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 我不想
有外人在的時候,朱達該有的禮數都是有的,秦川也是慈父模樣,兩人見禮之後,一個說「真是辛苦你了」,一個說「這都是孩兒該做的」,周圍再跟著慰問讚歎幾句,儘管都是壓低聲音,可也算是做足全套。
公事公辦后,父子二人少不得要私下交談幾句,說說私事,也要說說守城的方略,畢竟懷仁縣內外都是他們做主,大家也都知趣的閃避開來。
「......韃虜從大同鎮東路和西路兩處來,每一路都是過萬騎的大軍,看遠處紮營篝火,總數最少也是三萬......這還說的是戰兵......」在秦川面前,朱達沒什麼不能說的,甚至會擾亂人心的判斷也能說出。
朱達和周青雲都從袁標袁師傅那邊學到了觀兵的法子,如果沒有經驗的人看到城外大軍浩蕩,除了目瞪口呆之外根本不會有別的結論,但朱達卻能估計出大概的數目來,這也是偵騎夜不收的基本功之一。
在城下的時候,秦川已經知道這個數目了,等和朱達獨自相對的時候,他臉上已經見不到任何笑容。
「......這樣的大軍入寇,不是簡單劫掠就會走,他們在懷仁縣城外設下營盤,更能佐證他們不是臨時起意......」秦川深吸了口氣,沉聲補充說道。
說到這裡,秦舉人不再注視城外的點點火光,轉頭看向朱達,他的臉色有些發白,對視過來的朱達也是鄭重無比。
兩人這麼對視片刻,彼此無言,城上小聲議論略顯嘈雜,正在此時,城外卻有蒼涼悠揚的歌聲傳來。
「局面如何,你來說吧。」秦川又是看著城外,淡然低聲說道。
「韃虜大軍回撤的時候必須要隔絕追兵,想要追擊這麼大股的韃子,官軍也要調集大隊,這大隊行進也得設立兵站,而追擊韃虜路線上我們懷仁也是必選的兵站糧台!「朱達壓低聲音陳述,說著說著,嗓音有些沙啞,秦川好像僵住一般,就那麼獃獃看著城外。
朱達深呼吸了下,站起身也是看向城外,悶聲說道:「韃子劫掠回返,必然會搶到巨量的財貨,行進也不如來時迅速,所以更要和追兵隔開距離,破壞一處能做糧台兵站的所在,就能把追兵撇遠一段,來時韃子不會攻城,回去卻一定要攻城,我們懷仁更是去往東路和西路的交匯之處,我們這裡必然會被攻打,我們一定守不住。」
懷仁縣城太小了,守城的力量也不值一提,可蒙古馬隊能動員出百倍的力量,怎麼可能守住。
秦川默然,朱達只在那裡緩緩呼吸,他突然聽到身邊細碎又有規律的摩擦聲想起,朱達有些奇怪,轉頭看過去,卻發現是秦川秦舉人在顫抖,袍服和城牆摩擦發出。
「我們......」秦川開口說出第一個詞,聲音虛弱而且沙啞,甚至帶有些許顫抖,秦舉人晃晃頭,深深呼吸后,聲音才正常了些許,「咱們......咱們父子就......就到此為止了嗎?」
這次輪到朱達默然,城外有女人的哭喊和戛然而止的慘叫,大家都能想到城外營地中發生了什麼,這也打破了他們二人處的沉默。
「......怕是到此為止了......」朱達緩聲回答。
或是破城被殺,或是被俘帶去草原,一個結局是死亡,一個可能比死亡更慘,如果騎馬出城逃跑也是個選擇,可城外是蒙古大軍,是騎兵為主的大隊人馬,現在一定有大量的游騎探馬在遮蔽各處,逃出升天的幾率極小,何況秦川舉人的騎術未必能支撐這麼高強度的賓士,更何況還要帶著秦琴。
朱達和周青雲二人逃跑的話,活著的可能會變大不少,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基業就煙消雲散,接下來要重新開始,而且還要放棄秦家父女,這是朱達的家人,他不想再一次放棄。
「命啊,這就是命,命數如此,還能如何。」秦川秦舉人伸手撫摸著城牆磚石,一邊喃喃自語,他聲音還是壓的很低,語調雖然有顫抖,但卻趨向鎮定,以他的年紀和見識,這份涵養算是了得。
朱達能意識到自家義父的恐懼,在這個當口,反倒是糊塗人過得更舒服些,他們父子看得明白,知道結局如何,知道十幾日後自家死期就到了,還要經歷這恐懼和絕望不斷加劇的過程,最是難熬。
「虧我當年學兵法,也有謀划,也曾帶著精騎突進,現在想想真是好笑,在這等大勢面前又有何用,就是兒戲......」
「義父,還沒到最後!」
朱達沉聲低喝,秦川無奈搖頭,低頭片刻后,在那裡只是苦笑,只不過這笑不比哭好看多少。
在這等情形下,些許失態是不可避免,只要不讓城頭和城內跟著亂起來,制止或者強作鎮定也沒有什麼意義。
局面發展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從方方面面分析都得出同樣的結果,有好的可能,也有僥倖,只是這可能和僥倖都是極低,以朱達和秦川的見識和經驗,已經不對這樣的僥倖和可能抱有希望,只當不存在。
朱達現在有些發慌,卻不怎麼絕望恐懼,沒有什麼巨大的恐懼和絕望攥住心臟之類的感覺,他對自己的這種感受也很奇怪,為何能這麼冷靜,朱達知道自己並沒有太多超人之處,要說有何不同,不過是心理年齡帶來的成熟鎮定,可面對死亡的時候,不管什麼樣的人都不該這麼淡然......
