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永恆喧囂的寂靜
殭屍們圍籠上來,在距離老季兩步之遙的地方,停住不動了。
老季忽然想起,殭屍們過來,可能是因為香爐里的金蒿,而他們停住不動,多半是出於對香爐的忌憚。他舉起香爐試了一試,果然幾個殭屍都朝旁邊跳過去。
直到此刻,他才終於領悟過來,原來在這些房間里看似生活著的人,其實都是一具又一具的殭屍而已。
他們被安置在房間里,身上大概裝有某種機括,不時的會活動一下。有時是拉開帘子,張望一下外面的風景;有時是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彼此之間像在商討著什麼事情;有時則躺卧在床上一動不動。
外人透過窗戶看不真切時,的確會以為這不過是一種與尋常人家無異的生活而已,沒有什麼不同。
看起來,整個許家生機勃勃,實則,卻是氣沉沉。
或者說,這本來就是一個屬於殭屍的世界,寂靜無聲,陰森可怖。
當然,許宅中的許公子和書童本人,卻是活物。
雖然他們是兩隻吸血鬼,但的確是活物,不是殭屍。
老季不明白,他們生活在這樣一個可怕的宅子里,為的什麼?
莫非,那些人正是喪命於他們嗜血的本性之下。他們如此安排,不過為了掩人耳目而已?
老季心中寒涼,同時也深知,自己既已發現了許宅的秘密。那麼外面那兩個人,更是不可能放自己出去了。
此時他渾身酸軟,忙趁還有一點力氣,用力舉起香爐,朝窗戶上砸去。窗戶破開一個洞,他看到許公子和書童站在廊上,眼睛里凶光畢現。
老季抱著香爐,從窗戶里爬了出去,在地上站立不穩,索性盤腿坐到了地上,然後對著那兩個人「嘿嘿」冷笑,「連自家人都不放過?這跟野店裡那幫吃人的怪物有何區別?」
「有區別!」一直沉默寡言的許公子,忽然冷冰冰的說道,「我們不吃肉,我們只飲血。」
老季無言以對。
許公子又說道:「我們想盡辦法,讓他們如同生前一般生活著,並且因此沒有病毒,沒有煩惱。請問,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老季無力的苦笑一下,「我也讓你這般沒有煩惱的生活著,你便知道究竟有何不妥了。」
許公子搖搖頭,說道:「我是許家的獨子。他們任何一個人都可以走,不過遲早的問題,唯獨我不能走。我走了,許家就後繼無人了。」
「你活著,許家一樣後繼無人!」老季冷冰冰的回敬道。
許公子苦笑一下,「你覺得我冷血,對吧?如果我冷血,請問我為何要讓他們生活得跟生前一般,讓整個許宅看上去跟我少年時一般,歡欣快樂?」
老季冷笑道:「我不是懷疑你冷血,我是不能確定,你身上到底有沒有人血?」
許公子身子微微一顫,似乎老季的話語,無意間觸到了他的痛處。
老季看著他,神情冷漠,「這麼說,你在少年時代,就送了他們的性命?」
許公子搖搖頭,「不是。」
「真不是?」老季一臉懷疑。
許公子道:「我沒必要騙你。我說要讓整個許宅保持著我少年時代的樣子,是因為那個時候的許家,才能給我快樂?」
「後來呢?」老季問道,「為何不快樂了?」
「後來……」許公子蒼白的臉上忽然露出一陣極痛苦,極厭惡的表情,「後來的許家,讓人討厭。每個人機關算盡,心如寒冰。我倒覺得,那個時候他們雖然活著,才真正像是在行屍走肉。」
老季無語。
許公子接著說道:「奶奶離開了,父親納了妾,唯一可以跟我說得上幾句話的姐姐也遠嫁了。整個許家,只剩下虛情假意、勾心鬥角。」
老季緩緩搖了搖頭,「我明白了。你是根本就沒長大,一直活在少年時代,接受不了生活必將改變的現實,對么?」
許公子沒有回答。
老季問道:「那麼,你現在變成這樣,許家變成了這樣,你遠嫁的姐姐毫不知情?」
許公子臉上浮現一絲笑意,「姐姐?你不是見到我的姐姐了么?剛才,我還見你抱著她走了一路。」
老季神情驚恐,「什麼,你姐姐就是那個……?你……你不是說她已經遠嫁?」
許公子笑了一笑,「我謊稱父親生病,把她騙了回來,然後連同她帶回來的小丫頭,也一塊在許家永生了。」
老季身上一冷,「你……你竟然把你姐姐也……」
許公子若無其事,「誰讓她要嫁得那麼遠!我就不該出嫁,永遠待在家裡,像小時候一樣,陪我聊天,跟我下棋。」
老季再次無言以對。
過了片刻,忽然想起那老太太,驚問道:「那麼,那位老大娘,她是你的……」
許公子臉上再次露出一陣溫暖的笑意,「她就是我的奶奶,這個世界最疼愛我的人。」
老季皺眉道:「你不是說,她早就已經過世了?」
「沒錯,」許公子說道,「但是,許家不能沒有她。所以,我安排好這裡的一切之後,將奶奶也從墳墓里一併接了回來。」
「你……」老季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許公子說道:「他們對奶奶用了些藥材,所以她的身體不腐。我們接她回來時,她面目如初,真好!」
老季心裡一動,「看來,他們用的藥材,便是金蒿了。」
許公子接著說道:「許家所有人,我都給他們用了藥材,所以大家都可以面目鮮活,一如當年。不過,那些令我不愉快的人,我就不浪費手上的藥材了,直接將他們剔除出許家,永不相見。」
老季無可奈何,「許家的獨子,就是這樣維繫諾大許家的?」
