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五章 天亮了
?朱達剛要說話就剎住,他的興奮立刻變成了冷靜,朱達終於意識到周青雲的聲音不對,這不是往常的低沉和沉默,而是在強忍著。
兩人本來並排站著,朱達想要扭頭,可就在這瞬間,朱達卻不敢扭頭,不敢去面對,但他還是轉過了頭,看向並立在身旁的兄弟和夥伴。
周青雲表情一如既往的漠然,但在火光映照下,朱達清楚看到他在咬牙強忍著。
「怎麼了?」朱達問出這話的時候,聲音有些發啞。
周青雲扭過頭,如果不是朱達觀察的仔細,其實看不太出他在強忍著,周青雲沒有立時回答,只是看著朱達,就那麼看了一會,才露出了苦笑,低著聲音回答說道:「臨出來那時候,被韃子射中了一箭......」
話說到這裡,周青雲停頓下,深深呼吸了口氣,才又繼續說道:「那箭射進肋間起碼五寸,還是根臟箭......真是倒霉......從鎖子甲的合縫裡進去......」
周青雲的鎖子甲是兩大片鎖子甲頁合起來的,在肩膀和肋間用皮索綁帶連接,用綁帶捆紮沒辦法做到完全防護,必然有縫隙在。
在臨出火場的時候,有一名隱藏的敵兵暴起射箭,周青雲擋在朱達身前把那人射殺,就在前沖擋住這個動作中,肋部朝向敵人,被一箭射中,彼此二十幾步,箭支穿透力正強,直接貫入肋間。
怪不得當時周青雲要整理一下衣甲,就是要大概蓋住,在夜裡稍不仔細,沒有跡象的話,誰也不會關注肋部,更不會看到中箭,何況兩個人始終在隊伍的尾端。
至於臟箭,無非就是把箭支前端在臟污中浸泡然後風乾,這樣的箭支射中后除非快速切掉傷口血肉,不然時間一久,必然會潰爛傷風,攻心而死,蒙古人這麼做,朱達他們的箭支和木矛也是這樣處理。
朱達大喘了兩口氣,對著周青雲吼道:「你個混賬,當時怎麼不拔箭......你快和我進城,進城拔箭......我記得柳樹可以消炎,天殺的,怎麼怎麼沒有消炎藥,怎麼沒有青霉素,要是在我那個時候,給你打一針,給你做手術......」
五寸的傷口,怕是已經傷到內臟,箭支被拔出來,鮮血被胸腹的壓力壓著噴出,恐怕立時就完了,那時候更會擾亂撤退的士氣人心,這等襲營進退,不能有絲毫的閃失,只能強忍著。
至於進城拔箭,即便能止血,箭上的臟污已經沾染五臟六腑,過幾日就會發炎,到時候高燒,然後昏迷,死亡。
朱達能想明白周青云為什麼這麼做,但他徹底失措,在這個時代,很多那個人生中的小傷、輕傷和皮肉傷都會致死,因為沒有那個時代的藥物和醫療手段,在那個時代看似平平常常的一切,在此刻此時卻是能活人救命的神術,可現在是沒有的。
正因為知道那些能救人的手段,正因為知道這個時代沒有,朱達才憤怒惶恐不知所措,最後是深入骨髓的悲慟。
朱達沒有受傷,他只是疲憊,但在此刻朱達覺得心中巨痛,就好像刀子在胸間戳刺切割,生死如此無常,幾個月前父母和師傅離開,到現在最親近的朋友和兄弟也要走了。
「......進城啊,總有辦法......我......我......」朱達的嗓子完全啞了,可還是徒勞的嘶吼。他們兩個站在距離護城河不遠的地方,聲音傳到城上卻讓人聽不清,城頭眾人都不知發生了什麼,秦川已經在簇擁上來到這邊,可看到他們的狀態,大家都知趣的不去打攪,眼下城外還是安全的。
「你又說那些神神怪怪的詞了,那個野道士教了你好多,向伯就很無趣。」周青雲還在笑,很是平靜的對答,朱達此時也注意不到,周青雲咬牙強忍的動作頻率比剛才多了。
兩人舉著火把面對面站著,朱達現在能清楚的看到周青雲左肋有兩三寸的箭桿,箭羽和其他箭桿部分應該被周青雲半路偷偷削掉了。
「咱們......咱們......進城,總總歸有辦法......」朱達說話也止不住顫抖,他一向自詡冷靜,自詡成熟,覺得可以淡然旁觀,甚至能俯瞰人生,可每次面臨這樣的時刻,他都無法控制住自己,什麼都顧不上了。
