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你恨自己
「就算他當時留在你身邊沒有走,孩子就能健健康康活下來了嗎?」赫克托直言不諱地問道,「退一萬步講,就算它能健健康康活下來,可庄清時死在了手術室里,你們之間平添了一條性命,就能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亦或是,庄清時最後也活下來,卻永遠地成為了你和陸仰止的負擔——你們真的能做到對她視而不見?」
不能。
赫克托的話一字一字鑽進她耳朵里,又一字一字地從另一側耳朵冒出去。
唐言蹊覺得她好像聽懂了他的意思,又好像根本沒聽懂。
她被他一連串的問題問得愣在原地,腦海里就只剩下兩個簡單直白的字眼——
不能。
她和陸仰止都是愛憎分明的人。
不管她有多討厭庄清時,不管陸仰止是否對庄清時心存憐惜,都無法改變庄清時是頂替了她莊家大小姐的身份被抓去受苦、後來還為了陸仰止身受重傷的事實。
「可能性很多,這就是個怎麼走都走不出去的死局,就算聰明如老祖宗你,也不見得能找到最優解。」
赫克托說完這句話,清楚地瞧見女人臉上的神色開始變得僵硬。
「人生也無法重來,陸仰止沒辦法一點點試驗哪一條路風險最小,傷害最小。他只能用貪心演算法暫且算出眼前的利弊。」
唐言蹊聽罷很久,唇梢抿起一絲浮於表面的笑意,直視著對方的眼睛,道:「這些話,誰教你說的?」
赫克托有些被看穿的尷尬,與霍無舟對視一眼,後者立刻別開頭,與他劃清界限。
唐言蹊很快將視線鎖定在了霍無舟那張淡漠英俊的臉上,「你想和我說這些,為什麼不自己說?」
霍無舟淡遠的眉峰輕輕一蹙,正要開口,卻被赫克托打斷,「是我不讓他說的。」
唐言蹊覺得可笑,就這麼嗤笑出聲,赫克托緊盯著她眼角眉梢鋪開的涼薄笑意,心都擰成了一團。
「老祖宗,我只是覺得這些話我來對你說更合適一些。」他道。
「因為你救過我的命?」唐言蹊反問,語氣無波無瀾,卻一陣見血。
赫克托被她問得啞口無言,半晌才低低道:「是。」
他不過就是在賭,賭自己救過她一命,她也許會聽他幾句話。
「以後別再浪費時間和我說這些。」女人纖細修長的手指重新搭在了門把手上,側臉的輪廓乾脆利落,透出一股沁入骨血的冷艷,「發生的事情既然已經無法挽回,那麼我的決定也——」
「老祖宗。」
男人靜斂的嗓音響起,如寒山靜水,又如古剎的鐘聲,乍現時教人有短暫的怔忡。
唐言蹊回過頭來,正見霍無舟目光深沉地凝視著她。
她心裡一緊,面上笑意卻更深,「怎麼,終於你要親自出馬了?」
怎麼,今天這一個個的是都商量好了要為陸仰止說話嗎?
唐言蹊於是垂下了手腕,緋紅的唇邊綻放著絲絲入扣的弧度,「好啊,讓我聽聽你又要說什麼。」
「我沒那個意思。」霍無舟淡淡為自己撇清嫌疑,一句連解釋都算不上的話,配上他寡淡坦然的表情卻莫名多了一種信服力,「陸仰止的死活我不關心,我只想知道Mianserin是什麼東西。」
肖恩冷不丁地聽到這麼一個他能聽懂的單詞,立馬豎起了耳朵。
Mianserin,那不是大小姐一直在吃的抗抑鬱的藥物么。
唐言蹊果然臉色微變,別過頭,伸手要去開門。
霍無舟先她一步大步跨到她身側,猛地按住了病房的門。
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卷著從天花板上垂落的光線,冷清淡漠,卻有一瞬間亮得驚人,「你到底是真的恨他,還是在恨你自己?」
唐言蹊不可自抑地哆嗦了下。
對面男人的眸光太過犀利,犀利到她無法逼視,好像一抬頭,就要被他削去血肉那麼可怕。
這偌大的病房,剎那之間就變得擁擠起來。
唐言蹊無聲無形地深深吸了口氣,總覺得那涼氣絞著自己的五臟六腑,疼得她無法忍耐。
「夠了。」她顫顫巍巍地開口,語氣已經遠不如方才平靜,「我要下去看看容鳶。」
「她好得很。」霍無舟更用力地堵上房門,寸步不退,「她只是腦子裡有個血塊壓迫神經,取出去就能徹底痊癒了。而你自己呢?」
唐言蹊指尖驀地一抖,下一秒鐘用力蜷縮起來,聽到他沉峻的聲線壓在她耳膜上,「你心裡的血塊再不摘出去,整個人就要死了,知道嗎?」
唐言蹊不懂自己在慌什麼,她就是很怕,很怕再聽下去得出一個什麼不得了的結論。
「諱疾忌醫不是什麼好習慣。」霍無舟這樣講,「你的心理醫生我已經見過了。」
「你……」唐言蹊猛地抬頭,心像是陡然被人挖空了,「你……」
她「你」了半天也沒「你」出下文。
他什麼時候——
唐言蹊後知後覺地轉頭去看肖恩。
後者心虛地低下了頭,用德語對她說:「大小姐,從您開始在威斯樂醫生那裡就診時,霍先生就已經和他取得了聯繫。」
唐言蹊一口氣卡在嗓子里,上不去下不來。
這算什麼?
