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劉大頭洗衣
對曼青來說,這天上午雖然沒下雨,但也似凄風凄雨,漫天陰霾。到了出門的時候,她渾已經忘了身上的疼痛,只想將那一腔悲憤給抒發出去!她已經不記得旁人的人跟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了,眼裡只有那一個慢慢隆起的土堆,和漫天的白色……
到了中午時分,大家陸陸續續地都散了,孫奶奶和六嬸子他們也將一身癱軟的曼青給扶回了高家院子,安慰了她幾句后就各自回家了。在高家忙活了這幾天,家裡還有不少活兒等著呢。農家人,哪有那麼多時間去傷春悲秋啊!
曼青愣愣地在堂屋母親的牌位前癱坐著,直到門外突然轟隆一聲,一個暴雷響起。接下來就是噼里啪啦的大雨直接砸了下來,頓時院子里被一片雨霧給籠罩了。好似神思從天邊被抽了回來似的,曼青想起房間里的窗戶可能沒關,這樣的大雨可別把被子給弄濕了——
她努力撐起腿,這才發現兩條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脹痛不已,而且不用看,膝蓋上下肯定全是青的……這一動,好似身體的感覺都全部回來了:痛、餓、冷……
很餓很餓,她也不記得多久沒好好吃東西了。但是這會兒心裡還跟堵了一塊大石頭似的,估計也塞不下,於是她還是扶著牆挪著往後罩房走。
高家院子是曼青爺爺在世時翻修過。正中一個大堂屋,兩邊兩個正房,旁邊還各有兩個廂房。這都是農家的基本配置,但是高家為了體現自己的書香氣息,正房後面還有一個小院子,兩邊各有一個罩房,一邊給了曼青這個家裡第一次小孫女住,另一邊的給了高老摳當書房。
從曼青隱隱記事起,高老摳就老是謾罵母親,後來母親就乾脆搬來她的后罩房睡了,直到她過世。
這村裡稍微有點講究的人家都會有個習慣,剛過世的人的房間是不住人的,起碼得到七七或者是一年以後。但是高家此時哪裡還有這等規矩,再說曼青也沒地方去。
好在她一點也不覺得這樣不好,反而還有一種母親還在世還跟自己在一起的踏實感。
回到房間,她去將窗戶關了,然後四下看看,母親的衣物被褥都已經燒給她了,現在這屋裡也不過幾件普通的東西,留給她做念想。她長長地吐了口氣,將身上泥濘的衣衫給換了下來,然後倒下,昏睡了過去。
下雨的時候她總是能睡得特別安穩特別安心。因為下雨天就不能下地幹活了,母親就會留在家裡。母親只要留在家裡,好些家務活她就會接過去,這樣她就可以清閑下來。那句詩怎麼說的來著,偷得浮生半日閑,對,就是這種感覺。
睡得黑甜之際,曼青恍然聽到了一些聲響,就像以往母親會在她睡覺的時候進房間里來拿東西,輕手輕腳的,有時候還會輕輕地叫她一聲,看她是不是睡著了——
曼青翻了個身,嘴角帶了微微的笑,繼續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前面屋子裡好似傳來了高老摳的聲音,聲音很大,在朝著這邊謾罵——讓他罵吧,他自詡君子,是從來不進女人的房間的,再說,前面還有娘呢,她會去跟他說的……
曼青直到天黑了都沒有醒來。她在夢中自是香甜,但高老摳穿著一身皺巴巴滿是泥巴印子的長衫,在堂屋和通往曼青住的后罩房的小走廊間不知道走了多少個回合了!眼看天都黑了,沒有熱飯菜,沒有熱水,沒有乾淨衣衫,這也沒有那也沒有,那個死丫頭還就跟死在了房間里了一般,怎麼都不出來!
他都叫了三回了!
以往只要他叫一回,裡面立即就會出來一個女人,不管是老妻還是女兒,吩咐他們該做的事情也會馬上做好,可現在呢?
