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 被勒令致仕的鄉宦
運河杭州段抵達北新關,再往下大船就走不了了,只能是換乘小船,沿水路直抵武林門碼頭。
李謙實在是沒想到,自己這位堂堂的李家二少爺回來,家裡居然連個下人都沒派過來迎接。無奈之下,只好從騾馬行里雇了一駕車,自己回去。
李家家境殷實,李謙的父親更是一方鄉紳,可說是杭州城裡數得上號的大地主。原本家裡就有幾百畝良田,去歲他中舉后,前來投獻土地,甘願給他們家當佃戶的族人就更多了。
這年代,官員和士紳階層名下的田地是可以免稅的。
雖說在規定上,秀才是只能免兩石的田賦,舉人往上的免稅額度要更多一些,但地方上執行起來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但凡有功名在身的人,名下的田地幾乎都是全免的。那些小戶的自耕農前來投靠,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畢竟賦稅和雜七雜八的損耗等名目加起來,是要遠遠高於他們繳納給地主們的田租的。
誠然,此時才是立國之初,各項制度都被執行的比較嚴格,可既然開了這個特權的口子,就不可能真正杜絕掉權貴階層兼并土地的現象,只是暫時還達不到明中葉以後那麼嚴重罷了。
不過再怎麼說,如今都是洪武爺坐龍庭的年代,誰的吃相太難看,誰就會死得更加難看。因此大地主們也不敢做得太過分,稍微意思意思一下,適當交點兒田賦也是必須的。
李家莊園位於杭州城郊以北,李謙在城裡卻自有一座宅院,位於西湖邊上的一處坊巷裡,平日里就他一個人居住。
此番回鄉,本也該先回莊裡去見見老爹的,然而經過慎重的考慮后,他覺得還是暫時避避風頭比較好。從今日這陣仗上來看,就能猜得出家裡那老爹有多惱火了,否則也不會不派人來接自己這位如此有出息的進士兒子了。
記憶中,李父對待兩個兒子十分嚴厲,前年更是對早已身為府學生員,有了功名在身的次子李謙動了家法,重重的打了二十板子后,才算是消了怒氣。
進士老爺?
照打不誤!
老子教兒子,天經地義的事情。
為免屁股上舊傷添新傷,再一次平白無故的挨一頓竹筍烤肉,李謙決定先在府城裡躲幾天,等風頭過去后再回家。
作為府城兼省城治所的杭州城,城區著實不小,十里繁華之地較之金陵帝都差不了多少了。同樣的青石板街鋪地,同樣的人聲鼎沸,來往行人和路邊商販叫賣之聲不絕於耳。
只是這會兒畢竟人口不多,遠遠達不到後世一線城市那般街上行人摩肩擦踵的盛況,也就是金陵帝都和江南一帶才會如此繁華了,換了北方的一些大城,其熱鬧程度大抵也就相當於後世的一座小鎮。
總的來說,杭州府城確實是不差的,相較於金陵城來講,也就略微遜色了那麼一點點罷了。騾車又行了片刻,才算是到達了目的地。
掀開帘子鑽出車廂,剛準備下車的李大官人卻是愣住了。
只見前方的大門處,站著一個正在吹鬍子瞪眼的老頭子,年約五旬,身材微胖,頭戴東坡巾,身穿一件深藍色的行衣,腰間系著大帶,腳上是一雙青鞋------這麼騷包的行頭,再加上身後恭敬侍立著的那位老管家,這老頭不是自己老爹又是誰?
「呀,是老爺!」緊隨其後出來的子佩驚叫一聲,忽又慌慌忙忙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低下小腦袋去扶著李謙下車。
「爹------你老人家怎麼過來了?」
李謙快步上前,乾巴巴地喚了一聲后,身後的一雙丫鬟忙也緊隨其後,脆生生地行過禮喊了一句「老爺」,之後便再也沒敢抬起頭來。
「混帳東西,你跟我過來!」李父虎著臉丟下了這麼一句話后,便回身往院子里走去。
李謙現在有股跑路的衝動,卻聽得老管家壓低了聲音,在他身旁小聲提醒道:「二少爺,趕緊進去吧,莫要再惹老爺生氣了,他都在這兒等了你一個多時辰了------嗯,算算時間,大少爺應該也快到了。」
「哦?大哥也快過來了?那敢情好!」
李謙知道,只要待會兒自家大哥說上兩句好話,自己這頓打應該是能躲得過去的。當下,他突然兩手一捂肚子,裝模作樣地喊道:「哎喲,不知怎麼回事,我突然肚子疼得厲害,勞煩張叔代我和爹說說,我先上一趟茅廁------哎呀哎呀,不行了不行了,憋不住了------」
為了免受皮肉之苦,李謙非常機智且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屎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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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出去十里有座趙家莊,莊主趙員外不單是本地有名的富戶,還有個糧長的身份,乃是錢塘縣轄下的十區糧長之一。
趙員外表面上是個地主,暗地裡卻是和人合夥,在杭州城裡經營著一些商鋪,近年來賺的是盆滿缽滿,用家底殷實,腰纏萬貫來形容都不為過。至於員外的叫法,也並非是朝堂里員外郎的官職,而只是普通老百姓對有錢人的一種尊稱。
趙員外只有一個獨子,餘下的幾個全是女兒,其實他早年生的兒子也不少,總共加起來有三個,可惜另外兩個都不幸幼年夭折了。
其實他夭折的不光是兩個兒子,女兒也夭折過三個,對此不少人都在私底下里議論,說是這趙員外平日里缺德事乾的太多,造孽無數,老天看不過眼才會這樣去懲罰他云云------
趙員外的獨子也姓趙------嗯,肯定不姓王,這個毋庸置疑。其子名為趙鵬,這位紈絝公子哥十分稱職,也十分的敬業,為了對得起自己的紈絝職業,這些年來也著實幹了不少混賬事。
這也難怪,說起來趙家也勉強能算得上是官宦人家,趙員外的堂姑父名為傅友文,這兩年在官場上一路升遷,已經爬到了當朝戶部右侍郎的位置上。
當然了,堂姑對於趙員外來說,屬於五服內的三服之親,堂姑父就算不上了。只是人與人之間關係的親疏,有時候不單隻看是不是親戚,懂得巴結的人,八竿子都打不著的親戚,也是有成為「至親」的可能的------
趙家有了這麼一個權勢顯赫的靠山在京城,地方官府又如何會不敬他趙家三分?而趙鵬又是他趙員外的獨子,趙家的命根子,趙員外又怎麼會不處處溺愛袒護?
