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出奇
戰場之上,到處都是吐蕃武士的屍體和遺留下來的軍器、戰旗,失去了主人的馬匹還留在這塊原野上漫無目的的踱步。書書網更新最快
血腥氣瀰漫在整塊原野之上,李旭看著這塊土地,肥沃的渭河平原上滿是吐蕃人的屍首,這些用赭石粉末塗面,身上帶著紋身的高原男兒離開了故鄉,被領主們的貪婪驅使著死在了異鄉的土地上。
偶爾還有幾聲哀嚎響起,那是吐蕃人的傷兵,他們在戰鬥中受的傷太重,不能真的退出戰場,只能在這裡等死。
捏著刀劍的神策軍騎士們在戰場上來回走動,遇見還在哀嚎的吐蕃傷兵便補上一刀。
一群神策軍的騎士們將戰場上吐蕃人留下的戰旗和軍鼓收集起來,放到重新聚攏起來的戰馬上,準備作為戰利品帶回白玉京展出,來誇耀皇帝的武功。
李旭坐在一個屍堆上,那是七八具吐蕃軍士的屍體堆在一起擺成的小丘。皇帝手裡的大斧和鐵鐧在剛才的戰鬥中有不少崩落的地方,現在上面沾滿了鮮血,粘稠的血跡也沾滿了皇帝的衣甲,讓自己感覺到些不爽。
李旭坐在吐蕃人的屍首之上,自離開白玉京之後的這麼些搏殺,真正開始讓自己多了些思考。
自己不是沒有殺過人,李旭一向信奉「眾生平等」的佛家妙旨,人並不比旁的什麼生靈高貴多少。譬如自己所殺的第一人,摩尼教的智障高手奴難脫,殺了也就殺了,並未有什麼所謂內疚和困惑。
最近幾日死在自己手上的吐蕃軍將兵士,裡外里加在一起也有千人,這上千條性命,與自己而言卻是死了就是死了,並沒有什麼旁的感受。
真正讓李旭有所感悟的,乃是一個「爭」字。
死在這塊土地上的吐蕃人,在高原之上也都是普通的百姓,大部分貴族頭人都是騎兵,早就乘馬跑了,只能像豬羊一樣死在這裡。
其實這些人在高原之上也是豬羊一樣的人物。妻女要供頭人們玩弄,為了生存還要辛苦為頭人放羊。
然而這些人也是在爭,他們來到關中燒殺搶掠,不過是為了要讓高原上艱辛的生活舒服一些。
多搶掠一些糧食,幼子熬過寒冬的可能性就大一些。多搶些絲帛,就能開春之後給他自己的家庭多添一些牛羊。
一個「爭」讓這些吐蕃人走下高原如願以償地死在了渭水之北的沃土上,而跟隨者自己離開白玉京,向著吐蕃軍隊進發的神策軍騎士們,也是在「爭」。
他們都有武功在身,是神策軍中也多為中低級軍官,在白玉京中也有分安逸的生活。這些人肯跟著自己九死一生的搏殺,也不是覺悟有多高,家國情懷有多重。
歸根結底不過一句話,不過富貴險中求罷了。為了虛無縹緲的一個富貴,這些人甘冒奇險的面對百倍於己的敵人,其實也是為了自己去爭得一絲機會。
吐蕃的底層在爭,神策軍的軍官在爭,這是從細微的個人角度而言,以更大的視角去觀察,萬事萬物皆在「爭」之中。
猛虎撲羊,猛虎爭食,羔羊爭命,這是「爭」。
樹木生長,爭奪更多的陽光,這也是「爭」。
儒道佛三家各顯神通,一個個號稱超然自在,其實爭得也不過是世道人心,終究落在一個「爭」里。
先進和落後在爭,中原和吐蕃在爭,萬事萬物最後都落在一個爭上。
念頭至此,李旭心中隱隱約約捕捉到了一點點靈感和脈絡,有點創出一套新的招法武功的想法。
皇帝的思考被神策軍的軍官打斷了。
「找到了尚東贊的將旗,」劉無當說道,「他跑得可真匆忙,連將旗都不要了。」
旗幟這東西可是精緻的手工品,特別是尚東贊這樣頂級的吐蕃貴族,他的旗幟描金畫銀,一隻巨鷹栩栩如生,戰場上一眼便能看出哪裡是統帥所在,可以用來發號施令,安撫軍心。
這樣一件重要的道具尚東贊都來不及帶走,李旭心裡清楚,看來自己的無腦硬突的確是讓尚東贊很受震撼。
「死了二十六個袍澤,還有十九個重傷的,剩下的或多或少都帶著些傷。」劉無當頗為傷感,雖然神策軍的騎手們之前未必有多麼熟稔,但是這麼幾次戰鬥下來,彼此之間還是多少有些袍澤之情。
整個騎隊也不過三百餘人,現在死了二十多個,還有近二十個人重傷,算下來折損了一成半,多少也影響到了劉無當的心情。
