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世子撐傘
晴野霞飛綺,春郊柳宛絲。
自蘇城來的這名女子只身材纖瘦如柳,氣質並無半分引申出的嬌柔婉轉,但是保留了一份真意。
她的速度雖快,施展身法時旁人很難看清她那一刻的動作,過後卻有股隱藏不了的晃動後勁激蕩四周。
所幸這其中更多的是美中不足,而非致命缺陷。
因為如果與她過招的對手想要憑藉那股後勁來預判她下一步的行動,進而後發制人,必須得保證一個關鍵前提,那便是不會在她的先手之下一敗塗地。
來自殺人庄的灰袍人正站著,卻早早敗了。
沒有多少恐怖名聲的花無常反倒還坐著,仍舊含笑。
墨瞳隱秋水,薄唇映淺紅。
為過儒生,看人的第一印象往往還是偏向儒雅的方式。
花無常在接管青柳齋之前,過的是四海為家的生活,居無定所的壞處有很多,但也免不了些許好處,至少,他沿途見過的窈窕淑女,紅粉佳人,要比諸多自命不凡的達官顯貴多得多。
蘇宛的面貌談不上望了一眼就終生難忘的驚艷。
可平心而論,花無常不得不承認她也是個值得細心雕琢的美人胚子。
從她方才出手的力度和時機來看,他知道,她已經經過了雕琢。
只不過,雕琢的方向不是她原本應該走的方向。
否則,她又怎會成為這位李世子身旁最可怕的單影,而非可愛?
「這真是一點兒也不可愛。」
不管身份地位如何,由心而發的言語,脫口而出的剎那往往顯得格外真誠,真誠到接近真理。
李存勖這時卻很快對花無常說起了反話,「恰恰相反,我覺得小宛這樣的心性十分可愛。」
花無常沒有爭辯什麼,淡淡道:「世子眼光獨到,自然不會與生意人等同。」
李存勖目光望向一旁被銀針刺穴,強行直立的灰袍人,「那麼殺人庄這位朋友呢?」
灰袍人神情因痛苦而猙獰,眼神兇惡,許久卻無隻言片語。
李存勖不禁心生疑惑,向蘇宛問道:「小宛,你可是封了他的啞穴?」
蘇宛搖頭。
花無常道:「先用影過無痕的身法接近,佔了唯快不破的優勢,起手朝他體內打入至少三枚化血銀針,逆封其奇經八脈,稍稍以勢誘導,便讓其體內磅礴真氣運轉不暢,不是洗伐經脈,而是蠻橫衝刷!其身體急劇膨脹之時真氣強度亦增,奈何不為己用,屆時再以數針外刺,就如翻江倒海,七日之內與散功后的虛弱狀態無異。到了這等地步,封不封啞穴,已沒有多大意義了。」
李存勖面露讚許之色,「花老闆果然是看人的行家,與小宛初次會面,就對她的手段了解到六七成。」
聞言,蘇宛似有不服,道:「他若真是看人的行家,豈會如此不開眼?竟與殺人庄的殺手合謀除掉殿下!」
李存勖笑道:「由始至終,花老闆都只是嘴上說說而已,根本沒真的動手,青柳齋的其他人也不見衝進來,何來合謀一說?再者,我現在不是平安無事?」
花無常道:「世子殿下這便錯了,花某可不只是嘴上說說,此刻的你也非平安無事,真的中了毒。」
蘇宛臉色驟變,手中化血銀針蓄勢待發。
不曾想李存勖當即橫臂攔住她,對花無常道:「天下有何奇毒無色無味,無知無覺?」
花無常思索道:「這就有些多了,苗疆巫蠱之地,毒物盛行,光秉承天然而生的奇毒就不下三十種,皆無色無味,無知無覺。不過晉王和世子都不怎麼和苗疆打交道,更遠的西域自不必說,花某這裡就不過多闡述了,只說點世子較為耳熟能詳的。那川中蜀唐門,雖是由暗器發家,真正一躍成為江湖十大門派,卻還是靠毒術與暗器糅合。論天然奇毒,蜀唐門不如苗疆,可論後天人制的奇毒,數量上蜀唐門稱第二,江湖就無人能稱第一。絕情子,鐵霜粉,步生蓮,一笑散......這些都符合世子提的要求。」
李存勖聽得心驚,表面卻很鎮靜,緩緩問道:「同在川蜀的百花宮呢?聽說最新出爐的天下十大奇毒和天下十大暗器之評,佔據兩榜榜首的是百花宮的花神淚,早前傳聞蜀唐門正精心研製的玉觀音,都暫居第二。」
花無常道:「百花宮畢竟是後來者,十大門派之中建立時間最短,現如今宮中的奇毒也就花神淚能壓制住蜀唐門,其餘皆不足道。暗器倒是多些,十大暗器之中百花宮已佔其三,第一花神淚,第五雁返刀,第七薔薇刺。說起雁返刀,那位三公子,倒是與世子關係匪淺。」
聽得此話,李存勖竟笑逐顏開,好似忘了先前花無常說他已經中毒的事情。
「那是自然,阿三與我,輩分上是叔侄,情誼上卻如兄弟,我與他同年出生,只不同月。小時候看兵法習武藝至疲倦時,總想偷偷去戲樓聽戲放鬆放鬆,但很長一段時間都苦於無人陪伴,等到大哥把阿三領回來的時候,情況才不一樣。他剛來那會兒沉默寡言,不管幹什麼都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我呢,也愁沒有知音,同病相憐吶,見了兩次面就有種自然親近的感覺。他本不喜歡逛戲樓,後來卻喜歡聽我唱戲,我本不喜歡吃素,後來卻喜歡吃他煮的野菜粥。可惜啊,天下熙熙,無人不散,大哥非要他去蜀中學藝,一別就是六七年,前幾年還有書信來往,現在連書信都漸漸沒了蹤影。上次他寄來的書信,還是在大半年前,他的雁返刀剛剛躋身至暗器榜第五時。」
