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從他出現開始,阿嬋的目光便再也沒有移開過。
她定定的凝望著他,然後像是突然驚覺自己的神態太過明顯,又連忙收回目光,低垂下頭。但這矜持並不能維持很長時間,她就又忍不住的抬頭去看他。
這種小女兒心思,落在李尋歡眼中,只覺得分外可愛。這樣年少時才會有的笨拙行為,在他這種歷經滄桑——無論是江湖上的滄桑,還是情場上的滄桑——的人看來,總歸是令人覺得心情愉快的。
他很喜歡這個美麗天真的少女,也很喜歡那個孤獨倔強的少年。
但阿飛卻並不高興。如果現在有誰能夠發現他,就會發現他的表情和那個與碧血雙蛇對峙的少年一模一樣——那就是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他現在仍然沒有搞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會再次看見自己的少年時代——這種事情實在太過於玄妙,以至於他不得不暫時隱藏起了自己,不能輕舉妄動——雖然他現在還沒有發現,就算他不費心隱藏,別人也無法看見他。
但他隨時隨地,都注意著阿嬋的安全。
因此阿飛自然也瞧見了阿嬋那躲在李尋歡身後,偷偷注視著少年的青澀模樣,但他卻在想著,他當年都做了什麼。
他殺了人,毫不猶豫的一劍穿喉。
那劍法即使在李尋歡看來,也極快,極狠,極准,再加上他那時冷淡而又認真的表情,就算是見慣了廝殺的江湖人,也要為之感到心驚魄動——更何況是,幾乎從未涉及過江湖,一直被他養在小樓之中的阿嬋?
他不希望她看見那個場景。
年長者總會希望自己照看的孩子永遠也不要發現世界的黑暗和殘酷,總希望他們可以繼續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過一輩子。
就算她有一天總會明白一切——阿飛也不希望是現在。
可是那少年還是出手了。
依然是一劍穿喉。
白蛇的屍體倒在了地上,不管他生前多麼耀武揚威,死後也只是發出了一聲悶響。
阿嬋的臉色蒼白了起來。
她終於不再去看少年,而將視線移到了屍體上。
阿飛真希望她能移開視線,不要去看。
黑蛇已經崩潰的逃走。
但阿嬋還是盯著那具屍體,臉色越來越蒼白。
李尋歡此刻已經不再看著阿飛了,他有些擔憂的看著阿嬋,像是看著一個迷路了的孩子,隨時都準備為她提供一些幫助——比如安慰的拍拍她的肩膀,又或者憐愛的摸摸她的長發。
他覺得這個不懂江湖險惡的孩子不管是為什麼跑出來的,也許都應該想要回去了——像她這樣的少女,原本就不必面對這些骯髒的事情,她理應被妥善的安置在精緻的綉樓里,只需要看見這人世紅塵繁花錦簇的模樣。
鮮血實在太污染她那雙漂亮的眼睛了。
但突然,阿嬋的視線從地上的屍體上抬起,她猛地盯住了那少年身後的一處,柔美纖麗的手腕一翻,便從桌上的筷子筒里,抄出了一隻筷子,擲了出去。
阿嬋的身法比暗器更好,都被孫小紅特地囑咐不要單獨外出,更何況是暗器?
她師從昔日天下第一的天機老人的孫女,那一擲的手法不能說不精妙,但沒有內力,那隻筷子打在諸葛雷身上的時候,他早已經被小李飛刀插中了咽喉——誰都能看見阿嬋出手,但誰也沒有看見那把飛刀究竟是怎麼出現的。
高下立分,越發顯得她的「暗器」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阿嬋咬住了嘴唇,看著她擲出的那隻筷子無力的掉落在地上,發出「啪嗒」一聲,不高興的「哼」了一聲。
她那蒼白的神色中,終於又透露出了些許被家人嬌寵著,才能養出的嬌蠻來。
這樣的孩子氣讓李尋歡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
阿飛卻嘆了口氣。
她沒有出門的時候,有李尋歡,有孫小紅,還有他,誰都不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傷到她,孫小紅雖然教她武功,但阿嬋天資並不算好,更何況,她也沒有必要去吃那些苦頭。
於是阿嬋的那些武功,也無非是讓她逗逗趣解解悶,去捉兔子捕小鳥,在後山的湖邊打水漂能連續打出好幾下的小把戲。可如今出了門……
阿飛覺得今天嘆的氣,幾乎要趕上他活到現在所有嘆過的氣加起來的數量了。
與此同時,那個少年已經看了過來。
阿嬋立刻就把那些不高興丟到了腦後,在他的目光下,她又忍不住拽住了李尋歡的衣服,縮到了他的身後,羞澀的像是一朵被人輕輕碰觸了的含羞草。
她低著頭,聽見那個少年朝著他們說話道:「……我請你們喝酒。」
也許是因為李尋歡和阿嬋的出手相救,他的聲音此刻聽起來終於有了些許溫度——至少比在雪地上,拒絕李尋歡的邀請時,溫暖了許多。
因為他說的是「你們」,所以到了馬車上,就連阿嬋手裡都捧著一個盛滿了酒水的大碗——李尋歡之前還很體貼的問過她能不能喝酒,阿嬋幾乎立刻就點了頭。李尋歡沒有說什麼,便笑著也遞給了她一隻酒碗。
於是少年和李尋歡都用酒碗大口大口的喝酒,阿嬋則像是小鹿在溪邊喝水一般,輕柔的舔舐著水面。
