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陳文軍的愛情
不管諸人態度怎麼樣,黑河鎮黨委書記楊定和都不覺得快樂。他知道江陽政治的平衡已經被打破,屬於自己的時代必然要過去,或許就在很偶然的一天,一張調令將從天而降。他沒有將自己的預感告訴任何人,還是如平常一樣在黑河鎮繼續耕耘。
黑河鎮這些年投入很大,基礎設施日新月異,這裡面花費了楊定和巨大心血,也帶給他無數榮耀。他希望在很多年以後,還有人記得自己在黑河鎮的開拓之功。這就和古時候縣官希望離職時百姓送萬民傘一樣,明知裡面有太多虛情假意,也還抱有幻想。
從區政府接受任務回來,他將侯滄海叫到辦公室,遞了一份文件給他,道:「市委組成督查組,查看各地城鄉環境整治點,這是區委轉發的文件,你先讀一讀,做一個我鎮的工作方案,下午通知班子成員開會。」
侯滄海接過文件,剛走到辦公室門口,又被楊定和叫住,道:「你一直沒有駐村吧,下個月安排你駐村,在鄉鎮工作不駐村,等於沒在鄉鎮工作過。」
侯滄海對駐村早有心理準備,道:「沒有問題,隨時可以駐村。楊書記,駐村有什麼訣竅?」
楊定和道:「沒有什麼大訣竅,認真和勤快是任何工作的基礎。團結好村支書和主任,這是駐村工作的基礎。」
侯滄海道:「村裡領導都是脫了毛的牙刷——板眼多,團結他們不容易,楊書記能不能講具體一點。」
楊定和道:「有一個小訣竅。你要注意村幹部個人困難,只要解決了村幹部個人方面存在的困難,他會記你的情,記住了你的情,你的工作不用推就能動。如果村幹部不記你的情,你就是把吃奶的勁使出來,也推不動工作。」
這是一個不能上正式場合的經驗,侯滄海立刻就將這條經驗牢牢記住。
回到辦公室,侯滄海見桌上放著一堆報紙,隨手拿起來翻了翻,一條消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2000年4月13日,新浪在納斯達克股票市場正式掛牌交易,融資6000萬美元。」
這是一條極為簡潔的新聞,沒有多餘的話,卻在侯滄海心裡激起了波瀾。一直以來,在鄉村工作的侯滄海心裡有一種被時代拋在後面的焦灼感。雖然他在黑河鎮工作以來頗受重視,是黑河鎮最耀眼的政治明星,可是這點成績與新浪創始人相比簡直就是太陽光輝和瑩火蟲瑩光的差距。相差不過幾歲,別人做出了輝煌成就,自己還處在泥潭一般環境里,讓潛伏在侯滄海內心深處的英雄心被攪動起來,五臟都感到了疼痛。
自從來到鎮政府工作以後,這種與時代脫節的焦灼感就一直存在,時濃時淺,揮之不去。焦灼感如一株纏死樹的藤,緊緊包圍在他的心臟等要害部位。
「既要仰望星空,又要低頭看路,更關鍵是每一步都要走穩。」這是畢業時同寢室同學全何雲在筆記本上寫的留言。侯滄海當時嘲笑他酸腐,這些日子不知中了什麼邪,經常在腦海中想起這句話。
走了一會兒神,侯滄海將報紙丟到了一邊,拿起區委轉發的文件,看了幾眼后,又回到楊定和辦公室。
「楊書記,有個事情想跟你報告。剛才我翻看文件,看到市委檢查組有一個工作人員是我的同學,大學同學,同班,關係還不錯,就是幫我發文件那位同學,叫陳文軍。我想和他提前溝通,在打分上不敢說能有多大照顧,至少在信息上我們來得快,知道檢查組的工作重點和方法。」
楊定和以前自持是老資格黨委書記,確實過於自信。黑河鎮在前一次環衛評比吃過一次大虧后,他痛定思痛,慢慢調整了工作思路,將黨委書記驕傲收了起來,道:「你找馮諾借一些錢,該請客就請客,該打點就打點。黑河鎮這一段時間遇到的事情多,我們只能吃補藥不能吃泄葯,必須要拿到好成績。你那個同學位置重要,應該維持好關係。」
