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秋風秋夜憶年少
在庄浩明看來,這名動京城的撕臉魔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即便如今全城驚恐,他也視若無睹。
他常對手下的捕快們說:「到了我這個年紀,到了我這個位置,你們自然就會明白。無論怎樣的案子,案子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案子發生后的處理方式,因為這直接影響著『得失』。從小的來說,要考慮我們的得失,這就是官場;往大了去說,要考慮朝廷的得失,這就是政治。」
所以這些年來,庄浩明從不熬夜,每逢亥時必定寬衣就寢、泰然入睡。縱然是天崩地裂、江海倒灌,他這習慣也絕不會有任何更改。到了他這般年紀,這般地位,無論任何事情,計較的都只是「得失」,而最重要的「得」,就是保養自己身子。
可惜今夜卻是個例外,庄浩明在被褥中苦苦忍耐了大半個時辰,終於向那震耳欲聾的敲門聲屈服,一腳踢開被褥,怒氣沖沖地將房門狠狠拉開。對一個已經「知天命」的老人而言,在這深秋的寒夜被人喚起,絕不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然而當他看見門外殺氣騰騰的謝貽香,滿腔怒火頓時化為烏有,變作一聲嘆息。
門外的謝貽香只穿著貼身薄衣,在外面隨意罩了件緋紅色的輕衫。她見庄浩明終於開了門,當即開門見山地說道:「這已經是第三十七條人命了,難道我們刑捕房仍打算置之不理么?」雖是悲憤交加之下,她依然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不想在這位金陵刑捕房總捕頭的面前失了禮數。
庄浩明微微一怔,隨即擠出一絲笑容,緩緩說道:「好久不曾被人深夜喚起,這一開門,頓時覺得秋風吹面,徹骨生寒,看來我真的老了,大限之期恐不遠矣。唉……眼見侄女你已長大成人,又出落得亭亭玉立、秀外慧中,當叔叔的又怎會不老?是了,好久不見令尊大人,他老人家的身子骨可還安好?近來秋意甚濃,他當年在漠北一役所積下的風寒,可有複發過?」
眼見這老滑頭擺出一副老弱病殘的姿態,又藉機誇讚自己,繼而轉問自己父親的近況,滿嘴不著邊際,連消帶打地引開話題,謝貽香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銳氣不禁消減了一大半。她狠狠地瞪了庄浩明一眼,說道:「既然大人還是這般說辭,那侄女便只好孤身追查此案。在此期間,還望總捕頭大人莫要阻攔。」
庄浩明當然明白她嘴裡所說的「此案」,便是那撕臉魔一案,心知這丫頭一旦下定了決心,那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不禁苦笑道:「叔叔認識你十六年了,又怎麼會不明白你的心思?那位徐小姐,是你幼時的至交好友,更是鐵筆史官徐大人的千金。所以在你看來,無論於公於私,都是難以釋懷的。」他微一停頓,臉色漸漸變得凝重起來,繼續說道:「然而撕臉魔這一案非同小可,兇手所用的手法又極其怪異,只怕不是我中原一脈……你想想,他先後犯案三十多次,我們刑捕房上下卻依然了無頭緒,可見絕非等閑之輩。更何況……何況此案又牽扯上了朝廷中的紛爭……」
謝貽香聽他說到「朝廷中的紛爭」,立刻冷笑道:「大人,我爹雖不是什麼善類,卻也教導過我們兄妹『有所不為,有所必為』這八個字。捕快的職責便是除暴安良,要是前怕狼、后怕虎,凡事只顧慮個人的榮辱得失,那還是不要當的好!」這話出口,她索性豁了出去,振振有詞地說道:「大人當年威震江南,世人都尊稱你一聲『浩氣長存,明鏡千里』,那是何等的風采?想不到一坐上刑捕房總捕頭的位置,逢人便溜須拍馬,遇事則膽小如鼠,既不思上報國家,也不思下安黎民,一心只要護住頭上那頂烏紗,倒和我爹是一路貨色。哼,你們倒真不愧是多年的至交好友。」
她這番話徑直將自己多年積怨全部迸發了出來,可是發泄之後,卻又隱約有些後悔。果然,庄浩明臉色微變,隨即卻又緩和了下來,微笑道:「很好,謝老弟能教出你這樣的女兒,自當欣慰。然而你可知道,我爹他老人家曾教過我什麼?」謝貽香銳氣已失,不禁問道:「你爹教過你什麼?」
