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好戲要開始了
天氣漸漸轉涼,蚊蟲少了許多,可是此時的氣溫遠遠未到入蟄的時節,因此楚軍故布疑陣的這一夜也是各種蚊蟲鼠蟻的最後一頓盛宴,著實讓人吃盡苦頭。
其實啊,偷梁換柱這種事情最關鍵就在於一個偷字,能夠瞞過秦人的眼線來到外黃城外,虞周的設想就已經完成了一半,至於秦人是否相信這是另一支楚軍蟄伏了一夜,還得看天亮之後大夥演技如何。
做戲要做全套,埋伏就要有埋伏的樣子,明火執仗是不行的,因此艾草這種驅蚊利器根本沒法派上用場,好在後半夜越來越冷,惱人的蚊蟲總算攻勢稍緩,這才使得楚軍鬆了一口氣。
好吧,鬆了一口氣的其實只有虞周一個。
俗話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虞周雖說該上陣的時候上陣、該行軍的時候行軍並未丟掉吃苦耐勞的優良作風,可是隨著水漲船高,他再怎麼與士卒同進退也不可能做到待遇完全相同。
因此在任勞任怨這方面,他還是不如身邊的大頭兵們更加逆來順受。
不僅如此,虞周還發現在這個相對原始的環境里,無論是人還是什麼都顯得格外耐操。
比如有的傢伙受了傷,一尺長的傷口也不說縫兩下,只拿酒精從這頭抹到那頭就算完成了所有療傷步驟,奇就奇在過後居然屁事兒沒有……
還比如現在這都十月的天了,蚊蟲發起瘋來,幾乎可以抬著人飛走……
旺盛,極度頑強旺盛的生命力,太祖曾在論及體育的時候說過「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看看當下這群人,這身板底蘊才是真的野蠻到了極致,讓人羨慕得不行。
一夜很快過去,楚軍將士們前半夜飽受各種吸血生靈困擾,後半夜又在寒風中擁成一團苦捱,即便是這樣,仍然有許多人混不把這小小煩憂放在心上,腦袋一點一點睡得香甜……
……
……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只帶來一些看上去似乎有的暖意,青紗帳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霧氣,凝結成露珠洗去塵埃。
場景很美,但是對於身處其中的人來說,又濕又冷可不是什麼好體驗,鐵甲、皮甲、銅劍、木弓全都像是從九幽之地剛剛拿出來似的,一個勁吸取主人身上的熱量。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即使是這樣,楚軍仍未卸甲,枕著箭囊干戈熬過一夜,許多人眼帶血絲。
虞周做了幾個擴胸活動一下上半身,然後弓著步子壓腿緩解四肢漲麻,在他身邊,越來越多的軍士睜開眼睛,整支大軍也像解除了冬眠的黑瞎子一樣蘇醒過來,寂靜之中帶著一絲暴戾的起床氣。
大楚將士們這樣焦毛惱火還是很有道理的,因為只有寥寥無幾的幾個人才知道此行的真實目的。
大多軍士們從始至終都以為這是一場真正的伏擊,枕戈待旦熬了半宿,誰想秦軍壓根沒有出現,簡直不要太上火!
「這是哪個豬油蒙了心的殺才探來的軍情?我就說秦軍不可能大半夜用兵……哎喲……」
正在抱怨的年輕面孔話沒說完,就被人從身後一腳踹在屁股上摔了個馬趴。
踹人者毫無行兇的心虛自覺,黑著老臉沉聲道:「就你聰明,將軍們不比你想的多?
既然大夥深夜來到這裡,那肯定就有這麼乾的道理,秦人兇殘狡詐,這次忽然出爾反爾了那也說不定。」
年輕者爬起身,拍打著身上泥土四下瞅了瞅,眼看著周圍一圈全是贊成老卒所言的面孔,隨即灰溜溜的打算息事寧人。
老卒又在他后脖子一拍,接著道:「愣娃,知不知道老叔剛才救了你一命?!