「進城去,過幾天求你給我個痛快嗎?你不是說過要體面點,這個傷,你知我知都是必死的,朱達,你體面點,讓我也體面點!」周青雲開始語氣還好,接下來緊盯著朱達肅然說話。
朱達後退了步,想要說話,想要看清對方的人,卻視野卻被眼淚糊住,他伸手去擦抹,怎麼也擦不幹凈,始終是模糊著的。
「怎麼和娘們一樣,別哭了,我問你幾件事。」周青雲笑著催促兩句,可朱達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只是點頭。
「我從小到大,先是袁師傅,再是秦先生,都讓我漲了不少見識,可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想做什麼,你和每個人都不一樣,都到這個時候了,能不能和我說句實話,你想做什麼?」
「我......我......我想活得好一點,過好日子......」
「那你早就過上了,可你看著不在意這個......」周青雲搖頭不接受答案,又是笑著說道:「行了,你小子從小就是算計,你拿著魚去找我,和我一起玩,還不是想要拜向伯做師傅,你後來拜秦先生做乾爹,小手段也用的不少,這時候和我說幾句實話,不行嗎?」
這幾句話讓朱達愣住了,他從小到現在,很多事做得功利,但自覺做得精明聰明,不會有多少人發現,或許秦川和袁標能看得懂,但沒想到周青雲也看得這麼明白。
「那你還和我做兄弟?」朱達狠狠的擦了把眼淚,有些愣怔的問道,此刻他錯愕和尷尬兼有,只能反問這句。
周青雲身體晃了晃,站穩了笑道:「因為我也想和你一起玩,也想交個朋友,野道士教你的那些事太有意思了......」
朱達從未覺得自己如此軟弱,看著周青雲笑著陳述這一切,眼淚和心痛又是控制不住,但又不知如何是好。
「......你也是真心對我和向伯,你也把我當兄弟,再說了,要沒有你帶著,我也碰不上袁師傅,哪裡能漲這麼多見識,哪裡會有這麼多人怕我敬我......還有,抓魚真好玩,你做得魚真好吃......」周青雲笑著娓娓道來。
話說到這裡,周青雲深吸了口氣,有些不耐煩的催促說道:「別遮遮掩掩的,快說!」
「我......我......我想活得痛快點,不要受氣,不要被欺負。」朱達嗓子徹底啞了,他不太敢和對方對視,只在那裡含糊著回答。
「你這輩子都不會活得痛快,你小子心思太重,你比秦先生的心思都重,這受氣被欺負的屁話也不用講,這麼下去你肯定不會被欺......」話說到這裡,周青雲猛地咬牙,五官變得猙獰扭曲,在那裡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看向朱達的時候已經沒了笑容,只是忍耐中的扭曲,他嘶聲說道:「都這個時候了,和我說句實話,免得到了下面還在想,說說不好嗎?」
朱達蹲下抓了一把雪,用力的撲在臉上,狠狠揉搓幾把,暫時冷靜了下來,他盯著面前的好友兄弟,猶豫,遲疑,不知所措,沉默,片刻后才盯著周青雲說話,開口時候已經壓低了聲音:「我想要做皇帝,我想要這天下......我爹娘和向伯死的時候我就想明白了,想要不為魚肉豬狗,就只能去做最上面的那個人,不然總歸會被欺壓......」
這回答讓周青雲瞪大了眼睛,他確實聽到了不可思議的答案,他盯著朱達,朱達雙眼赤紅,臉上滿是眼淚和雪水結成的冰碴,但卻很真誠。
「哈哈.....」周青雲想要大笑,卻牽動了痛處,又是硬生生憋了回去,他指著朱達想說話卻說不出來,等呼吸勻了才搖頭說道:「你前兩句是實話,後面的有些假。」
這是朱達心底的奢望,是他不能宣示的野心,既然能來到這世間,那就要肆意,那就要試試最不可能的那個可能。
朱達表面上已經平靜許多,但心比方才還要疼,好像有刀子在裡面切割,好像有大手將那裡撕裂,但此刻哀慟間又有幾分忐忑,自己這個想法太離譜了,在這樣的訣別時刻會不會被青雲笑話?