侯滄海解釋道:「我那個同學是市委辦一般工作人員,作不了主,我主要是想要打探點消息。」
楊定和道:「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凡是上級部門的人,不管官大官小都不要忽視。」
離開楊定和辦公室后,侯滄海就立刻準備給陳文軍聯繫,打電話前,侯滄海不由得想起了上次見面時的情景,心道:「如果陳文軍主動再叫陳華出來,他們絕對就有點意思了。至少是陳文軍對陳華有那麼點意思。」
電話接通,侯滄海開玩笑道:「我們聚一聚,這次可是公款,用來攻關,可以吃好點。」
陳文軍道:「攻什麼關?」
侯滄海開道:「你這次代表市委機關參加檢查組,是欽差大臣巡視。我提前彙報工作,爭取上級部門好感。」
「屁話。既然公款,今天吃大餐,找個環境好的地方。我等會約一約陳華,我們兩人吃起來沒有意思。」陳文軍在辦公室里打電話總是小心翼翼,今天辦公室無人,說話就隨意許多。
侯滄海道:「你去約陳華,還是我去約?」
陳文軍道:「我去約。」
在辦公室等了幾分鐘,陳文軍的電話回了過來,道:「陳華能參加,那就定在鐵梅山莊,山莊頂上搞了個唱歌的地方,音響效果很不錯,吃完飯我們唱歌。」
畢業前,侯滄海、陳文軍和陳華三人不算是最要好的朋友,畢業后三人因為各種原因留在了江州,在交往過程中漸漸成為兩男一女關係頗佳的小團體。
接近下班時,侯滄海坐車前往鐵梅山莊。每次到鐵梅山莊,侯滄海都會想起前任區委書記張強。這位看起來根深樹茂的區委書記在一紙調令之後便前往市政協擔任副主席,從那一天起,江陽區報紙電視在一夜之間就失去了張強的身影,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李永強的身影瞬間覆蓋了張強的身影。
誰都能理解這個變化,侯滄海漫步在鐵梅山莊的花花草草之中,思考起生活中的偶然性和必然性。
陳華走進院子就看見在樹下徘徊的侯滄海,道:「喂,你莫非是林黛玉,看落葉傷懷?」
「沒有,在想以前的區委書記張強,他以前經常到這裡。」侯滄海的思緒從前區委書記身上回到了現實之中。他瞧了瞧陳華的臉,臉上沒有厚粉,白白凈凈,手指印消失不見。
陳華走了過來,道:「不要細看了,臉上傷大體上好了,否則我也不會出來。」
侯滄海原本想勸陳華與冷小兵趕緊分手,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陳華又道:「以前聽熊小梅說,你大學畢業時,最初想要下海。現在還有這個心思嗎?」
侯滄海很認真地想了想,道:「通過畢業后的工作證明,官場這條路,我也能做得不錯。但是,我總覺得和整個黑河鎮甚至江陽區有一種疏離感,和他們有些格格不入。到底應該怎麼辦,我也沒有想得太清楚,迷茫啊。我們不談這個沉重話題,走,到包間,聊點輕鬆的。」
兩人在小包間聊了一會發生在大學寢室的趣事。
陳華聽了男生寢室講的黃色笑話,捂嘴笑道:「其實我們女生寢室也要講色的,只是不告訴你們,先講一個帶色的,讓她了解小梅的另一面。」
侯滄海道:「我先講一個秘密,其實你們寢室發生的大部分事情,小熊都給我講過。」
陳華擺出苦苦思索狀,道:「那我就找一個你應該沒有聽過的。有一天,我們宿舍四個人同一時間做面膜,一個海澡的,黑色,一個綠茶去痘的,綠色,一個冰晶的,透明,一個藥物的,紅色。另一個同學推開宿舍門,看到我們四張臉,笑慘了。」