李存勖笑著笑著,面露愁容。
花無常聽著聽著,同樣皺緊了眉頭。
「世子,當真不知三公子現如今的處境?」
李存勖有些愣神,蘇宛那張原本滿是秀氣的臉頰此刻倒布滿了殺氣。
都是聰明人。
卻都不做聰明事。
「小宛,你似乎有事在隱瞞著我?」
「殿下,當務之急,是解去你身上的毒啊!」
「你叫我殿下,我卻不想用殿下的姿態來跟你說話,別逼我。」
「我......」
「好了,畢竟是姑娘家,又處在那個位子,有些事情自然不方便說。世子想聽的話,花某倒是可以講講,只是這青柳齋么......」
及時的調解,換來滿意的答案。
李存勖很快道:「本世子在一日,青柳齋便在一日,並且你花無常,永遠是這裡的主人,當然,前提你不會自毀長城!」
花無常點頭道:「毀城容易建城難,花某當然不會做那樣的蠢事。只是世子言語爽利,花某卻不能一言道盡,生意人做生意,更多時候都是在搭橋引線,而非直接領人強行渡河。畢竟,花某並不想讓一名女子緊追在身後,高唱公無渡河,公竟渡河!」
李存勖嘴角浮現一抹怪異弧度,「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搭的橋引的線必須足夠,否則就算沒有那名女子追在你身後高唱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本世子也會在你的墳前上一炷香,念出『墮河而死,其奈公何』這八個字!」
花無常哈哈笑道:「百年身後事,此時言之過早。世子還是即刻出我青柳齋,到雨花街最熱鬧的巷口去看一看,沒準兒能恰好碰上一名不唱箜篌引的女子。噢,去之前還得備上雨傘,冬天的雨,可最寒人心了。」
蘇宛冷冷瞥他一眼,「這麼快就想作壁上觀?姓花的,有始有終,我家殿下體內的毒,你怎麼種下的,就怎麼解,慢了一步,我要你的命!」
面對蘇宛的威脅,花無常仍舊慢條斯理道:「我種下的毒,世子要喝下整整一杯茶才能發揮出它的毒效,世子前後才喝了不到半杯,並且都暗自用真氣沿著小指排出體外,化為水霧蒸騰而去,如此豈會中了花某人的毒?真要說中了毒,那也是心病無葯,變出來的。」
「這......」蘇宛將信將疑,待感覺到李存勖呼吸如常,氣息均勻之後,心中大石才算落定,不過她對花無常的強硬態度並未改善。
「不管怎麼說,你都是其心可誅!」
花無常平靜道:「是可誅,可卻是一起誅的,我飲下的茶水裡也有毒,並且未像世子那般將它排出體外。」
蘇宛徹底不解,「那你是為了什麼?總不會是將計就計,哄騙那邊的傢伙上當吧?」
李存勖道:「他不是在將計就計,而是用自己的方式擇優,如果我真中了他的毒,且無化解之法的話,今日你我二人都走不出青柳齋。反過來,就是你看到的局面,殺人庄這位朋友來了,走不出去。」
花無常贊道:「世子看得也很透徹。」
李存勖道:「擇過一次,便不要再有擇第二次的心思,否則下場如何,你應該明白。」
花無常頷首,隨即其花紋袖袍輕輕一揮,香味瀰漫之際,屋頂金鐵交響,機關大開,射出的卻非密集箭雨,而是兩把花傘。
李存勖探手,隔空取過一傘,道:「一把就夠了,雨,寒不到影的心。」
花無常道:「她不需要,不代表別人不需要。」
於是李存勖也帶走了另一把花傘。
臨走之際,這位晉王世子沒有多說什麼,將那來自殺人庄的地級乙等殺手,完完全全留給了花無常與青柳齋。
殺手的生死,他不在乎。
那人的生死,他卻必須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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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很大。
淅淅瀝瀝。
出了青柳齋的大門,他轉角一瞥,雨生還在那裡布局,衣襟濕透。
他看得見他。
他瞧不見他。
影子又已遁去。
這便註定了他此刻只能撐傘獨行。
另一把花傘,他用左手緊握,貼著腰間,長短如劍。
眼下他走路的姿勢也像個流連於江湖的劍客,口中念念有詞,卻非某種精要劍訣。
是一個人的名字。
「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