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著被子聊天
一小時后,賓館門口巷子里的早餐攤,沈瓷不時把頭抬起來,看兩眼坐在對面的江臨岸。
他縮著高大的身子窩在小板凳上,跟早起趕地鐵的人拼桌擠在一起吃早飯,沈瓷給他要了一張煎餅一碗豆汁兒,豆汁兒他起初還會喝兩口,喝完皺眉擠眼,大概實在是受不了那個味兒,到後來就索性不喝了,光咬乾巴巴的餅,咬完再硬生生吞進去,可是即便這樣他還是沒有說難吃。
這跟以往的江臨岸實在是太不同了。
以往他怎麼能忍呢,爽不爽都會放在臉上,可現在沈瓷分明感覺到他的小心翼翼,像是一隻老虎收掉了所有爪子,匍匐著向前,就怕自己一不小心觸碰到了某些東西。
明明以前是那麼凌厲的一個人啊,現在眼中連一絲鋒芒都沒有了。
沈瓷覺得心裡有些難受,起身又去攤子旁邊舀了一碗粥湯。
「餅太幹了,喝不慣豆汁就喝這個吧。」
她把不鏽鋼小碗擱江臨岸面前,他抬頭看了看,眼中閃過驚訝,但很快就被笑容取代了。
「謝謝!」
他幾乎迎著巷子里的朝陽,對沈瓷扯開嘴角笑了笑,笑容雖不似艷陽熱烈,卻如初春的風,可以吹散寒冬里的霧氣。
沈瓷把圍巾往臉上蓋了蓋,又把手插大衣兜里。
「你慢慢吃吧,我去那邊等你!」
所謂「那邊」也只是早餐攤旁邊的一小塊空地,斜對面是一個書報亭,有人在那邊排隊賣報紙。
幾分鐘之後江臨岸走過去。
「少抽點!」
他直接把煙從沈瓷嘴裡抽掉,掐滅了扔旁邊垃圾桶。
沈瓷本想發作,但想想還是忍住了。
「吃完了?」
「吃完了,接下來去哪兒?」
「去吉倉校長的追悼會!」
……
吉倉的喪禮辦得挺隆重,追悼會是在殯儀館租了一個廳。
方灼在殯儀館門口見到江臨岸的時候狠狠驚了一下。
「姐,江總和你這是…」
結果話還沒完全問出口,沈瓷那邊已經拋了道冷光過來,硬生生把方灼的話掐在肚子里,而她轉身看了眼門口停的兩輛採訪車,問:「怎麼回事?」
方灼摸著腦袋笑了笑:「你說記者嗎?」
沈瓷:「……」
方灼:「我之前把吉倉校長在青海支教幾十年的事迹PO到了網上,也就順手寫了張帖子,另外更新了幾張照片而已,結果沒想到引起了群眾的廣泛關注,昨晚一說吉倉走了,這不全都來了…」他說這話時不住撓著頭,臉上卻帶著得意。
沈瓷無語,輕斥一聲:「沒事找事!」
結果方灼就不認了,立即理論:「這咋能叫沒事找事呢,你說吉倉明明可以在大城市裡享受優越的生活,娶妻生子,發展事業,可他卻甘願放棄一切去青海那種鬼地方教半輩子書,最後落得一身病痛,還不捨得錢去治,都這麼偉大了你還希望他真的默默無聞地死去?我這麼做雖然不能讓他名揚天下,但起碼能夠讓一些人知道他的存在吧,而且也算一種正能量,是正能量就該得到宣傳和弘揚……」方灼口齒伶俐,振振有詞,懟得沈瓷一時接不上話。
身後江臨岸忍不住笑出聲。
沈瓷往後剮了一眼,又轉過來瞪方灼:「才來北京沒幾天,長進不少啊!」
方灼又撓了撓後腦勺,笑著說:「哪有,都是您以前教得好,而且來北京之後我也確實看到了一些東西。」
沈瓷:「……」
敢情他是把挖苦和諷刺全部當成讚賞了啊。
這邊江臨岸已經率先一步進了殯儀館,方灼又反應過來,輕輕扯了下沈瓷的手臂。
「姐,他怎麼還真飛過來了啊!」
「什麼?」
「昨晚給我打電話問你住哪裡,我以為他也只是隨口問問,就把賓館地址給他了,沒想到一眨眼人就真到北京了。」
沈瓷:「……」
難怪江臨岸會精準地找上門,原來是從方灼這得到的消息。
「那他怎麼會有你的北京號碼?」
「這個么……」方灼低頭開始摸鼻子,每回這樣沈瓷就知道他心裡有鬼,想了想,試探著問:「是不是你最近和陳韻聯繫過了?」
結果方灼猛抬頭,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沈瓷:「姐,你怎麼知道?」
沈瓷越發無語。
方灼連連解釋:「我也不是非要和她聯繫的,就是心裡不放心,特別是你告訴我江丞陽的死訊之後,我怕她承受不住壓力,所以才……」欲言又止,不時抬頭偷看沈瓷的表情,可沈瓷怎會不理解方灼的心思呢?
