。」
「你說的這是些什麼呀?」李嫂子聽不明白,皺著眉頭問,又笑,「算了算了,你總是神神叨叨的,我家那口子喊你一起去地里下今年的新種呢。」
「好。」
盧辭戴了一頂破了沿的斗笠,披了身蓑衣,踏入無邊春色中,仿似一段枯木。也許某一天,枯木再逢春,也可生出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