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殺人夜
夏魯奇要在這間酒館過夜。
李從珂卻不能陪他一起買醉至天明。
畢竟他的手裡還有一幅畫,在聚星閣里等他的還有一個人。
故而戌時還未盡,他就離了杜家酒館,別了夏魯奇,手裡拿著那幅真假難辨的《送子天王圖》,腰間系著鼓脹的酒囊,朝聚星閣的方向走去。
依照慣例,這個時候負責夜巡的城中守衛已經分好了班次,在城內大小街巷徘徊,不放過任何一道可疑的蹤影。
雖說自己改換前後的容貌都不像是會被守衛緊密注意的夜賊,李從珂仍是下意識動用真氣,感應四周因持槍披甲而變得沉重的腳步聲,一次次避開他們。
今晚無月。
又或者說本來有月,卻被天穹上的黑幕吞噬,加之星光比往常明亮,所以連一絲彎彎缺缺的月痕都看不見。
行了幾里路,除了分佈城內,成群結隊的腳步聲,他又感受到了一股足以令人瑟瑟發抖的冷風。
為了不使自己被一陣隨意飄起的風欺凌,他只得又分出一股真氣來進行抵禦。
星元,被李從珂暫且擱置不用。
倒不是說星相師的手段護不了體,擋不得風,而是他覺得在這樣一個夜晚,是不應該與天上星辰產生聯繫的。
僅是一絲一毫倒不甚要緊,多了就實在有些破壞氣氛。
月黑風高,乃殺人的夜,那氣氛,自然也是殺人的氣氛。
若殺不成,權當是陣陣鬼門陰風吹過,若殺得成,星元通星辰,一人將死,引得星隕,招致其他人心中倉皇,萬眾不眠,豈不辜負了這大好時節?
已枯的一截柳,不知為何,掛到了一處瓦片齊整的屋檐下。
屋檐對應的房屋,有些年頭,縱是入夜,牆壁上也能依稀見得多次修補的痕迹。
裡面沒有燈火,裡面沒有人聲。
甚至沒有其他生靈的氣息。
以修者的速度半天繞半城,這還是李從珂在天水境內遇見的首個特例。
所以他朝四周深深望了一眼,就停下腳步,在沒有燭火燈光映照的情況下,緩緩打開手中畫軸。
畫卷鋪開,外裹的一層白色宣紙很快脫離。
似乎真有神靈騎乘瑞獸,一路賓士,穿雲破霧,翻山越海。
畫面一轉,天王雙手按膝,儀態威嚴,周身大道環拱,文武侍立。
武將手握劍,以防不測,文臣手執筆,預備書寫,面色皆肅。
唯獨眾天女神態安詳,磨墨,持器,立於身後。
畫中人在等。
畫外人也在等。
等的對象不同,心情卻是相近。
畫卷從右往左鋪展,至一半時,李從珂左手發力,扼住其勢。
其身側忽生三朵幽藍鬼火,懸浮於空,映照出的卻都是一道深紫色身影。
藍紫相交,不過頃刻,鬼火散去。
是時畫軸轉動,聲如機杼。
一枚銅錢撒出,徑直不彎,無升無降,但與空氣摩擦所生的爆響和火星,完全不亞於一名職業弓箭手操控機關重弩對敵人發射的雷霆一擊,甚至因為這個特殊地理環境,它的殺傷力,還猶有過之。
李從珂目光凝結。
人眼對錢眼。
火精鎮火星。
雷霆一擊驟然下墜,威能卻未散去,如狂刀豎劈,裂開地表,擊起塵浪。
三尺余浪欲殺七尺餘人!
李從珂明知其意,仍不閃躲,右手袖袍一揮,雁返刀未出,僅落下半枚黑色棋子,不偏不倚,正堵銅錢之眼,雖只觸碰一瞬就被震碎,卻使塵浪在其面前懸停。
而後他衣袖再動,剩下半枚棋子掠出,復堵銅錢之眼,除被震出粉屑之外,再無大礙。
李從珂腳掌一跺,塵浪徹底消散,被半枚棋子堵住內中方孔的銅錢也被盪起,落入他掌心之中。
「開元通寶,一孔一方,十文一兩。你這一文銅錢怎麼就重了一兩,是我眼神不好,還是記性太差?」
紫衣人現身,掌中亦握一枚制式同樣的銅錢,道:「你的眼神好,記性更好,只有一樣不好。」
李從珂含笑問道:「哪樣不好?」
紫衣人道:「認的大哥不好。」
意料之中的回應,李從珂沒有意外,只思索片刻,又問:「為何是你?」
紫衣人反而很是意外,「我還不夠?」
李從珂道:「本來應該夠的,但你有些啰嗦,並且是不同於你大哥血衣門薛藏繡的啰嗦。薛藏繡的啰嗦,是遇到他也看不透的人,猜不透的局勢才會出現,他若真有決心擒人或者殺人,不會廢話半句。很可惜,足下,沒能學到他的優點。」
紫衣人將手中銅錢握緊,「你好像也很啰嗦。」
李從珂沉吟道:「若是足下能在一開始就殺了我,或者剛才就告訴我這枚銅錢不同尋常的原因,你就不會聽到這些話了。」
紫衣人冷笑一聲,「誰會想到,一家新出現的小酒館,竟會在開張的第一天就引來這麼多實力非凡的年輕高手。我方才遞出的那枚銅錢,足可在瞬間滅殺六品境界之下的任何人。你非但相安無事,還將它反握住,如此可見,你的修為至少也是五品下等。」