愛過的人,動過的情,怎麼可能真的說放就放。
「但我發誓,我只是問問她的近況而已,關於你的消息我隻字未提!」方灼立馬錶忠心,沈瓷低頭輕嘆。
「算了,先進去再說吧。」
上午是吉倉的遺體告別會,沈瓷全程參與,江臨岸一直作伴陪在旁邊,但下午的入葬儀式沈瓷沒有去,因為畢竟不是家屬。
追悼會過後方灼組織沈瓷和江臨岸一起去吃涮羊肉,起初沈瓷沒心情,但江臨岸答應了,她也只能耐著性子去。
羊肉館離賓館並不遠,打車過去,落座之後方灼才指了指沈瓷胸口。
「姐,把花摘了!」
沈瓷這才意識到胸口還別著追悼會上的小白花,她摘下來塞進口袋裡,江臨岸見之也才反應過來,可不知為何解了半天也解不開。
他來北京只穿了一件開襟衫,羊絨質地,眼看再扯下去開衫都要扯壞了,沈瓷不得不走過去。
「算了,我來吧!」
她微微彎腰下去,查看一番。
「別針勾到線頭了,你先別動,我幫你弄出來。」
於是方灼拿著菜單走回來的時候正好看到沈瓷站在江臨岸面前,後者兩條長腿岔開著,沈瓷就站在他岔開的兩腿中間,額頭幾乎都快貼上他胸口了。
她在認真解著別針,自然不會注意到此刻江臨岸注視她的眼神,可方灼都看到了,用後來他的話講:「姐,你當時都沒看到江總的樣子,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你,我覺得我要是再晚出現幾分鐘,他能直接把你撲倒在地!」
當然,這是后話。
此時方灼還是有些尷尬的,捏著菜單走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後還是捧著鍋底的服務員打破了如此曖昧氣息。
一頓羊肉吃得火熱衝天,期間借著江臨岸出去接電話的機會,方灼還是忍不住問沈瓷關於江丞陽的事。
沈瓷只說暫時說不清,草草幾句就把他搪塞了過去,再問他和陳韻的進展,他也推說暫時說不清。
晚上江臨岸留宿在沈瓷住的那間賓館,這次他倒沒有包下所有空房,因為實在沒有空房可以包了。
北京不如小鎮,外來人口多,賓館滿房也很正常,所以那晚江臨岸還是如願留宿在了沈瓷的房間,不過好在沈瓷住的是一間雙人標間,她和江臨岸一人一張床。
夜幕降臨之後兩人各自躺在小床上,中間只隔了一臂距離。
沈瓷:「為什麼會突然跑來北京?」
江臨岸:「不大放心你!」
沈瓷:「我有什麼讓你不放心?」
江臨岸:「……」
沈瓷:「而且你公司不忙嗎?」
一會兒河南一會兒北京地跑,沈瓷覺得他好像一直追在她旁邊轉。
江臨岸:「還好,有人頂著,最近也沒什麼事。」
沈瓷在黑暗中似乎笑了笑:「那我猜想他一定很討厭我!」
江臨岸:「誰?」
沈瓷:「於浩啊!」
江臨岸:「……」
沈瓷:「難道你走了,公司那些事不是靠他在頂著嗎?」
江臨岸想了想,順過理來,又嗤了一聲:「反正就算沒這些事,他以前也未必有多喜歡你!」
沈瓷「嗯」了一聲:「這倒也是。」
江臨岸聞言轉過身去,他已經適應了房間里的黑暗,而沈瓷的床剛好靠窗,走廊一點微光照進來,依稀可以看到她的輪廓和模樣。
之前他從未想過自己有天會與這個女人各自躺在一張床上,聊著這些毫無營養的話題,可到這會兒他發現這種感覺也不錯,彷彿屋裡安靜的空氣把時間拉升至無限長,而自己的情緒心思在此漸漸沉澱下來,不是非要觸碰到她了,也不是非要把她綁在自己懷裡,這種柔軟而又真實的陪伴也很好。
何謂「不念過去,不畏將來」,說的大概就是江臨岸此時的心情。
「沈瓷…」
「嗯?」
「你再等等吧,但應該很快了,很快我答應你的事就能有結果出來。」