庄浩明淡淡地說道:「什麼都沒有,我連我爹是誰都不知道。」他緩緩說道:「從來沒有人指點過我,更沒有人提拔過我,我能有今天,靠的全是自己一步一步從刀光劍影中摸索著,傷痕纍纍闖過來的。可是貽香啊,等我終於坐到這個位置上,驀然回首,這才發現歲月如刀,剩下來陪伴我的,不過是風燭殘年罷了。」說到這裡,他的目光又變得柔和起來:「貽香,你有個好父親,又承蒙他看得起我,送你來刑捕房歷練。我膝下無子女,一直把你當做親生女兒,和你父親是一般的心思,至始至終都是為你著想,你這般舉動,未免也太不領情了。」
謝貽香被他這番話說得默默無語,她心中自是明白,不管是父親還是眼前的總捕頭,說到底他們卻是也是為了自己好。然而自己來這刑捕房兩年時光,便有兩年不曾回家,就連去年父親的五十大壽也沒去恭賀。莫非這一切是自己做得太過分了么?然而你她立刻又狠下心來,說道:「大人錯了,我之所以來刑捕房任職,完全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他人無關。」
庄浩明暗自嘆了口氣,心知像謝貽香這般年紀的少女心結,並不是自己三言兩語就可以化解開的,只好轉回話頭,嘆道:「唉,既然你要找我說案子,那我們還是說回撕臉魔的這個案子。我之所以讓你們不聞不問,確實是朝廷的授意,上面有過交代,所以我刑捕房也不便有太大的作為。」
謝貽香怒氣又起,反問道:「就因為是朝廷的授意,所以我們就要眼睜睜地看著這三十七條人命,甚至更多條人命蒙冤不雪?死者長眠,倒也罷了,然而生者長悲,我們又何以面對死者那些悲痛欲絕的親朋?」
庄浩明搖了搖頭,正色說道:「凡事都有得失,凡事必有取捨。我刑捕房管轄天下所有案件,上下五百多號人齊心協力,平均每天要擒獲十名罪犯,挽救數十條人命,這便是我們的職責。若僅僅為了一個案子,幾十條人命,和朝廷的紛爭扯上了關係,影響到刑捕房的正常運作,那會有更多人命蒙冤不雪,更多親朋悲痛欲絕。」他深吸了一口氣,堅決地說道:「我既然身為刑捕房的總捕頭,就要以大局為重。貽香,別以為你叔叔總是躲在後面貪生怕死,只會使喚你們到前面拚命,要知道暗地裡那些暗朝廷的壓力、下屬的誤解、世人的辱罵,通通是我一個人在扛,我可一點也不比你們舒服,不然我又憑什麼拿著這份遠高於你們的俸祿?」
謝貽香暗自嘆息一聲,心知自己無論如何也辯論不過這位庄大人,此番又被他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語,眼見庄浩明的目光極是誠懇,她也實在分辨不出其中的真偽。難道這才是那個溜須拍馬、膽小如鼠的總捕頭背後不為人知的一面?或許這個世道真不是自己眼中看到的模樣,是因為自己太年幼、太天真,所以根本無法認清這世間的黑白?
謝貽香緩緩閉上雙眼,幾個時辰前那一幕又浮現在了她腦海之中:就在史官徐大人的府上,鑲金綴玉的閨房裡,緬榕靜靜地躺在雕花的楠木床上,穿著一件輕柔得如同天邊雲彩一般的紗衣——紗衣是她最喜歡的天藍色,脖子下那一大片卻被凝固的鮮血結成一塊紫色;那張曾讓無數江南子弟魂牽夢繞的臉,已被兇手沿著嘴角左右撕裂開來,猙獰的傷口將她的臉分做上下兩段,要不是自己事先已然知情,她真不敢想象這堆血淋淋的東西以前竟然是張人臉!
想起這一幕,謝貽香心中已不動不搖。她毫不躲閃地迎上庄浩明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道:「殺人者必償命,侄女的心意已決,誓要將撕臉魔繩之以法,還請大人成全。」
庄浩明見謝貽香這副模樣,心知無法勸阻,只得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道:「我還是那句話,撕臉魔一案自有朝廷過問,刑捕房無力相助。」
謝貽香冷冷說道:「不勞大人操心,我自己足以應付。再說大人莫非忘了,我師兄嫉惡如仇,這撕臉魔再如何厲害,又能擋得住『江南一刀』么?莫說撕臉魔,當今世上,只怕還沒有任何人能接我師兄的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