那邊周青雲也平靜了下來,他怔怔看著朱達,神情漠然又複雜莫名,就這麼凝視片刻,他把手中火把一丟,猛上前一步揪住朱達的衣襟,瞪著朱達厲聲說道:「那就一定要當這個皇帝,一定要做成。」
沒想到會是這個反應,朱達愕然無言,周青雲鬆開手,就這麼近距離看著朱達,雙眼漸漸變紅,抽了下鼻子,但在失態之前後退了一步,悶聲說道:「你進城吧,讓人給我捎帶火堆、草料和乾糧和棉衣下來,再拿一壺酒,你先回去!」
「我......」
「你要是把我當兄弟!你就進城去!」
還沒等朱達回答,周青雲身側的馬匹突然開始躁動起來,朱達立刻趴到地面上側耳傾聽,城頭也是騷動。
「朱老爺,韃子大隊人馬要來了,快回城吧!」當朱達聽到地面傳來的震動之後,城頭也有人呼喊起來。
朱達扭頭看向周青雲,周青雲正掰碎了帶著的餅子喂馬,他看到朱達站起,也是靜靜回望,此時的周青雲臉色變白不少,但表情淡然,就好像平日里兩人共同行動一般。
「把東西給你拿過來,我就進城了。」
「我見到向伯和叔父嬸娘還有袁師父,會替你問好,會說你過得挺好,讓他們不用擔心。」
朱達不知道說什麼,只是點點頭,轉身就要離開,但還是忍不住雙手拍向周青雲的雙肩,狠狠抓住晃了兩下,這才又是轉身。
到了城牆那邊,城頭上的人已經很著急了,他們也知道城下或許不對,卻也不知道能做什麼,朱達吆喝著各項物品,不管幹糧烈酒還是草料棉衣,都不需要進城去準備,城頭就有儲存,很快就用大筐送了下來,朱達親自動手搬運了兩次,看著周青雲在那裡點燃火堆,披著棉衣喂馬,小口小口喝酒。
最後朱達還想說幾句話,周青雲背對著他不耐煩的揮手,朱達深吸了口氣也沒有說話,大踏步跑向城牆那邊,抓著城頭垂下的繩索開始攀爬,他拽著繩子攀登的時候,城頭的人也在使勁,很快就是翻過垛口,站在了步道上。
看到朱達出現,城頭焦急等待的各色人等忍不住發出歡呼,細心的人略有詫異,心說以朱達作風,應該是周青雲先上,但也沒太在意,想著接下來周青雲就該上來了,還有人熱心的探頭去看,然後就看到了周青雲在護城河壕溝那邊烤火歇息。
口口相傳,城頭的歡樂躁動安靜不少,那邊快步迎過來的秦舉人秦川到朱達跟前,急忙上下打量,這才走到垛口處看下面的周青雲。
「青雲怎麼了?」秦舉人回頭問道,這一夜過去,他的嗓子也是啞了。
「青雲......」朱達以為自己已經決然上城,以為殺伐決斷,過去就能過去,可秦舉人一問,他剛開口就差點崩不住,兩個字說出就覺得嗓子被堵住,深深呼吸后才艱難說到:「青雲回不來了。」
看到朱達的反應,秦舉人已經猜到了許多,聽到這回答,儘管沒說細節,可結果如何已然知曉,秦川呆立在那裡,片刻后才長嘆了口氣。
「天快亮了!」有人高聲喊道。
即便那田莊行營的火焰還未熄滅,但東方天際的亮色已經掩蓋不住,夜幕正在褪去。
「看北邊,看北邊!」又有人大喊道,眾人看過去,在越來越明亮的晨光中,能看到在北邊有隊伍正在快速接近。
「南邊!」幾乎是同時,又有人大喊,遙望南方同樣有大隊人馬正在接近。
各個方向的蒙古兵馬都在天亮之前派出了隊伍,只不過朱達他們在天亮前回到了城內,這過程也讓人後怕,稍有耽擱,就可能回不來了。
朱達在城頭看著坐在火堆邊上的周青雲,周青雲圍著棉被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已經沒法判斷他的情況。
如此局面,顧不上那麼多了,朱達深吸了口氣,轉身大喊說道:「都按照昨日布置動起來,韃子還沒走,我們不能懈怠!」
他這麼一喊,沉浸在狂喜和感慨中的城頭眾人才反應過來,呼喊吆喝,各自就位,由不得他們不緊張,前些日子只是糧台行營在外,現在可是要有大兵匯聚,到底是不是如朱達預測的那種燒了糧食就退兵,再過兩三個時辰就能印證了。