也就是說她一直以來都像個小丑一樣,把自己的心事透過一名心理醫生公之於眾?
一種莫名的羞辱感爬上心頭,唐言蹊惱羞成怒,「你們好。」她咬牙道,「你們真好。」
霍無舟眉頭皺得更緊,他清楚這時候和她說這些會給她造成多大的壓力,但是,再不說就真的晚了,於是他一把抓住了女人的手腕,沉聲道:「老祖宗,赫克托說的那些你都明白。因為那根本不是我教他說的,而是你心裡就是這樣想的!」
「你恨你自己沒有保護好孩子,恨自己害死了自己的父親,恨自己沒能就回蘭斯洛特,恨自己親手殺了顧況,親眼看著墨嵐死在跟前!」
「這五條人命對你而言重逾泰山,重到你覺得如果你從這巨大的愧疚陰影之中走出去,像個沒事人一樣開開心心的活下去,是對死去的人的不忠誠!」
「你根本不是恨著陸仰止所以沒法好好生活。」霍無舟緩緩把字從牙關中擠出來,「你是在折磨你自己,你是不肯放過你自己,你是恨著你自己,所以沒法好好生活,這根本不是把陸仰止逐出你的世界就能解決的問題,不是嗎?」
「你只是推開了第一個愛你的人,因為你覺得自己不能過得好,不能被人關心!現在陸仰止走了,接下來呢?是不是馬上就要輪到我,輪到赫克托,輪到你女兒陸相思了?!如果這些都不能阻攔,你是不是打算以死謝罪了?」
「你住口!住口!」唐言蹊猛地捂住了耳朵,臉色煞白。
腦海里有什麼東西似山洪暴發傾瀉而下,巨大的衝擊力讓她招架不住。
她恨自己嗎。
不恨嗎。
為什麼是這樣的結果。
天煞孤星,克親克友。
她突然就像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垮的駱駝,有些崩潰了。
「他們都是愛你的人。」霍無舟最後開口,伸手壓著她顫抖的雙肩,努力想把她缺失的所有安全感渡進她的身體里,就連床上的赫克托也看得咬牙,恨自己只能像個廢物一樣在床上遠遠望著。
「他們都是愛你的人。」霍無舟把這句話重複了許多遍,見女人逐漸平靜下來,他才繼續問,「如果他們泉下有知,會願意看到你這樣自我折磨嗎?」
唐言蹊心疼得一抽一抽的,好似有一雙手捏緊了她,把每一寸心頭血都擠了出去,擠得乾乾淨淨,空無一物。
她抬頭,手也搭在霍無舟健壯有力的胳膊上,似哭似笑,「其他人我不知道,可是墨嵐臨死前最後一點的遺願,是讓我不要回去……不要回去……」
不要回去。
枷鎖一樣的四個字。
霍無舟沉靜的面色起了細微的變化,他回頭不做聲地看了眼赫克托,二人皆在彼此眼中發現了相似的認同。
原來問題就出在這裡。
因為心有虧欠,而墨嵐是這五個人里唯一一個對她提出要求的人。
所以他說的話,自然被她放大成了聖旨一樣的存在。
好像做到了這件事,就能讓她從無休止的自我折磨中稍稍解脫一些。
要怎麼辦,人死不能復生,他們現在能把墨嵐復活過來重新修改一下當時的場景嗎?
不能。
赫克托看到女人失魂落魄、滿臉淚痕、兩眼間沒有一點神韻的樣子,只恨不得能把時間倒回八個月前的那個晚上。
他用盡全力對霍無舟搖了搖頭。
霍無舟也終於放棄,低聲哄著她道:「我先帶你下樓吃點東西,然後我們去看看容鳶,嗯?」
唐言蹊腦海里一片空白,任由對方托著自己的雙臂,把自己帶出了病房。
赫克托抿著唇,看了眼不遠處掛在窗戶前厚重的窗帘,風吹都吹不動。
許久,他才道:「這樣逼她好嗎?」
窗帘沒有什麼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