李旭看著心情低落的掌旗官,自己心裡也明白這些人之所以肯離開安穩的白玉京,所求的不過是功名富貴,現在幾次大戰下來,當時的那點銳氣已經磨得差不多了。
皇帝看著戰場上星星點點四散開搜掠戰利品的神策軍騎士,心裡有了些別的想法。
「你帶著傷兵們回去。」李旭對神策軍執戟道:「帶上這些吐蕃人的戰旗還有馬匹,你要帶著一半人回白玉京去,我這裡只要剩下一百人就好。」
李旭也意識到就這麼正面莽下去,最終的效果未必會有多好。
一個尚東贊就有善無畏這樣的人能夠和拖延自己,算上朗達瑪、尚恐熱部下可能的高手,依仗自己的武力進行正面突破,再正面莽下去也未必會有很好的戰果。
尚東贊已經通過剛才的戰鬥證明只要他真的想走,還是可以跑路走掉的。
李旭覺得,自己很有必要打得更巧一些。
讓神策軍的傷兵們繼續跟隨自己行動跟謀殺差不多,附近還有吐蕃軍的殘部,讓他們就地修養條件也不成熟,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帶著吐蕃的戰旗、軍鼓以及各色戰利品回白玉京去。
一來可以讓他們安心養傷,二來也能給白玉京里的人吃一顆定心丸。
計議已定,李旭便讓劉無當將剩下的神策軍將士們聚攏過來,皇帝踩在吐蕃人屍身堆成的小丘上對著這些戰士們說道。
「我準備繼續向西進攻。」皇帝揮動著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尚東贊是跑了,不過西邊還有朗達瑪和尚恐熱、尚婢婢,他們剩下的兵馬在兩萬人以上。」
皇帝的計劃讓神策軍的軍官們有些退縮,雖然自離開百喻經之後,等待他們的就是一個又一個勝利,他們也付出了相應的代價。
一想到還要繼續向西,神策軍的騎手們便略微有些黯然。
李旭對於這個情況瞭然於胸,自己本來便無意提升神策軍的士氣,因為皇帝有了一個新的想法。在新的計劃里,神策軍並不在扮演什麼重要的角色。
「其實你們已經做得足夠好了。」李旭說道:「因為你們的努力,吐蕃軍隊再也不能劫掠武功以東的任何地區。」
尚東贊的退卻必然會引起吐蕃軍隊戰略上的調整,有了如此慘痛的教訓,他們必然不會在貿然進入武功移動的地區。
如果吐蕃人繼續向東,他們一定是全師而來,在將李旭的這支小部隊吃下之後,再放手劫掠。
「諸君,」李旭還是安撫了一下這些一路跟過來的神策軍。「你們在朕的身邊拚死搏殺,朕都記在心底。」
皇帝表示記住了大家的袍澤之情,更記住了大家的功勛,這讓神策軍的士氣又漲了一些,有些樂觀的人想起皇帝當先破陣的神威,覺得接著跟吐蕃人周旋下去也不一定是死路一條。
「所以足夠了。」李旭指了指一旁,劉無當已經帶著人將繳獲的吐蕃軍旗和戰鼓等戰利品堆在了那裡:「這都是諸位的武勛,你們已經做得很好了。因為諸君,白玉京不必再擔憂吐蕃人兵臨城下。」
「所以我允許你們體面地回歸。」李旭說道:「帶著這些旗幟去告訴白玉京的人,朕在前方取勝了。」
這句話一出口,神策軍的騎士們的神情有些複雜,他們都是沉浮了這麼多年的人精,皇帝的言下之意自然十分清楚。
「允許你們體面地回歸」這是說大家可以回家了,可言下之意卻是皇帝不會回去。
好嘛,回去了皇帝居然不在,這不是陷陛下於孤軍奮戰的境地,可謂不忠。皇帝接下來要是贏了還好,若是輸了,大家或許還要跟田豐一樣被殺了泄憤。
好在李旭接下來的話開解了他們一些。
「朕準備去鳳翔,會同鳳翔節度使韓瑞從後面抄襲吐蕃人,這一路要倍道兼行,帶著你們是肯定不行的。」
李旭準備一個人也不帶,讓所有的神策軍騎手都回白玉京去,因為任何神策軍的騎手在速度上都不能和自己媲美,帶著騎手同性反而會使累贅。
「劉無當。」李旭指著他的掌旗官:「你帶著大夥,向韓相和裴相報捷。」
「告訴他們,武功以東已經沒有一個吐蕃人了。而我,將會同鳳翔節度使從側后出擊。」
「好了,你們可以上路了。」皇帝擺了擺手:「希望三十年後,你們能跟自己孫子說說我帶著你們擊敗吐蕃人的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