侯滄海微笑道:「這個我聽說過,當天就知道。」
「戀愛的女人真的不能守住秘密,那我再想另一件。有一次,我們寢室幾個女生突發奇想,到海產品批發市場買了些毛蚶子回寢室自己偷偷煮。我們都是第一次買蚶子,完全沒有經驗,大部分蚶子都是死的,煮了很久,只有十幾個張開口,其餘的都很堅強,打死不張口。後來我們決定把蚶子摔破了再吃裡邊的肉,李沫就往地上一把一把摔蚶子,一邊摔一邊罵,叫你跟別的女人,叫你跟別的女人。我們最初沒有聽明白是什麼意思,想清楚以後笑翻了。」
侯滄海呵呵笑了幾聲,道:「我還是聽過,李沫是你們寢室最幽默的,很有經濟頭腦。」
陳華道:「嗯,她出去就進了家裡的企業,比我們思想要前衛。我們寢室在你眼裡沒有秘密,以後我要聯合寢室女生批鬥小梅。算了,應該輪到你講了。」
侯滄海講了幾個發生在寢室的糗事,惹得陳華咯咯直笑。
「你們聊什麼,這麼熱鬧?」穿著白襯衣的陳文軍推門而入。
侯滄海和陳文軍在大學時代都是穿著近似的低檔「學生裝」,工作以後,侯滄海穿衣打扮朝著楊定和靠攏,夏天體恤,秋春茄克衫,幾乎沒有穿過西服。陳文軍分到了市委機關,依著同事的穿著打扮對自己進行改裝,在短時間內,他習慣了白襯衣、西服和皮鞋,習慣了把頭髮打理得整整齊齊。
陳華望了望衣冠楚楚的陳文軍,道:「在聊大學的事情,等會你也要講兩個你們寢室里的笑話。」
「我們寢室都老實,還是滄海寢室奇人異事最多。」陳文軍落座之時,將椅子朝陳華身旁挪了挪。
人聚齊,服務員開始上菜,開了一瓶酒。
陳文軍平時不怎麼喝酒,每次喝了兩三杯后就要用手捂住酒杯,不肯爽爽快快地倒酒。今天他放開了量,接連喝了十個小杯,臉紅紅的,說話也大聲起來。
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於山水之間,陳文軍喝酒不是為了酒,而在於陳華。侯滄海作為一個談戀愛多年的男子,將陳文軍喝酒意圖看得很清楚。雖然陳華有男朋友,侯滄海還是沒有勸說陳文軍甚至用行動在鼓勵,原因很簡單,冷小兵太不是東西,完全配不上漂亮、聰明又嫵媚的陳華。
鐵梅山莊頂部新開發歌廳效果很不錯,器材專業,裝修高雅,很適合江州高端人士或者喜歡假裝為高端人士的人來唱歌。進了歌廳后,侯滄海頓時就由象棋高手和武術高手變成一隻病貓,傻坐著喝啤酒,聽著陳華和陳文軍唱歌。
最初陳華和陳文軍分別唱自己喜愛的歌。陳華喜歡唱《冬季到台北來看雨》這一系列的歌曲,曲調婉轉,淺唱低吟,充滿著憂傷和優美。
陳文軍則有些蒙古風,從《草原之夜》唱到《鴻雁》。他站在大屏幕前,望著草原,把自己想像成一個草原騎馬上:鴻雁、天空上,對對排成行,江水長秋草黃,草原上琴聲憂傷,鴻雁、向南方,飛過蘆葦盪,天蒼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鄉,天蒼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鄉,鴻雁、北歸還,帶上我的思念,歌聲遠琴聲顫……
陳文軍當初參加過校園歌手比賽,雖然最終名列孫山,畢竟敢於參加歌手大賽就是實力體現。他的歌聲在小屋裡轉圈,演繹出一片大草原風光。
「還要唱什麼,我給你們點。」侯滄海拿了一瓶啤酒,坐在點播台上給兩人輪流點歌。
陳文軍道:「點一首,一雙筷子喲,合唱的。」
「那首嗎?」侯滄海想起與婦科疾病有關的那個廣告,笑了起來。這個廣告經常在電視里出現,三人都很熟悉,皆會心一笑。