沈瓷在黑暗中觸到江臨岸那雙深幽的瞳子,心思縮了縮,但最終也沒開口,只是輕輕扯了下嘴角。
那晚她竟睡得出奇地好,隔天上午和江臨岸飛回甬州。
江臨岸的車子停在機場,她先送沈瓷回錦坊。
「公司還有些事等我過去處理,晚上……」
沈瓷立即打斷:「晚上你就不用過來了,大家都注意一下身份。」
江臨岸:「……」
沈瓷:「還有見溫漪的事,很抱歉,暫時我可能還辦不到,再等些日子吧,等江丞陽的案子了了,李大昌也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我可能才有勇氣去見她!」
換做以前江臨岸可能會勉強,但現在不同了。
他站在錦坊門口輕輕笑了笑,想要挽一下沈瓷,但還是忍住了。
「行吧,那你自己注意,晚上記得好好吃飯。」
……
沈瓷一直開的那輛二手POLO還在,之前和阿幸走得太匆忙了,用江臨岸的話說「私奔」也不為過,所以當時那輛車也沒來得及轉手出去。
隔天沈瓷去把車取了回來,開去洗車店洗了洗,之後開上高速,直往蘇州的方向,但中間服務區她還是停了停,給江臨岸發了條簡訊。
「我要去蘇州呆幾天,有事電話聯繫!」
江臨岸當時正在和於浩談事,接到簡訊的時候真是哭笑不得。
之前她一張紙條說去北京呆幾天,現在又一條簡訊說要去蘇州呆幾天,但轉念一想又覺得好歹有了些長進,起碼現在去哪兒她還知道知會一聲,不會像以前一樣說走就走,說消失就消失。
於浩見他拿著手機怔怔出神,推了他一把:「喂,看什麼呢看得這麼入神?」
江臨岸這才把手機扣桌上,抬頭:「剛我們講到哪兒了?」
於浩翻了個白眼過去。
「講到你要去北京!」
「哦對,去北京,你幫我訂張機票,明天上午就走!」
於浩瞬時瞪大眼仁。
「你瘋了是不是?」
「……」
「你去北京做什麼?」
「……」
「還真打算拿著這些證據去上訪?」
江臨岸也不吱聲,只把手裡幾張東西鎖到身後的保險柜里,挪過椅子來,朝於浩又看了一眼,知會:「明天你跟我一起去北京!」
辦公室里很快傳出於浩的哀嚎:「瘋了瘋了瘋了,徹底瘋了……到底那女人給你下了什麼邪?」
沈瓷去了蘇州的小屋,收拾一番,剛停當就接到江臨岸回復的簡訊:「我從下周開始會比較忙,暫時不會跟你聯繫,你就在蘇州多住幾天吧。」
……
「上.訪」並不是好出路,而且這個辦法一般都是沒有任何背景靠山走投無路的普羅大眾才會去用的。
江臨岸去北京當然不是去「上.訪」,但想要達到的目的其實也差不多。
網上是從江臨岸去北京之後的第二天開始出現一些言論的,先是有人重新翻出了趙崗村拆遷事宜,有媒體後續報道了趙盤海一家的近況,趙小京因持槍綁架傷人被警察射殺,當場死亡,趙盤海因包庇傷人被判刑,趙小京的母親受不了如此打擊,自那以後就一病不起,好好的一個家算是散了,網上有人稱趙盤海一家是農村強拆受害者的縮影。
此後幾家媒體和網站也相繼報道了這件事,更有人去採訪了當時主持拆遷的鎮領導,領導們也有話講。
「九三年分稅制改革,我們這一半以上財政收入都要上交給Z央,剩下一點留手裡,要發展,要建設,經濟增長還有指標,我們這兒沒什麼工業,種田也都交了農業稅,你幫我算算,我怎麼辦?也是一片公心,是吧,公心啊……。」末了還衝著記者的鏡頭加了一句,「既然你們來採訪我,我有一說一,不過也別老是妖魔化地方Z府,誰不想幫老百姓辦點實事,可也得老百姓支持啊……」
聽上去像是各有難處,當領導的也都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