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0 下武維周,世有哲王
沈充這時候確實已經方寸大失,王導這行為讓他此前所有努力盡付流水,再歸原地。由於世家大族的不合作,王敦僚屬能為用者寥寥無幾,因此他的心腹錢鳳對王敦的影響力大增。
王敦軍始終屯在於湖,便是錢鳳儘力拖延給他爭取布置的時間。可是現在,王導假傳王敦死訊,實在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必須做出決斷。
聽到沈哲子的請求,沈充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只敷衍應了一聲,片刻后才回味過來,詫異的望著沈哲子:「青雀你有什麼打算?」
沈哲子聽到老爹徵詢而不再是教導的語氣,便知道老爹這時候確實亂了方寸。他知道老爹未必認可自己的真實主張,沉吟少許后便託詞道:「如今困結所在,會稽無以為援。我入會稽,一來可以為質,以盡最後人事努力。如果仍然不成,那就率眾殺之,以散其眾。我年幼智淺,對方肯定不會防備。」
沈充聽到這話,眸子不禁一亮,他本是沒有動過發兵會稽的念頭,但自己目標委實太大,一旦有所動作,必然引動全局,不好掌控。可如果換了沈哲子,情況確實不同。只是兒子年方八歲,真的能完成如此犯險之舉?
沉吟少許,沈充還是覺得這件事有點玄乎。此前他態度搖擺,主要原因就是因為兒子的表現讓他刮目相看,覺得後繼有人因此才淡了破釜沉舟的決心。如今時勢至此,卻讓兒子去拚命破局,無論在情感上還是道義上,沈充都無法接受。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父親,眼下實在已經容不得猶豫。若我能夠成事,家族門庭得以延續。若不能成事,便是父子共刑,橫豎一個死字,死在哪裡不是死!」
沈哲子言辭愈烈,希望老爹趕緊做出決斷。
沈充沉默良久,又抬頭看向兒子,所見只有一張雖然稚嫩但卻平靜的臉。良久之後,他才喟嘆一聲:「我家本豪富,若非弄險,何至於此。青雀,是為父虧欠了你。我兒有高志,我雖死亦慰。好吧,你去會稽!」
講到這裡,沈充頓了一頓,才又說道:「但你去會稽后,若事成,自然皆大歡喜。若虞氏仍然冥頑,也千萬不要犯險。即刻前往始寧與你季父沈伊匯合,舉義兵回攻吳興。以子攻父,雖然孝義有缺,但忠勇得全,或受一時非議,但能保門庭不墜。家事託付於你,我亦無憂。」
沈哲子聽到這話,身軀頓時一震,老爹這是打算犧牲自己來保全兒子,要用父子相殘的慘烈方式來完成家族的傳續。一時間他不知如何回應,只是心裡真正滋生出那種血濃於水的孺慕之情。
老爹他不是一個光明正大的偉岸形象,所思所想也從未脫離宗賊土豪的範疇,但其為家族、為兒子這種敢於犧牲、甘於犧牲的情懷,又足堪壯烈。
在老爹沉重目光注視下,沈哲子徐徐拜下,凝重說道:「前途未絕,父親何言至此。請父親安坐在此,待我傳捷!」
沈充聽到這話,撫掌大笑,笑得眼眶潮濕,他拍著沈哲子腦袋,說道:「我家麒麟兒,八歲分父憂。青雀,為父已經沒有什麼可予你,臨別之際為你擬一表字『維周』,願我兒自勉。」
詩經國風「下武維周,世有哲王」,老爹從自己「哲子」延而以「維周」為字,希望自己能維持家業,世代都有賢明的傳承,可謂寄望厚重。然而沈哲子卻又有另一層體會,秦承周祚,漢繼秦統,一脈相承,所謂維周,正得其宜。
得了老爹的兵符手令,沈哲子正式成為一軍督護。不過老爹眼下也非官身,沈哲子這「督護」之職自然毫無合法性。但他節制的一軍兩千餘人,全由沈家部曲構成,忠誠無虞的私兵。沈充又指派族人沈默為輔,負責具體的行軍指揮。
於是一行人便從武康出發,南向會稽而去。沈充在這時節分兵送沈哲子前往會稽,也是存了別居保全家業的念頭,因此家中除浮財之外,一應戶籍地契名冊之類,盡數交給沈哲子帶走,足足裝了有三大箱子。
