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無情應似我,折劍斬桃花
棋盤縱橫十九道。
一面九圓點星位。
對角星各放兩子,布一局。
自古白為先手。
李從珂說他善以黑吃白,說的不僅僅是他下棋的特點,還有他面對逆勢和危局時的作風。
這便是所謂的以靜制動,以後制先。
徐天海明白。
桑知風明白。
侯朱顏、素白桐、陳飲墨、夏陰,甚至方才一直在仔細翻閱卷宗書籍的木青姝聽后都漸漸明白。
唯獨燕薔薇有些不太明白。
所以儘管按照李從珂的意思,她最後拿走了那份大篆小篆混書的書簡,她也沒有即刻將它翻譯成現如今的文字,更別說細細參悟。
除了侍從之外,無論長老還是門人,聚星閣都安排了一個單獨的房間。
燕薔薇的設在西,李從珂的設在東。
分明相隔較遠,這條路對她而言卻彷彿再熟悉不過的近道,一天十二個時辰,她有三到四個時辰都在串門。
旁人如何看如何說燕薔薇並不在意,李從珂更不在意,但這一來二去,她與他討論的始終不是他心中認定的關鍵,這便讓他心中有些氣悶。
七天之約的第三天。
從那間暗室里找了一本還算中規中矩的《落星棋譜》的李從珂,已將書中所寫所繪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只要不是太過離譜的要求,聚星閣門人所提到的基本都會被高層所允許。
所以他真的要了一座棋盤,兩盒棋子。
按照棋譜所言的黑白之道推理星辰輪轉,同時淬鍊自己近些時候才修鍊出的星元。
星元與真氣真的不同。
雖說他在五品下等境界停留了已非一年半載,真氣提升速度十分緩慢,可若論及得心應手與收放自如,在他的感知中,許久無寸進的真氣還是要勝過近日漲幅明顯的星元一籌。
雖不排除這其中先入為主的概念,但要憑藉這股新生的星元來讓自己也走向新生,李從珂心裡著實有些沒底。
星宮,星域,星海。
星相師的三大境界,他連一個都沒觸碰到邊緣。
所幸,聚星閣高層不會直接查探他們體內的星元到了何種規模。
所幸,那日觀熒惑守心,他頗有收穫,體內多了一絲火精。
那一絲火精,在關鍵時刻能派上多大用場他還不甚了解,小作用倒是發現了許多。
譬如當下,他只要稍稍動一下念頭,就能讓整座棋盤上的黑白棋子熔為灰燼,根本無需再耗費心血推演布局,解環環生死扣。
可惜,這般原始蠻橫的方法並非對每一場棋局都奏效,尤其是在他自己都是局中一枚棋子的時候。
「王兄!」
當他拿起第三十六枚黑子的時候,燕薔薇的聲音又一次在門外響起,伴隨而來的還有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他抬起頭,想起了一個有些遙遠的當年。
那時她還沒有什麼化名和偽造的身份,就真的只是一朵生長在川蜀的小薔薇,他也才剛剛轉變姓氏,由王從珂變成李從珂。
兩人初次相遇的時候,季節天氣與黃巢幼時所寫的一句詩格外相似。
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
蝶的確沒有來。
但他等來了她,以及一聲「阿弟」。
那是不管轉換多少時空都難以磨滅的記憶。
後來她知道了他的身世經歷,按照宮主的要求,改了口,稱他為公子,而今一路顛沛流離,稍有安定,又呼他為兄。
或許她自己都忘了是比他大上兩歲的。
又或許當年那個時候再也回不去。
不過他仍記得。
記得那時自己說了什麼,記得那時自己做了什麼。
嗒。
李從珂落子。
開門聲亦響。
燕薔薇推門而進,迎面撞上他的目光。
她愣了愣,連門都忘了合上,獃獃問道:「一個人下棋?」
李從珂道:「其實你也可以陪我下。」
燕薔薇面露苦色,「我下都是亂下,肯定輸的。圍棋這種東西對我而言,比暗器還要複雜難解,真不知道是誰發明出來禍害人的。」
李從珂從兩個盒子中各取一子,突然用力擲出,一黑一白擊在左右門戶,咣當聲響,大門緊閉,棋子卻未落地,很快順勢彈回李從珂手指之中。
「棋子用好了的話,可比一般的暗器管用,又高雅得多。而且它發明出來並不是用來禍害人的,傳說此乃上古一位帝王所創,名堯。堯舜之治,天下典範,這棋盤棋子看似小,卻代表了一個時代,和酒里有乾坤是同樣的道理。」
燕薔薇找了個椅子坐下,問道:「你想喝酒了?」
李從珂沉默片刻,以手扶額,「這好像不是我說的重點吧......」
燕薔薇笑嘻嘻道:「聽不太懂的我一向自動忽略,酒我懂一點,所以沒忽略,畢竟你們男人差不多都是喜歡喝酒的。聚星閣對自己人沒有門禁一說,這點挺好,想喝什麼酒,我出去給你買。」
李從珂手指劃過她的鼻尖,「這麼大方,據我所知,你身上不是應該沒有多少銀子了嗎?」
「沒有了可以掙啊,江湖賣藝,運氣賭錢都是好手段。聽說城南有間墨畫賭坊,可以靠書畫抵押,我隨手整兩幅弄過去不就行了?」
李從珂轉而捏向她的臉頰,似笑非笑,「肉不多,膽挺肥,書畫抵押,想來必須是名家珍品,你自己隨手弄兩幅贗品過去,被發現了非死即殘,真當開賭坊的人和混賭坊的人一個級?那些傢伙,是真正吃人不吐骨頭的行家。」
燕薔薇道:「那也得分人,像我這種骨頭硬的,他們吃不掉,硬吃只能崩了牙口。」
「嘴硬。」說話間,李從珂正要收手,不料燕薔薇突然將朱唇向前一湊,直接朝他食指中指咬了一口。
「咬得還挺重!」李從珂朝印痕處吹了口氣,繼而道:「這算黑吃黑,人吃人嗎?」
燕薔薇磨了磨牙,「當然不算,讓你見識下我的嘴有多硬罷了。」
「多大人了,還是孩子心性。」李從珂頗為無奈道。
「也就比你......」燕薔薇扳起手指,不多時聲音戛然而止。
李從珂嘆了一氣,「看來你是真忘了。」
燕薔薇聲音變得細微,「那,情有可原嘛。人總有忘性的,我又幾乎不過生辰,許久不曾接觸的東西你能一直保留印象,終生不忘嗎?」
李從珂低頭深思,接著篤定道:「有。單是你我之間,便有一事,永不相忘。」
燕薔薇有些意外,又有些欣喜,問道:「什麼事?」
李從珂看著她的眼睛,神色極為認真,卻只說了兩字。
「桃花。」
......
