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縣學
新吳城並不大,方圓不過數里,城中三萬餘人,縣衙座落在中山街正中,左側是一家文房四寶店,右側就是縣學。
為官的準則向來就是官不修衙,新吳縣衙還算好的,半新不舊,賣相也說得過去。旁邊的縣學卻是破舊不堪,只差一點就漏風漏雨。倒也不怪一縣之尊劉縣令不善待學子,不修葺縣學,實在說起來有些丟人,新吳學風不振,非但數十年未曾出過一名進士——不出進士不算什麼,畢竟大唐進士金貴,卻一連十餘年都沒有一人考上州學,身為縣尊,劉縣令不下令停辦縣學已經開恩,想要他修繕縣學,想也別想。
縣學學正曹慶圖,是江南西道道學出來的學子,雖未被道學選中赴京趕考,好歹也是正經的道學出身,做起學問來有板有眼,倒也紮實得很。不過身為新吳縣學學正十餘年,新生補進,老生回家,愣是沒有一人邁出新吳一步,到袁州州學進學,此事引為曹學正終生遺憾。眼見他今年年近七旬,即將告老還鄉,若是今年再無人考中州學,曹學正的痛心疾首勝過當年未曾赴京趕考,只差天天老淚縱橫了。
學風不振,新吳無人,曹學正只覺一世英名付諸流水,這幾天正為此事憂心忡忡,連春光明媚正作詩的好心情也蕩然無存。
一大早,縣學之中三十餘名莘莘學子會聚一堂,正在齊聲誦讀《論語》。曹學正背著雙手,依次從端坐的每一個學子眼前走過,心中將縣學幾十人的學業高下一一過了一遍,盤算著哪一個最有把握考中州學:翟玉輝,不行,此子流於輕浮,詩不入流,書法如狗刨,指望他,做夢!滕非,也差強人意,雖說有些小聰明,不過基礎不紮實,最重要的是,此子總有賣弄之嫌,又過於狂妄,一想到滕非曾當眾反駁他的一篇最為得意的文章之時的情景,曹學正就氣得鬍子亂顫,恨不得一腳將這小子踢出客堂。不過還真是踢不得,滕非是劉縣令的妻弟,通俗點講,就是小舅子。
馮旭光,不行,不夠靈活。孫志,也不行,才氣欠缺。歷飛,更不行,書法勉強說得過去,可是文章卻是寫得狗屁不通……將所有人想了一遍,曹學正的心就一點點沉了下去,一直沉到腳底,忍不住就要仰天長嘆一聲:想我曹學正一生克勤克儉,為何就教不出一名有出息的弟子,難道就是因為當年在孔聖人像前小解過一次?蒼天明鑒,當時實在黑燈瞎火又是一時尿急,事急從權,又並非有意為之,孔聖人怎會計較這些無關斯文的小事?
不解歸不解,不平歸不平,曹學正忽然隱約覺得剛才想了半天,好象漏了一人,是誰又遲到了?正一肚子氣沒處發泄的曹學正驀然火起,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學堂門口,剛一推門就與一人撞個滿懷!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曹學正被撞得眼冒金星,也沒看清來人是誰,就聲色俱厲地說道,「你,你是哪個?遲到不算,還頂撞師長,該如何處罰,自己主動說來。」
「曹學正,對不起,您怎麼會守在門口,難道知道我今天要來辭別?」來人正是崔向,見不小心與曹學正正面相撞,心中擔心一把年紀的曹學正別受傷才好。
曹學正正要大展師威,好好懲戒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聽是崔向先是一愣,又聽他要辭別,更是莫名其妙,頓時忘了發威,奇道:「辭別?崔向欲將何往?」
曹學正最是計較禮數,崔向不敢怠慢,忙雙手向前一伸,在胸前一叉,揖禮答道:「回曹學正,學生不日即將動身前往袁州。」
曹學正點點頭,轉身坐到講席之上,端起茶杯輕抿一口,慢條斯理地說道:「袁州乃是一州要地,交通便利,比起新吳不知要繁華幾許,有袁江穿城而過,更有明月山、天台山和豐頂山等美景,你可知杜牧有詩云:長安回望綉成堆,山頂千門第次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父親崔卓雖然刻板嚴謹,學問也精,不過只是內秀,曹學正卻是喜好引經據典、咬文嚼字,經常就一句詩甚至一個字的用法長篇大論,可以滔滔不絕地講上兩個時辰,最好笑的是,他總愛在關鍵之處停頓,然後一臉笑意地看著你,意思卻是再明白不過,你想知道為什麼就開口問,你不問,我怎麼知道你不知道,你怎麼知道我知道!