在這個當口,不管如何樂觀的人都要全力戒備,那些被放回家以為蒙古大軍已經無害,只會退兵的差人、本地青壯和李家商隊的護衛,會被重新動員起來上城,怎麼也得嚴陣以待過了今日。
朱達還是留在這個方向上,秦川秦舉人趴著垛口看了一會,嘆氣落淚,卻沒有耽擱時間太久,也顧不得這一夜擔驚受怕沒有睡覺,急忙去城內操持支應和動員。
不是每個人都像朱達這般撕心裂肺的痛苦,秦川和周青雲也有義父義子的關係,也悲傷落淚,但情緒很節制,其他人更是如此,有不舍,更多的是唏噓感嘆。
這不能說人涼薄,只能說關係有遠近,感受又不同,朱達和周青雲是朋友,也是兄弟,共患難,共生死,可即便是秦舉人這樣的親近人,也僅僅是因為朱達才帶著周青雲,平日里很是公平,那只是做得體面,至於其他人最多是唏噓。
出城夜襲敵營,還是敵眾我寡的局面,二百個人出去,有一百八十個活著回來,這本就是不可思議的大勝,本就該有人戰死,從常理來看,死傷可以說很少了。
死亡又是什麼,周青雲死了,那幾個月前小股蒙古兵馬突襲,血洗大同附近的,死掉的幾千上萬人怎麼算,這次蒙古大軍怎麼也打到山西太原,這一路上屍山血海又要死多少人,又有多少人生不如死,吃壞了肚子,感染風寒,都有很大可能會死,眾人怕死,可又對死亡很冷漠,只有真正的親人才會哀痛悲戚。
不管有多少妄想,不管這幾日多麼懈怠,也不管參與襲營的家丁和差人們多麼疲憊,如何在城頭上防備,所有人都已經輕車熟路,看到蒙古兵馬接近,迅速的各就各位。
唯一沒這麼做的是朱達,他站在垛口處看著火堆邊上的周青雲,周青雲有一會兒沒動,朱達甚至以為他死了,可還能看到周青雲伸手去喂馬。
天迅速變亮,同樣迅速的還有從北邊和南邊而來的騎兵隊,和來時那種四平八穩的行進不同,這兩個方向的騎兵隊都是急速奔跑。
當夜幕完全消退的時候,從南而來的騎兵隊已經不是天際的一條線,已經可以看到奔跑馬匹的毛色。
朱達能想到蒙古大軍的布置,想必幾處軍營中值哨的警衛都看到了此處衝天的火光,但不敢立刻派出援軍救援,生怕夜間行動會造成混亂,甚至還要防備著其他夜襲,他們在大同和山西活動了這麼久,大明官軍也該行動和反擊了。
所以直到接近天亮的時候,才命令前哨騎兵隊出發,加速向懷仁縣城這邊趕來。
幾個經驗豐富的一直在城內貼地傾聽,如果有新的動向會立刻上城稟報,除了視野中能看到的兩支騎兵,還能感覺到更宏大的聲音從南方傳來,和朱達昨日估計的差不多,蒙古大軍的主力已經開始返程。
在城頭居高臨下看過去,靠近田莊之前,南來的騎兵隊放緩了速度,但隊伍中有十幾騎則是加速前進,這十幾騎在賓士中換馬,然後儘可能的分散開,這是提前要重整隊形,準備接下來可能的戰鬥,而賓士而出的十幾騎則是偵查前方的情況。
南來的騎兵隊有近千騎,他們沒有整隊太久,那燒成廢墟的糧台和遍地的無頭屍首沒有太多可看的,當十幾騎把田莊廢墟查看清楚,又遠遠兜著懷仁縣城幾個圈子之後,能看到那千騎的馬隊開始向懷仁縣城靠近過來。
朱達沒有花太多精力盯著敵軍騎兵動向,他看到一直枯坐的周青雲搖搖晃晃站起,拿起酒壺喝了幾口丟掉,走到坐騎跟前。
周青雲中箭的肋部一定劇痛,而且胸腹間的傷口應該惡化了,走路已經不穩,把長矛掛在馬鞍上之後居然沒有上去馬,接下來周青雲雙手扶著膝蓋彎腰片刻,又是重新上馬,這次費了些力氣才坐在馬鞍上。
那邊的蒙古馬隊已經越來越近,他們已經越過田莊的廢墟,距離西邊城牆幾里路。
周青雲在馬鞍上穩了穩,轉身看向城牆,掃視一會兒才發現垛口后的朱達,他笑著揮手,用不高的聲音喊道:「小達,我去了,你要好好的!」(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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