誠然,這也可以說是老子英雄兒好漢,趙家的這兩代基因基本就沒出過好種------
這個趙鵬年紀雖然不大,仗著家裡的權勢卻著實幹了幾樁作姦犯科的事,最後都硬是讓趙員外給壓了下來。不過他人雖然比較混賬,文采卻也有那麼幾分,加上有家裡的助力,前年竟是考中了個秀才,可把他老子給樂壞了。
自此,趙鵬便打著遊學的幌子,整日里領著一幫子豬朋狗友四處瞎混,仗著家裡的後台硬,這兩年早已不甘心只橫行於杭州府城,開始朝著浙江各府一路禍害了出去,行事頗為張揚跋扈。
今日午後,剛從蘇州遊玩歸來的趙鵬,告別了幾位狐朋狗友后,回到莊裡沒等上多長時間,先前那被派出去跟蹤李謙的僕人就回來了。
趙鵬領著他一路徑直進了書房。
不用懷疑,大戶人家建宅必有書房,哪怕主家是個不折不扣的文盲,書房卻是必須要有的。此外,還會在書房裡擺上各種各樣的書籍,看不懂可以不看,拿來充充門面還是十分不錯的。
極其喜好附庸風雅之輩,甚至還會專門建個藏書樓,花重金淘買一些孤本珍本回來鄭重其事地藏著,將來起碼也可以傳給子孫後代不是?
書房裡,整個身子攤在梨木太師椅上,屁股下還墊著張竹墊的趙鵬問道:「怎麼樣,那人是什麼來頭?」
「回少爺,小的跟著那人去了西湖邊上,也向人打聽到了他的身份,據說是城北李家的那位二公子。」
「李家?李謙?」
趙鵬對此顯得頗為意外,這才知道對方的背景不算小。
城北李家他是知道的,李謙的名號他也聽過,只是同為杭州府人,倒是真沒照過面。
其實這也正常,杭州城兩縣分治,李、趙兩家一個在南一個在北,前者屬仁和縣管轄,後者卻是錢塘縣所轄,年輕一輩互相沒見過面也不稀奇。
而李謙性子又比較孤僻,加上家裡老爹殷殷期盼的嚴厲管束,命其天天閉門苦讀,因此一直都很少參加一些文會活動,一心埋入書卷當中,過著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苦讀生涯,去年更是考中舉人,直接入了金陵國子監讀書,兩年前才考中秀才的趙鵬,自然是沒什麼機會能認識他的。
一想到這個,趙鵬就感到渾身不自在,就在不久前的船舫上,自己還當眾諷刺對方為「浮躁小子」------現在回過頭來仔細想想,人李謙就算是今科落第,那也還是舉人的身份,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去批判他呢?
「對,就是李謙,小的還打聽到,今年春闈他也中了榜,名列三甲第七------」
小廝繼續說著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趙鵬的臉色卻是越來越難看,薄唇緊緊的抿著,兩條清秀的眉毛都緊緊地擠在了一起,尚帶著幾分稚嫩之氣的臉此刻已經變成了鐵青色,顯得分外陰沉------
他根本就沒想到,李謙如今早已是進士的身份。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偏偏就是他呢?
趙鵬搭在扶手上的雙手緩緩攥起,最後緊緊握成了拳頭,簡直是快要氣炸了肺。不說那一對丫鬟,單是之前李家和林家定下來的那樁婚事,就足夠讓他妒火中燒的了。
上元佳節時,他曾有幸見過林家小姐的芳容,當時就感到驚為天人,隨後正打算讓自家老子上門提親呢,卻被告知佳人早已許給了李家的二公子,李謙!
「少爺?」小廝說了半天,發現他臉色不對后才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
「噢,沒事,你繼續說!」趙鵬咬牙切齒道。
「是。後來不知怎的,李謙竟被當今皇上勒令致仕還鄉------」
「什麼?」
趙鵬「嚯」的一下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滿臉的不可置信:「這怎麼可能?他才多大年紀,就致仕還鄉了?也就是說,如今的他------只是一個前程盡毀的小小鄉宦而已?」
「這個------小的也是從旁人口中聽來的,說是幾天前李謙就送回了家書,告知了家裡這一情況------」
「哈哈哈------」
趙鵬聞言不禁大笑出聲,此時對於這麼個好消息,心裡早已信了七八分。他笑了好一會才停下來,陰惻惻地自語道:「李謙啊李謙,跟我搶女人?以前的你可以,現在的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