聽曹學正吟詩之後喝茶不語,崔向知道又來了,無奈只好一臉求知慾地仰望曹學正,問出了他想要的問話:「這杜牧的《過華清宮絕句》學生也曾學過,本是寫他過華清宮之時想起楊貴妃愛吃荔枝之事,卻不知和袁州有何關係?」
一聽此話,曹學正得意地一笑,臉上露出一副「這你就不知道了罷」的神情,端起茶杯緩慢而溫柔地連喝三口茶,才在崔向敬仰的目光和全體學子仰慕的目光之中,搖頭晃腦地說道:「看似全詩沒有一句提起袁州,不過杜牧用筆如神,卻是一處伏筆,正是荔枝。為何荔枝又與袁州有關,說來也是不信,杜牧詩中所說的貴妃最愛吃的荔枝,正是產自袁州。袁州荔枝,肉厚核小,崔向你有福了……」
怪不得曹學正主持縣學以來,數十年不曾有人考中州學,以曹學正這般喜好細枝末節的愛好和發掘常人所不能發現的微小之處的精神,他的學生,能考中才怪!進士也好,後世的研究生博士生也罷,都是應試教育好不好,不能出格太多了。
不過……崔向心中嘀咕,杜牧此詩中所寫的荔枝是欽州荔枝好不好,曹學正賣弄學問不成,反而張冠李戴,讓他哭笑不得,只是曹學正正在興頭之上,又不好當眾拂他面子,只好口是心非地說道:「謝先生指點,不過學生前往袁州不是為了美味,而是要入州學進學。」
「噗……」曹學正一口茶水沒有咽下,全部噴洒出來,還好他中氣不足,沒噴到崔向身上,卻都流在了自己身上,還將頜下稀稀疏疏的幾縷鬍子打濕,粘在一起,極為滑稽。
他顧不上身上的狼籍,忽地站起,下巴幾乎掉在了茶杯里,睜大了眼睛,看了崔向半天,才道:「此話當真?沒有騙人?……就憑你?」
崔向其實沒打算騙曹學正這個老夫子,不過他也清楚,要是他不拿州學之事引老夫子好奇,怕是關於荔枝的種種,他會講上幾個時辰,只好出此下策。沒想到曹學正反應如此激烈,倒讓崔向有些不好意思,低頭答道:「千真萬確,正是末學。」
末學,還真是一個末學!誰也沒想到,向來被人稱為「笨二郎」的崔向,每次考試都讓大家不用擔心自己是最後一名的崔向,竟然成了新吳縣學十餘年來進入州學的第一人!
不止是曹學正驚訝萬分,所有人的目光都箭一般射在崔向身上,恨不得將他千穿萬穿。目光流露出的情緒,有嫉妒,有羨慕,有傷心,有憤慨,有不平,有不滿,如此種種,讓崔向渾身不得自在。
崔向心中暗暗搖頭,其實他很無辜,不是故意來現眼的。
「不可能!」
「騙人玩兒!」
「就憑你笨二郎還能考上州學,某不才,還能高中狀元呢。」
「二郎,求求你別走,你走了,在下就成了第后一名了,太丟人了。」
靜默片刻,學堂之中「哄」的一聲亂了起來,七嘴八舌,眾說紛紜,甚至還有幾人站了起來,幾步走到崔向面前,伸手來摸崔向額頭。
「放肆,成何體統!」曹學正驚醒過來,習慣性一摸鬍子,卻摸了一手茶水,一怒之下,將水甩向一眾學子,怒道。
眾人一鬨而散,返回座位,不敢造次。
「崔向……」曹學正和顏悅色,「此事非同小可,事關自身聲譽,萬萬不可信口開河,這入州學進學一事,從何說起?來,且細細道來,為師洗耳恭聽。」
曹學正溫良謙恭的態度讓所有學子大吃一驚,都心中嘀咕,原來先生還有循循善誘的本事,以前怎麼沒有見過?