這是沈家立足的根本,哪怕沈充不在了,沈哲子憑著這些,也能完整繼承家業。在士族當政的東晉,奪業是比殺人還要嚴重的大仇,只要吳興沈氏門庭仍在,就不會有外人敢公然挑釁士族權威擅自侵佔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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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陵地處錢塘江南岸,地勢險要,號為兩浙門戶。古時越國范蠡曾在此築城以抗吳國,如今舊城已廢,新城縣治臨江扼水,形勝之地。
西陵縣令名許超,會稽人士,此時正在衙署宴請貴客,本郡上虞魏氏的魏興魏長義。魏家在會稽向有清望,與賀虞並稱,魏興本人更是虞氏佳婿,雖為白身,卻是鄉望名流,因此許超不敢輕視之,畢集縣中大姓家主,一同作陪。
魏興年方三十,博領大衫踞坐案后,白粉敷面,雖受殷勤招待卻神色淡淡,不喜縣令召集這些鄉土寒門與自己共處一席。手中麈尾一轉,指向廳側,說道:「酒氣濁,請開窗引清風入室。」
這話說得不甚客氣,席中自縣令許超以降,笑容都變得有些僵硬,只是不敢得罪,連忙讓人打開窗戶。接著許超以如意敲案,召舞姬伶人魚貫而入,宴飲為樂,見魏興神色仍是寡淡,不免訕訕笑道:「此地鄉俗純樸,難聞吳音舞樂至美。世兄清麗人,我是獻醜了。」
念及此行目的,魏興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更顯矜貴:「明府為國牧民,守任一方,宜當自勉,以待清荷出水之日。」
這話是將西陵縣並座中諸人比作河底淤泥,也是反擊許縣令高攀稱呼自己為世兄,眾人或羞慚或不滿,感覺更加不自在,當即便有人起身拂袖而去。
許超自知這些世家子弟目無餘子,擔心這傢伙還要說出什麼更得罪人的話,索性直接說道:「尊駕來此,不知有何見教?」
「我來這裡,確有俗事叨擾。吳地波盪,吳興沈氏為逆,我內父已應宗正虞卿舉義討逆,大軍將行至此,請明府早作準備,以餉義師。」
許超聽到這裡,不禁倒抽一口涼氣,不想靜坐家中,禍從天降。而此時仍留在廳中的縣中鄉豪,也都紛紛變色。
如果說上虞魏氏是因家世清貴,他們不願得罪,那麼吳興沈氏就是根本不敢得罪。同居三吳之地,誰家有多少斤兩,各自都清楚得很。吳興沈氏兩宗並重,鄉里之間龐然大物,就算沈充這一支事敗,事後沈家別支追究起來,也遠非他們這些人能抵抗。
況且,大軍開拔不吝蝗蟲過境。於朝廷而言,虞家起兵或許是義師,但對他們這些鄉里大戶來說,卻是一場災難。所謂的義師,那是組團來打秋風的。區區縣治哪有錢糧可供養大軍,還不是要分攤到他們這些大戶頭上。
許縣令也不願牽涉到這種事情中來,憑他的家世背景,實在難以承受這種層面的動蕩,下意識便要拒絕,沉吟道:「西陵地狹人稀,未必能……」
「明府這麼說,莫非你所治非王化之地?拒納義師,難道你也要從沈氏之亂?」魏興臉色一沉,勃然不悅。
「我……唉,我哪裡是這個意思……」
許縣令有苦難言,心知今次之劫難免,只是腹誹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王八蛋,上虞距離西陵明明只有咫尺之遙,自家不想接應義師,卻把這燙手山芋推到西陵。
同時他也深怨虞潭,如果沒有錢糧支持義師,那就等待朝廷撥發錢糧徵辟,瞎湊的什麼熱鬧!這是要讓會稽百姓毀家紓難,來成全他自己的忠義清名!
氣氛正僵持之際,門子來報又有貴客謁見,送來的名刺上面赫然寫著「餘姚虞奮」。相對於魏興這個虞氏外親,名刺上這人可是正牌的虞氏子弟,許縣令更加不敢怠慢,連忙從席上起身準備迎接。
踞坐主客案的魏興本來有些不悅,待聽到那名刺上的名諱,臉色也是一變。會稽虞魏雖然並稱,但時過境遷,到如今魏氏衰落,已經是依附虞氏。
虞氏子弟眾多,他也不知來者出自哪一支,只是心裡惴惴。他岳父來信可是交待讓他們魏家就近接應義師,今天他來到西陵是自家自作主張,卻不想正碰上虞家正牌子弟來訪,頓時讓他如坐針氈,不敢高坐,連忙與許縣令一同去迎接來客。
衙署門庭之前,一群人在許縣令並魏興帶領下,急匆匆迎出來,旋即便看到被二十多名精壯扈從簇擁在當中的一個中年人,想來應是虞奮,其身邊還有一個七八歲略顯柔弱的童子。
只是眾人視線都集中在虞奮身上,單從這前呼後擁的架勢來看,已經勝過牛車一駕、老僕兩人的魏興不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