或許在那個人生中自己經歷過死亡,可能這個人生中自己看到父母和師傅死在亂軍中卻無能為力,或許人生沒有那麼多亮色和期盼,生死似乎界限模糊,所以才有這樣的應對。
但此時的朱達很憤怒,抑制不住的憤怒,這並不是恐懼絕望到極致后的具現,倒更像是一種不甘,覺得不該如此的不甘心。
「你倒是不怕。」秦舉人神情微妙的說了句,他們二人私下相對,彼此間沒什麼隱瞞,借著城頭火光所看到的朱達神情,就是真實的體現。
「義父,還沒到怕的時候,事到臨頭再癲狂也不遲!」
「你有什麼法子?」朱達這個回答帶給秦川極大的希望。
「我沒有法子,義父,事情未到最後就還有機會,如果我們自亂陣腳,那就真的死路一條了!」
「可還能有什麼法子......」
「義父,我什麼法子都不知道,但我不甘心......」
「那......那又有何用!」
秦川禁不住提高了聲音,可一個字之後又是強自壓下來,即便如此,城頭也有人關注過來。
「最起碼我們是站著死的,就算韃子入城,我也要和他們拼到底再死,對得起別人,也對得起自己!」朱達咬牙說道。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盯著秦川,秦舉人神情變幻片刻,對著朱達點點頭,澀聲說道:「一家人能在一起,也是值得。」
此時看向城外的倒是朱達了,他用手在額頭上拍拍,吐了口氣說道:「還是不能鎮之以靜,義父,你和秦琴有活下來的法子,剛才我這邊卻想得左了。」
「什麼法子?」
「韃子一定要攻城的,攻城后殺人洗掠也是要有的,但卻不會掘地三尺的搜尋,只要藏過這一段,就算逃出來了,咱們城中幾處宅院,選一處不那麼起眼有地窖的,做好儲備和遮掩,能藏的過去。」
攻城撤離,一切都是時間緊急,蒙古人不會在沒有價值的所在花費太多的精力,所以只要藏得住,安然脫身的可能很大,也是剛才兩個人被推斷出來的事實震撼太大,有些失了方寸。
「這個法子好,咱們一家有救了!」
「義父,我不想進地窖躲藏。」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和青雲都能躲起來,不要弄一時之氣!」
「義父,河邊新村我建起來,被韃子血洗打垮了,父母和師傅也死了,跟著我一起討生活的那些人也死了,這次跟著我的,相信我的,也有過二百人,我不想我活著他們死了,如果這次我逃了,就算活下來,我的心氣也垮了,那樣的活著和死了有什麼區別。」
此時找到了方法,秦川卻激動起來,而朱達則是冷靜堅定,沒有絲毫的動搖,秦舉人面色漲紅,卻是怒上心頭,可還沒開口,朱達又是說道:「義父,能進地窖躲藏的人越少越好,躲藏的人多了,韃子就會掘地三尺,認真搜尋。」
朱達這番話把秦川所有的後繼都堵了回去,沒等秦川再開口,朱達又是說道:「義父,替秦琴想一想,她還小。」
說到女兒,秦舉人的面子和堅持全部動搖崩潰,他看著面容堅定的朱達,突然間控制不住,悲從中來,盯著朱達哽咽說道:「你才多大年紀。」
「不小了,我沒耐心手裡局面一次次被毀掉,一次次再從頭收拾,我帶他們,就要有始有終。」
寒風刺骨,淚在臉上會很快結冰,就好像小刀子劃過一般的疼痛,可淚流滿面的秦舉人完全顧不上這些,他突然覺得朱達很陌生。(https:)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手機版閱讀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