崔向只好據實回答:「先生,學生父親要前往袁州的崔氏學堂任教,學生隨同前往,正好縣學中的學業完結,再入州學進學順理成章,所以特來向先生辭行,感謝先生一直以來的教導!」
是了,原來是崔卓託了門路,要不就憑崔向的才學能成為十幾年來進入州學的第一人,豈不讓人笑掉大牙,豈非讓他無地自容?曹學正心中竟有一絲竊喜之意,不過隨即轉念一想,不管崔向是以何種手段入得州學,畢竟還是名正言順的第一人,而且還是他的弟子,身為先生,自然要與之同樂才對。
曹學正先是一臉戚色,嘆道:「能進州學自然是好事,只是,身為為師最得意的學生,為師多少有些不舍……」
崔向聽得臉上有點發燒,下面的學子卻是不留情面,一片噓聲。
曹學正顧不上沖不合時宜的學生大發師威,而是臉色一板,身板一直,說道:「崔向,且聽為師忠言相告,進入州學之後,不可驕傲自大,應當更加刻苦用功,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州學之上還有道學,道學再經選拔,獲得推舉之後,才有參加進士考試的資格,任重而道遠,不可有一日荒廢!」
話是羅嗦了一點,不過卻也是一番真摯心意,崔向虛心受教,躬身聆聽。儘管還要早些返回家中,收拾行囊,以備後日啟程,崔向還是耐著性子聽曹學正絮絮叨叨小半個時辰,直到實在是時辰不早,而且曹學正叮囑之言再無新意之時,崔向只好向台下的秦大使了一個眼色。
秦大名秦子興,因在家中排行老大,依照唐時習俗,一向被相熟之人稱為大郎或是秦大。
秦大人如其名,生得威武不凡,既黑又壯,猶如一截鐵塔一般,比起其他學子瘦弱不堪的書生模樣,他簡直就如一介武夫。不過秦大人雖高大,卻事事聽從崔向,是崔向跟班的不二人選。
秦大一下站起,頓時如鶴立雞群,給眾人一種壓迫之感。曹學正正眉飛色舞說個不停,忽覺陽光一暗,唬了一跳,一看是坐在門口的秦大沒有舉手便自作主張起身,頓時不快:「秦子興,可知『非禮勿動』何解?」
秦大瓮聲瓮氣地答道:「先生,子曰,古者民有三急,為尿急、便急和屁急,學生正有第一急,還請先生示下。」
曹學正擺擺手,臉色如刀:「何謂知書達禮?此乃學堂聖地,有辱斯文,有辱斯文!……還不快去!」
秦大朝崔向擠擠眼睛,一溜兒煙跑了出去。崔向暗笑,奈何曹學正在一旁,只好強忍。曹學正等秦大走了半晌,才醒過味兒來,頓時氣得破口大罵:「小子不知恥,小子辱沒聖人,小人非人也!」
孔聖人可是從未說過人有三急之言,原文本是「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被秦大亂改為古者民有三急,在曹學正聽來,自然是污言穢語,不忍卒聽了。
經此一鬧,曹學正也就沒有心思再對崔向誨人不倦,乾脆利索地幫他交接了一應事宜,還親自動身送他到學堂門口。崔向也不多說,向曹學正深揖一禮,正要邁步離去,卻聽身後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笨二郎請留步,身為新吳縣學第一人,日後必定前程遠大,何不為我等留下墨寶?他年學兄高中進士,我等也好將墨寶傳給子孫,以供後輩瞻仰,沾沾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