隴西之地總體依舊被寒氣籠罩。
自那一天大雨過後,晉陽城最近的天氣卻是出奇的好。
好的天氣下,人的心情往往也不會很差。
這一天,晉王世子又早早離開了自己的府邸,但沒有去風滿樓,也沒有去雨花街,而是去了城東那片桃花林。
按理說冬日花草大多凋零,李存勖此行很難收穫到多少樂趣。
但因為自小聽到的一個傳聞,他還是決定碰碰運氣,並且帶上了另外一人。
那片桃花林在山頂。
所以他與她走了不少山路。
好在這一路既無多少崎嶇,也無多少泥濘,溫和陽光照耀之下,非但不覺得疲勞,還感到格外舒心。
桃花林附近有一條小溪,清澈甘冽,對於口渴的行人而言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正因為對此有所了解,進入桃花林前,李存勖特意將事先準備好的兩個竹筒裝滿溪水,等到了桃花林后,再從樹上摘下幾片沒有徹底枯黃的桃花,放入竹筒之中,浸泡片刻,便如品茶一般慢慢嘗了起來。
她卻只是在旁邊靜靜看著他,沒有接過竹筒,甚至連坐都不坐。
「不累?」
「不渴?」
「不信?」
一連三問。
白衣女子皆未回答。
李存勖笑了起來,轉眼又飲了一口,彷彿是在讚賞自己的耐心。
「知道我為什麼要帶你來這裡嗎?」
話音落下,意料之中的沒有任何回應。
所以他很快又接上了自己的話,「小的時候,就聽過一個傳聞,說是在冬天的時候,桃花偶爾也是會開放的。不過那需要具備一個條件,便是天氣至少要連續好幾天都晴朗溫暖,這樣才能讓桃花把冬季誤認為春季,提前開放。很不幸,十八年來,我沒有見到過一次傳聞中的那等場景,但我還是選擇相信,並且保持期待。」
女子終於不再沉默,開口所說的第一句話卻帶著些許譏諷意味。
「我想到了一個人,一首詩。」
她才剛剛說出這句話,李存勖就心有所悟,脫口而出:「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女子有些意外,「這可是你父王當年一大死對頭所作的詩。」
李存勖又飲了一口竹中清水,順勢將其中一片桃花含住,接著取下,放入掌心,「詩詞歌賦向來是不分立場和國界的,況且黃巢這首詩的后兩句很對我的胃口。」
「你若只光說不做,胃口再大,又有何用?」
「你想我怎麼做?即刻找到父王,讓他公告天下,宣布誰與阿三為敵,便是與整個晉國為敵!這樣?」
「好是好,卻有些不切實際。」
「既然玉仙子也知道這不切實際,就應與我共同想個實際的辦法,而不應一再拒絕我的好意。」
玉仙客眼中似有怒色,「遊山玩水,喝茶弄花,這便是你堂堂世子想辦法的態度?」
李存勖道:「這還是阿三教我的,以前我被父王責罰,不能出去看戲的時候,他就會拿一壺桃花茶或桃花釀來找我,共同商議對策。」
「桃花釀?」
「就是桃花釀成的酒,一開始我也沒聽說,但阿三釀出來給我嘗了之後,我就再也忘不掉那味道。」
玉仙客神色忽而變得微妙,「三公子在百花宮的時候可從未給眾姐妹釀過酒,就連薔薇也沒有。」
李存勖得意一笑,接著道:「若是我也能釀的話,早就請你品嘗了,現在,卻只能讓你聞聞味道。」
嗤!
玉仙客尚未反應過來,李存勖掌心的那片桃花突然化作薄薄利刃,朝他胸前刺去,幸被她護體真氣攔截在三寸之外。
下一刻,她出劍。
瓊花之香不遜桃花,威能更甚,卻被李存勖兩指夾住劍鋒,稍稍用力,生一脆響,劍鋒頓時彎曲,彈向他處時激起一道劍氣,斬向附近那棵枯了大半的桃樹。
於是不過片刻,花落如亂玉碎瓊。
「酒里藏海角,雲外隱天涯。無情應似我,折劍斬桃花。」
世子雅興不絕,看著猶在驚異的玉仙客,將她胸前懸停三寸那片桃花取過,繼而道:「這味道,可聞到了?」
玉仙客對此不作回應,長劍入鞘,道:「詩念得好,卻不真。」
他知道她指的什麼,所以很快將那片桃花收好,道:「弱水三千,拈花飛葉亦三千,總有一片寄一情,不能舍的。」
玉仙客終於神色稍緩,「那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