你看你看,還敢跟我瞪眼!十七禁五十四斬之中明明白白寫著誹軍、探軍都是大罪,這當兵吃糧啊,最好什麼都別想,上將軍不會虧待我們的!」
年輕氣盛的傢伙這下徹底沒脾氣了,抱了抱拳頭以示此情記在心上,然後隨著眾人一起整頓衣甲啃食乾糧。
傳、幫、帶,人類就是這樣薪火相傳生生不息的,老少之間言傳身教,袍澤之間互幫互助,再加上一隻領頭羊,軍隊把這種傳承方式貫徹的更加有深度。
這點小小的細節進不了虞周的耳朵,他此時正在聆聽斥候回報秦軍的一舉一動,現在還不到開城門的時辰,敵明我暗的感覺那是相當好。
項箕坐在對面,正在用指甲把身上的蚊子腫包一個一個掐成十字形狀,聽得不耐煩了,他頭也沒抬說了一句:「子期大哥,你也太小心謹慎了吧,秦人這會兒肯定還沒醒呢,哪像我楚軍昨夜這般辛苦?」
「如果你哥在這裡,他一定不會像你這樣說廢話,行軍打仗比的就是個膽大心細,這種事情再謹慎也不為過。」
項箕察覺到虞周的心情還不錯,他還察覺面前這位兄長似乎對於自己掐腫包的舉動十分感興趣,因而輕鬆回道:「如果兄長在此,那他一定會說自己負責膽大,心細什麼的交給你和子房先生就好……」
「少耍點嘴皮子吧,上將軍可不像你說的那般,怎麼樣,一夜沒睡還能撐得住嗎?」
「有什麼撐不住的,還不就是立刻撤兵回營補覺去,我都猜到子期兄長的目的了。」
虞周搖頭:「輕輕鬆鬆撤兵必會引起秦人懷疑,咱們走之前還要作勢預撲一番,說不定還要小規模的短兵相接。」
項箕立刻精神百倍:「我不管,反正我要留到最後才撤,秦人膽敢追來,我定讓他們有來無回!」
「有志氣,那我先交給你一件事情做……」
……
如果說霧氣是青紗帳的面紗,那麼裊裊炊煙則是一座城池的呼吸,當面前的城池呼吸加重的時候,也就證明它即將如同春睡的美人那樣蘇醒過來。
城門洞開之時,虞周特別注意了一下時間,跟以往沒什麼不同,看來秦人並未察覺自己這群人存在,甚至連往外派出斥候的時間也不差分毫。
經過游擊戰肆虐之後,對方的游騎明顯稀疏很多,看到一個個騎士駕著快馬開始履行職責,虞周面無表情的看向他們身後,在那裡,一座座秦軍營帳如同雨後春筍般排列的密密麻麻。
他在等,等一個恰當的時機暴露自己,最好是佔一些便宜再走,這樣才不會引來秦人更多猜疑。
日頭漸漸升高,大地回暖之後照樣顯得有些冷清,隨著馬蹄揚起的煙塵鑽入密林再也消失不見,更顯得這種冷清有些凜冽的味道,給人一種很不好的感覺。
項箕去而復返,滿臉紅光像是剛剛喝過烈酒,見到虞周咧開大嘴,聲音更比平時高亢三分:「姐夫,我辦成了!那些秦人游騎一個都沒跑掉,你是不知道啊,剛開始的時候……」
「行了行了,往東的道路就那麼兩條,有心算無心有什麼值得誇耀的?還有,在軍中要叫司馬。」
「是,司馬,就在剛才……」
「那座橋動過手腳了嗎?」
「都辦好了,剛才那些秦人……」
「你這一來一回沒有被人發現吧?」
連續被噎了三次,項箕終於降了些興奮勁頭,悶聲回道:「沒有…不過有些百姓恰好出門勞作注意到我等行蹤,我都給抓回來了……」
虞周追問:「人怎麼樣,沒傷著吧?!」
項箕有些不滿的嘟囔:「怎麼會,有約法三章在,誰敢濫殺,司馬也不問問我軍傷亡如何……」
「辦這點事情再有傷亡,那你也不用混了,這樣,你現在去將那些百姓過問一遍,看看其中有沒有秦人。」
「對啊,子期大哥不說我還沒想起來呢,我這就去辦,保證一個秦人也不放過!」
「慢著,不是讓你去下殺手,而是我對這些人另有安排。」
項箕疑惑:「什麼安排?」
「如果是三秦之地遷徙過來的百姓,那就把他們放了……」
「什麼?!是秦人反而會被放走?!子期大哥,你沒事吧?」
虞周懶得跟這小子解釋那麼多,沉臉回道:「對,你可以把這個條件告訴他們,只要是來自三秦之地的百姓,就可以當場釋放。」
「我想不通!秦楚之間的恩怨早已罄竹難書,我們不虐待他們就是好的了,為什麼還要當場釋放秦人百姓?