許公子淡淡笑道:「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終於可以永遠生活在一起,用我們最舒適的方式。」
「那你還要金蒿做什麼?」老季問道,「還有什麼人,沒有安排完?」
許公子搖搖頭,「這倒沒有。可能我跟他們待得久了,習慣聞到他們身上的味道。聞到那種味道,我心裡才能平靜。所以,我需要足夠多的金蒿,哪怕聞上一聞那股味道,我便感到溫暖一如少年。」
說完,他忽然看著老季,好奇的問道:「可是為何,剛才他們都動了起來?以前,偶爾有過這樣的情形,但從來沒有一次,像剛才那樣?」
老季苦笑一下,看來此人還不知道,殭屍對這金蒿也有反應。不過,他當然對他說起,因此只是搖了搖頭,「我不清楚。即便清楚,也不會告訴你。」
許公子笑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從今晚開始,你也將跟他們一樣,在許家永生。」
老季心上一凜,「你要把我做成殭屍,留在許家?這是為何?我又沒在你的少年時代給過你溫暖和幸福。」
許公子微笑道:「你帶來了這麼多金蒿,是我們許家的金蒿。我們會給你留一個位置,哪怕是在茅房裡。」
許公子說著,臉上笑意漸漸退去,只剩下冷漠與殘忍。
老季哼了一聲,「我手裡有香爐,你們動得了我?」
這時,那一直沒有開口的書童忽然沖他一笑,「你忘了,你已經中毒了,手裡的香爐遲早會落到我們手裡。」
老季笑道:「你們用的這點毒,奈何得了我?」
那書童道:「先前用的毒,確是輕了些。因為我們還想喝你身上的血呢。不過現在不想喝了,只想要你的命,因此下毒之時,就計較不了那許多了。」
老季心裡明白,此人沒有騙他。他們這一次用的毒,劑量極大。雖然沒有立即發作,但他可以感覺到,毒性正在他身上靜靜蔓延,他很快就要撐不住了。
他努力用氣調息,可以剛一用力,身上便如蟲蟻叮咬,奇癢無比。再一用力,手上反而一陣劇痛,只聽得「哐當」一聲,香爐落地。他想伸手去撿,卻再也沒有力氣。
那書童笑了一下,「怎樣?有沒有感覺到,距離在許家茅房永生之時,僅有一步之遙了?」
老季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
這時,黑夜裡有人輕輕笑了一聲。
書童奇道:「你還有心情笑?」
許公子縮了縮肩膀,說道:「好……好像不是他在笑。」
書童一臉茫然,「可是,我也沒笑啊。公子,莫非是你在笑?」
許公子搖搖頭,「我也沒笑。」
書童臉上浮現一種恐怖的神情,「莫非,是屋子裡的人在笑?公子,這種事以前可從來沒發生過。」
「你別嚇我!」許公子喝道。
老季費力說道:「呵,不是說,跟他們在一起,你心裡才會平靜么?怎的聽到一聲笑,就如此不平靜了?」
許公子道:「噓!」
三個人安靜下來,院子里卻是寂靜無聲。
老季說道:「照我看呢,誰也沒笑,是你許家歷代祖宗在笑。他們的在天之靈,在你許家大公子的心裡哈哈大笑。」
許公子身子又縮了一下,臉上露出一陣極大的驚恐。
老季哈哈大笑,「怕了?果真怕了?許家祖宗來算總賬了,我倒要好好看看,你許大公子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不許胡說!」那小書童喝道,「許家祖宗來了,第一個拿你出去!」
「嘿!這就奇了!」老季笑道,「許家祖宗來了,找我做什麼?難不成,真怕我佔了你們家茅房,不讓他們入廁解手?」
許公子瞪著他,一臉怒氣。
那書童道:「公子,不要聽他胡說。他沒多大會了,由得他囂張一會。」
老季索性喊了起來,「嘿,許家的祖宗看清楚勒,許家的大公子在這裡勒,他要把你們做成臘肉,一條一條掛在牆上,咯嘿……」
「你給我閉嘴!」許公子沉聲喝道。
「反正我都要守茅房去了,聽你的?!」老季清了清嗓子,還要接著唱。靜夜裡,忽然又有人笑了一聲。
「咦?」老季心道,「這笑聲怎麼似曾相識?」
「薛……薛逸?」許公子和書童同時一驚,互相對視一眼,神情之間滿是驚恐。
「哦,對了!」老季說道,「那隻『矯情天下第一』的吸血鬼頭子,薛逸薛大公子到了。」
說罷,他好奇的看著許公子和那書童,「咦,你們祖宗到了,也沒見你們嚇成這樣,怎麼來了個薛逸,倒好像真見了祖宗一般,大氣也不敢出了?」
許公子和書童都不理他,只忙不迭的回身去找。老季也跟著他們目光看過去,卻只見烏雲低垂的院子里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到。
許公子緊張兮兮的問道:「這……這會不會是咱們聽岔了?」
小書童舒了口氣,「公子,看來咱們是太緊張了。你想,那薛逸……」他話音未落,又一聲笑隱隱傳來。
兩個人都閉口站住,身子緊縮在了一起。
老季不耐煩的叫道:「喂,我說姓薛的,你來就來了,幹嘛裝神弄鬼的?怎麼不矯情,你就當不成吸血鬼么?出來,出來!再不出來,老子守茅房去了啊!」
這時,天空黑雲中破了一個缺口,一輪明月緩緩移出。月光下,一個人身著一襲白衣,坐在園子中石桌子旁自斟自酌的飲茶,正是薛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