李從珂不置可否,道:「如若足下在一開始就遞出兩枚銅錢,我即便有所準備,不會即死,也將受傷,時間一久,你未必不能殺我。」
紫衣人道:「我不喜歡在事後做無謂的假設,況且我接到的並非死命令,一招能殺你,那便殺了,不能殺,也有另外一種辦法,完成小姐交給我的任務。」
「什麼任務?」
紫衣人沒有回答。
回答李從珂的是握在他手心的另一枚銅錢。
與先前那枚銅錢一樣,外形是開元通寶的制式,一文,卻偏重一兩。
而它的以一當十,還不只體現在重量之上。
位於李從珂左面的一堵牆壁倏然出現兩孔。
一圓一方。
離手,破風,燃火,一如方才,是瞬間之內發生的事情。
判斷出這枚銅錢的走向,對李從珂而言,亦是一瞬。
他這次卻沒有果斷運轉真氣,因為在他的感知中,這枚銅錢沒有在透穿牆壁過後進行任何迂迴。
但很快,他的精神高度緊張。
將整枚銅錢打入石牆,並且穿過,僅憑真氣,而不藉助銅錢本身某個口子的鋒利度,換成武道修為弱於紫衣人,在暗器上的造詣與經驗高於後者的他,也能做到。
可卻不能保證銅錢穿過石牆過後,仍能繞過一系列阻礙,掠出五六十丈開外,只一擊,就碎了製造精良的頭盔,沒入剽悍軍士的眉心,了結對方的性命。
面對突如其來的橫禍,那名遇難軍士的身邊人反應過來是先保護自己還是即刻檢查他的身體,李從珂並不知曉,他只覺得在這夜裡高舉著火把行走巡查的甲士中很少會出現聞聲而懼,不戰而死的驚弓之鳥。
哪怕他們出現在附近,大多並非自己的意願,而是因為接受到上級派發下的命令。
如此過了片刻,李從珂果然瞥見了大片移動火光,不下二十餘人的呼喊聲以及腳步聲。
毫無疑問,這些都是紫衣人第二枚銅錢的「功勞」。
「這一招,是叫借刀殺人,還是禍水東引?」
李從珂望著自己手中還握著的那枚銅錢,臉上泛著莫名的怪笑。
紫衣人的身影早在銅錢射入那名軍士的眉心時就已遁去,速度不算奇快,直到現在,李從珂都能嗅到紫衣人的殘餘氣息,但他無法確定紫衣人所在的具體方位。若紫衣人的身上沒有某種干擾修者感知查探的法寶,就只剩另外一種可能,便是其所修行的身法,本身就帶有一定迷幻作用。
李從珂從花淚影那裡習來的神行千變,號稱千變萬化,倒是也有這種效用,然而眼下他卻不能施展。
非但如此,他此刻連進行簡單的挪步都有些困難。
確認自己腿上的穴位沒有被紫衣人悄然封住,李從珂逐漸將注意力放到自己所處的位置。
他腳底之前有條裂縫。
一枚銅錢從此落下,三尺塵浪從此升起。
半枚棋子先後兩次填充,都只意在卡住銅錢之中的方孔,並不能使這條裂縫修復如初。
火光輝映,腳步聲愈近,李從珂心中震動愈強。
他開始有些理解,紫衣人不同於薛藏繡的啰嗦。
「銅內摻金,紫衣青面,梅山郎,張銅線......」李從珂掌心運力,手中氣旋浮現時,摻雜真金的銅錢頓時碎成粉末,而後他看著腳底前的裂縫,緩緩將粉末傾灑入其中。
「領教了。」
一人低語之際,四周卻有高喊。
「快看,這兒有道人影!」
「跟上,別讓他跑了,附近都看遍了,就他一個人,老吳的死和他脫不了干係!」
「賊人功力深厚,大家千萬小心。」
......
許是紫衣人在撤走的時候對他來的那條路動了些手腳,巡邏的軍士聞聲趕來,四周皆可見火光,那些急速靠近的腳步卻都源於李從珂的背後。
無一人一甲朝他正面奔來。
雖說如此一來,就省了兩面夾擊的麻煩,可也相當於堵了他一條去路。
此時此刻,擺在李從珂面前的僅有兩個選擇,要麼束手就擒,要麼趁張銅錢留的這一手約束力減弱,向這些軍士展開雷霆一擊。
若真的動了手,就註定不能留一個活口,因為如此短的時間內,他沒有辦法對自己再次進行易容。
同樣,如此短的時間內,他所能動用的招數也十分有限。
不容多想的片刻時光里,李從珂猶豫的工夫佔用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他一袖藏棋,一袖運刀。
刀鋒徐徐外露,剛展現一點尖芒,他就彷彿聽到了雁鳴。
可今夜雁終未出,自然也就無接下來,名動天下的雁返。
著厚厚棉服的麻臉姑娘不知何時竄上了瓦片屋檐,手握削得又輕又薄,形似鐮刀的木製雙鉤,無月的夜,她先李從珂袖中刀一步,佔了寒光。
是以雙鉤揮舞時,薄木沾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