高老摳看看堂屋裡高高貢起的靜默的牌位,突然意識到,老妻不在了……
這邊曼青睡得香甜,那邊的野人張也是一覺好眠。他在河邊的草棚里真的跟野人似的住了幾天,這會兒回到了自己的窩,躺在了乾淨乾燥的床上,很有種重新做回了人的感覺。
這一覺睡了兩三個時辰,醒來時屋外的雨已經小了下來。他走出房間,伸伸懶腰,來了幾個舒展的拳腳動作,然後被屋檐下竹簍里的一堆臟衣服給吸引住了眼光。
那是這幾天在河邊換下來的衣衫和剛剛睡前換的,看起來也有好大的一堆了。
他皺皺眉頭,有些奇怪隔壁的李婆子怎麼沒有過來幫忙洗衣裳。
他一個人獨居,這個院子也不算太大,不過三四間屋,而且還沒有水井。他一個大男人也不講究,更不耐煩自己去做些什麼漿洗縫補的,因此都是叫了隔壁一個叫李婆子的人來幫忙。以往只要他回來了,李婆子就會過來幫忙洗洗衣衫,順便給他做一頓晚飯。他則每個月給李婆子兩三百個錢就行。
看著雨不大了,他也懶得帶雨傘,直接邁步就往隔壁走去。
「哦,張大哥你找我婆婆啊,她不在家!我小姑子前幾天生了個女兒,她去伺候我小姑子做月子去了!嘿,放著自家孫子不管,去伺候女兒坐月子!還是個小丫頭片子……」
張野不耐煩聽那些家長里短雞毛蒜皮,頭也不回地就回家了。
他少年時混了不少行業走了不少地方,這樣的人和事見得多了,但沒有幾件不是雞毛蒜皮的,是以也完全不往心裡去。
但凡做乞丐做混混的,一般都很容易走了兩個極端,要麼油嘴滑舌到了極點,逢人說人話逢鬼說鬼話,靠一張嘴皮也能活下去,要麼就慢慢的像他這樣了,越來越不愛說話,靠了拳頭和本事活下去。
他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就不愛說話了,可能是太多人說他可憐,而他又不知道怎麼回的時候開始吧。他永遠都忘不了老木匠師傅跟他說的那句話:孩子,你得活得像個人樣兒!那個時候他跟其他混混一樣,野狗似的到處晃蕩覓食,讓自己活下去……
忙過這陣就去看看老師傅,也不知道他的風濕好點沒,張野默默地對自己道。
剛走到院門口,就看到兩個明顯是無業游民樣的小子探頭探腦地往自己家院子里瞧。他對這類人再熟悉不過,而且最近他也需要人手,於是慢慢地踱了過去,「看什麼呢?」
高四兩先是被那低沉的聲音一嚇,然後轉過頭來看到這麼一個毛茸茸的龐然大物,又是一嚇,差點話都不會說了,「我——我們——」
劉大頭就屬於慢慢地靠嘴巴吃飯的那一類,於是馬上接了過來,「我們是來問問張爺,最近有沒有活干?嘿嘿,我們兄弟想找個活干,吃飽肚子就行!」
掃了這兩人一眼,張野大致有了決斷,「進來吧。」
他大刀金馬地往堂屋裡的太師椅上一坐,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對面,「坐。」
劉大頭立即點頭哈腰眉開眼笑,一邊恭維一邊應諾著找了把椅子坐下了,而高四兩有點受寵若驚,很惶恐地坐在了旁邊。
張野不動聲色,心裡卻是對高四兩稍稍有了點好感。
人落魄不怕,最怕落魄了還沒有羞愧感,那樣就只能一直落魄下去了。這個跟猴子似的傢伙還能惶恐,說明還有自尊心,那就還有救。至於這個劉大頭嘛——
「你去,幫我把外面竹簍里的衣衫都洗了!水井出門右拐,大樟樹下就是。洗乾淨點!」
這傢伙還需要多磨磨,否則就是一個偷奸耍滑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