陳文軍道:「嚴肅點,這是藝術。」
這一首經典的男女聲對唱。陳文軍和陳華分別拿著話筒,面對屏幕,深情演唱。唱到後來時,兩人在音樂聲中牽了手。
侯滄海喝了一大口啤酒,決定等會就將這個爆炸性新聞告訴給熊小梅。
牽著手唱完歌,陳華面帶紅暈,目光格外溫柔。侯滄海沒有等待兩人點歌,直接又點了一首《風中有朵雨做的雲》,這首歌以前侯滄海聽陳華唱過,當時覺得甚為驚艷,今天在這個特殊日子裡,就點了這首歌為背景音樂。
音樂響起,陳文軍頗有風度地彎了彎腰,邀請陳華共舞。陳華嫣然一笑,將手掌輕輕放在陳文軍手掌里。音樂聲中,兩人深情款款地慢慢跳舞,完全無視侯滄海的存在。
侯滄海不停地喝酒。這一曲跳完,他就喝了半瓶啤酒。
陳文軍和陳華隨後又跳了三曲,侯滄海則喝得滿腹是酒,道:「你們自己放音樂,我放水去了。」
鐵梅山莊在半山坡,外面是樹林,侯滄海無處可去,在樹林邊上轉了一會圈,找地方放了水,這才回到歌廳裡面。小廳里,音樂響起,陳文軍和陳華依然在跳舞。兩人身體處於微妙的距離,能互相嗅到對方味道,又沒有擁抱,偶爾身體能互相碰撞。
侯滄海感覺自己就是一顆大大的白熾燈,照亮了一對幸福的人。
十一點,三人從歌廳里走了出來。侯滄海準備到前台給陳漢傑打傳呼,被陳華阻止了。陳華道:「我們走路下山,不遠,半個小時就能下山,我走過的。」陳文軍情緒高漲,附和道:「走路吧,等到司機開車過來,我們已經下山了。」
侯滄海道:「好吧,君子成人之美。」
三人沿著蜿蜒公路下山,不時有雪亮車燈刺來。每當這時,陳華就躲在陳文軍身後,很有小鳥依人的感覺。對於侯滄海來說,黑燈瞎火,走在半山坡上,不時被大燈閃眼,這是一件苦惱的事情。對於陳華和陳文軍來說,這是一段讓人覺得幸福的路,是心靈溝通之路,唯一遺憾就是太過短暫。
下了山,走到大街。侯滄海道:「我坐計程車先走,今天由陳文軍送陳華回學院。」
「好。」陳文軍和陳華異口同聲地答道。
侯滄海笑道:「那我就走了,你們慢慢享受這如花似玉的晚上。」
陳文軍道:「亂形容。改天我和你聯繫。」
侯滄海坐上計程車,朝著黑河鎮開去,在黑夜中留下了牽著手的陳文軍和陳華。回到家時,時間太晚,侯滄海在女友漢顯上留言:陳文軍和陳華牽手了。
睡下不久,響起了敲門聲音。陳文軍在外面道:「我是陳文軍。」
侯滄海睡眼朦朧地開了門,道:「你怎麼到我這裡來了?」
陳文軍進屋后仍然在心情激動地轉圈,道:「把陳華送回學院了,過來聊聊。有茶沒有,泡杯茶。」
侯滄海宿舍里有一個以前辦公室用過的舊熱水器,還能夠正常使用。辦公室換熱水器時,這箇舊熱水器原本準備當廢品扔掉。為了節約錢,他就帶到了寢室。
陳文軍將熱茶杯抱到了手裡,道:「我要正式追求陳華。」
侯滄海道:「你們不是已經好了嗎?」
陳文軍搖了搖頭,道:「現在最多算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我們之間還有些障礙。你要相信我,我會把所有問題解決。」
侯滄海望著沉浸在戀愛中的人,感嘆道:「那就快刀斬亂麻,趕緊下手。」
當夜,陳文軍留宿於侯滄海宿舍。陳文軍躺在床上不停地談論悄然而至的愛情,直到睜不開眼睛的侯滄海發出呼嚕聲,這才作罷。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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