她坐在一邊聽他們說話,垂著眼瞼,沉默而乖巧。
她聽他們說這江湖,說人心險惡,說少年的姓名來歷,還有他的目標。
他常常說著說著,便仰起頭來,灌下一大碗酒,這時候,阿嬋便會抬起頭來。
她那雙明若秋水的雙眸會一眨也不眨的盯著對面名叫阿飛的少年,她的眼神,李尋歡很熟悉,那是一種看著對方,只覺得對方無處不可愛的炙熱神色。可是等阿飛仰頭喝完一大碗酒,放下酒碗低下頭來的時候,阿嬋又立馬垂下視線,乖乖的喝酒,死活也不敢再朝著對面投去一眼。
但她白凈的耳朵卻紅的像是塗上了一層胭脂,也不知道是因為心中的感情,還是因為碗中的酒太讓人心醉。
李尋歡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愉悅過了,少年人總是可愛的令人高興。所以他在一旁看著,臉上也忍不住帶上了笑意。
他覺得很有趣。
因為一個目盲耳瞎的遲鈍之人,是絕不能使出阿飛那樣極快,極穩,極準的劍法的,一個遲鈍之人,也絕不會有那樣一雙充滿了野性和倔強,猶如孤狼一般的眼神。
所以這個名叫阿飛的少年,感官一定極為敏銳,絕不會察覺不到阿嬋的視線。
可他卻像是什麼也沒有察覺到一般,只是喝酒,而放下酒碗之後,只跟李尋歡說話,好像已經完全忘記了,車廂里還有另一個人。
一個美貌至極,就算是傻子,瘋子,都絕對不會忘記和無視的少女。
他不但偏偏像是忘記了,看起來還忘記的很徹底。
這種少年之間特有的張力,對於李尋歡來說,實在已經有些太過久遠了,久遠到了,他突然感覺自己真的已經老了許多。
但他並不准備打破這種張力,因為這原本就是少年少女們應該自己跨出的那一步。
——這個時候很快就到了。
因為馬車突然停了下來。
一個雪人堆在了馬車前方的道路上,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李尋歡和阿飛都下了車,但他讓阿嬋呆在車上,示意她不要下來。
阿嬋便推開窗戶,趴在窗邊,看著李尋歡和阿飛一起走到了雪人邊上。
阿飛望著雪人,神色顯得有些怔怔的,他盯著雪人盯著出了神,似乎從沒有見過一樣。
李尋歡也看見了,他微笑著問他,「你沒有堆過雪人?」
阿飛回答道:「雪讓人飢餓,還讓人寒冷和寂寞。」
阿嬋聽見他的聲音從冰冷的空氣里凜冽的傳入耳朵,「那些吃得飽,穿得暖的人,也許會覺得雪很可愛,他們可以堆雪人,賞雪景,但對於我……我在荒野之中長大,風霜雨雪,都是我最大的敵人。」
而他說完這句話,便聽見了一聲嘆息。
這嘆息不是從一旁的李尋歡口中發出來的——那嘆息是從他身後的馬車上傳過來的。
馬車上只有一個人,一個美麗絕俗的少女,所以那聲嘆息,也如她的容貌一般,牽動人心。
她嘆息,並不是因為她自己有什麼愁緒,而是聽了少年所說的成長事迹,為他感到憐惜。
可是少年站在那裡,卻好像突然聾了一般。李尋歡知道這少年有時候不知人情世故,像是個天真的孩子。可即便是再年幼的孩子,也不會對那聲嘆息毫無反應,但他卻又開始望著雪人,好像什麼都沒聽見。
這可要比雪人更讓李尋歡覺得感興趣,可惜的是,幾位不速之客卻絲毫不解風情,就那麼闖到了近前。
李尋歡和阿飛都有自保之力,然而想起了阿嬋的武力水平,鐵傳甲下意識的便退後了一步,守在了車窗旁,擋住了阿嬋。
——這其實並不是一個明智的舉動。
因為這些不速之客,原本就是為了一件寶物而來,但凡李尋歡身邊的人對哪個地方有一點重視之處,在他們眼裡便顯得更加可疑。
金獅鏢局總鏢頭查猛,神行無影虞二拐子,以及四位苗疆極樂峒五毒童子門下弟子——當這些人的注意一下子全放在馬車上的時候,李尋歡只好無奈的解釋道:「馬車上還有女眷,倒是不方便出來見客了。」
只是他早已知道,人們其實很少相信真話,他們只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話——起碼對面的這幾位「客人」,看起來便不大相信他說的話。
果然,聽他這麼說完,查猛和那虞二拐子對視了一眼。然後那總鏢頭便上前一步,拱手試探道:「……原來是李夫人么?竟不知小李探花出關十年,原來已覓得佳偶。」
他這話一出,那幾位黃衣童子便不耐煩的怪笑了起來,「且讓我們瞧瞧,是怎樣的美人,居然能虜獲小李探花這等浪子的心?」
四道黃色的身影頓時就要朝著馬車掠去,鐵傳甲冷著臉正要迎戰,但就在此時,馬車門卻被拉開了。
一道纖細的身影披著白色的斗篷,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一群不速之客頓時有些失望——因為這說明了小李飛刀說的的確是真話。
小李飛刀的女人雖然也很讓人好奇,但相比之下,還是那藏著金絲甲的包袱,更令他們關切。
可是,當那個身姿娉婷窈窕的的少女踏上雪地,然後轉過臉來的時候,一群人的腦海,一瞬間都被眼前這少女的容貌所佔滿,幾乎完全想不起來什麼金絲甲和梅花盜了。
金絲甲固然是寶物,但這少女,又豈非也宛若一件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