再說了,如今正值兩軍交戰,放走這些百姓走漏了我軍風聲怎麼辦?!」
虞周覺得這事兒還是得親自來,隨即說道:「算了,你跟我一起吧,記住,只准帶耳朵帶眼睛,不許用嘴,我做什麼你都不許發問,明白了嗎?」
「可是……」
「這是軍令!」
「喏!司馬!」
他們倆一前一後來到關押那些百姓的地方,只見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面色驚恐的看著二人。
虞周和善的笑了笑,對那些人道:「在下姓虞,乃是楚軍的左司馬,今日委屈各位鄉親至此,還請稍安勿躁聽我一言。」
這時候,一個黑黝黝的老漢似乎鼓了很久勇氣,越眾而出顫巍巍道:「貴人,你們都是做大事的人,小老兒上有老下有小,你就放我們一條活路吧……」
「瞧這位老叔說的,在下本來也沒想把你們怎麼樣啊。」
「此言……當真?」
虞周點頭:「當然了,不然我一個堂堂大楚司馬,專程來見諸位又是為什麼?!」
這話一出口,這些百姓明顯的通通放鬆下來,他們想了想確實是這樣,如果楚軍真的要把自己怎麼樣,的確犯不著大費周章以後再派位尊如司馬者前來會面。
對於楚人目的究竟如何,還是那名老漢多想了一層:「貴人可是有事情要交代我等去辦?!」
「是有這麼點事,不過在此之前還是要委屈諸位在此逗留片刻,至於事情嘛……還需要諸位有點膽量才行。」
虞周這麼說完以後,眼前的百姓徹底安下心了,他們不怕自己被利用,就怕沒有用處反而會被肆意對待。
如今瞧著對面這位是個和顏細語的,在加上當前境遇並不難以理解,全民做過更卒的年月,誰還不知道為什麼被抓呀!
「貴人寬厚,我等必定終生念念不忘,小老兒無意間冒犯大軍,願為驅使。」
「是這麼回事,我軍呢,暫時不想暴漏行蹤,所以只好委屈各位,過後一定會讓各位平安歸去,至於補償呢,每人一斗糧食,如何?!」
補償?遇到這種事情,沒人敢提補償的事情!
所以虞周越是這樣,他們心中反而越沒底,老漢咬了咬牙,再度開口:「不知貴人有何交代,小老兒一定竭力完成!」
虞周抬手拿過來一沓子紙:「這東西叫做傳單,跟布告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上面寫的是我大楚征討暴秦的檄文。
諸位都是此地土著,想必趁個空子張貼此物應該不難,所以在下的要求就是每人必須領走十份,將其盡量散播,怎麼樣,不算為難吧?!」
姦細罪名不是那麼好擔當的,被人抓到就是個死,百姓們相互對望一下,滿臉都是驚懼和無奈,你看看我、我看看他,卻最終無人開口。
「怎麼,有這麼為難嗎?看來我只好另外找人了……」
「貴人留步!」老漢遲疑片刻,沉聲說道:「小老兒年紀大了,這樁事情可否由我一人接下?」
「在場一共十六人,那就是一百六十份傳單,我的設想是一人至少使得兩人通曉檄文,怎麼,你能讓三十人盡皆知曉嗎?」
這就不是傳單,而是催人命的信符!誹謗都可以族株,再散發散發那得牽連多少人?
老漢額頭冒了半天汗水,終於低下頭不再說話。
虞周見狀輕磕案幾,繼續說道:「好了,正事咱們說完了,現在還有一樁事情等著諸位,你們之中,有誰是從三秦之地遷西而來?!」
剛被硬生生逼著認了一樁禍事,現在更沒人敢說話了,虞周繼續道:「只要誰能證明自己是秦人,剛剛的事情不僅可以不算,此人還會被立刻放歸回家,虞某絕無虛言!」
「……」
……
「貴人,小老兒想不通……」
虞周笑眯眯的:「不用你想通,知道商君立木取信的典故嗎?我現在就在找那根木頭。」
也許是一松一馳之間讓人降低了心防,也許是被當做姦細處置的後果實在太嚴重,此話一出,立刻就有人低聲說道:「額是秦人,咋咧……」
「來人,送這位壯士回家!」
話音剛落,立刻就有兩個膀大腰圓的楚卒進來帶走那人,看架勢,也不詳加求證,說是去放人了沒人敢信,一時間場面再度沉默下來。
「其餘諸位呢,沒有秦人了嗎?」
「我們都是楚人,楚人……」
虞周點了點頭:「那你們就在營中稍候吧,時候到了自然會放爾等歸去。」
說著話,他又帶著項箕施施然而出。
剛走出沒多遠,項箕實在忍不住了,開口就問:「子期大哥,你這是要幹什麼啊,我怎麼看不懂?!
為何你一邊說著不要傷害百姓,一邊又對他們逼迫至此?
還有,你這樣強硬派發傳單,怎能有用?!他們回去就扔了你也不知道啊……」
「我就沒想著傳單的事兒,等著吧,好戲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