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不醉不眠
張銅線身上的銅錢終於不再各自分離。
如他名號,用細線串在一起,懸在腰間,走起路來,無風也有鈴響。
不平靜的夜,這位梅山郎顯然亦不太平靜。
見張銅線連門都不敲,就徘徊在窗外,薛藏綉一指過後打出一記虛掌,以氣卸力,才慢慢踱步至廂房,程耳與白子飛面上皆有驚訝。
最先察覺的薛藏綉則最先釋然,鬆了一口氣,道:「所幸只是一根普通的線,未動用你的金蠶五寶。」
張銅線進屋,合上房門,未及轉身,聲已傳出。
「金蠶五寶,根據五行之數演化而來,若無五行精妙大陣相佐,便是用一次少一次。命令非死命令,任務非死任務,我自然不忍損耗它們。」
這話既是在對薛藏綉說,也是在對梁如真言。
瞧他談吐如常,身上也無明顯傷勢,梁如真心中躁動稍安,示意張銅線走近后,向他問道:「梅山郎的金蠶五寶,就如薛先生的天池血衣,皆秘傳之技,只用來對付那傢伙臨時結交的異姓兄弟,當然沒有必要。就是不知梅山郎的金銅錢,費了幾枚?」
張銅錢頭顱微低,身卻未躬,道:「不算多,恰恰兩枚。」
梁如真不禁疑惑起來,「既然才兩枚,為何我看你的臉上隱約有肉疼之色?」
張銅線不做掩飾,直接道:「因為這兩枚銅錢的分量和威力,在我隨手攜帶的所有銅錢當中,足可排入前十,到頭來卻沒有一枚正面傷到了他。」
梁如真嘴巴張大,有些愕然,「他也有這麼厲害?」
張銅線道:「的確比想象中厲害許多。看來那夏魯奇擅長的不只劍術,連眼力也很是獨到,小姐若存心與此人為敵,須得再度思量一番。」
梁如真終於氣結,「那姓夏的混小子都欺負到本小姐頭上來了,還要我怎麼思量?!以退為進,以和為貴?省省吧,少搬弄那些虛的,我跟我爹一樣,不喜歡儒家的空道理。你們都是江湖人,若不想本小姐大動干戈,就用自己擅長的江湖道來解決,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梁如真突然展現的怒火,彷彿在張銅線意料之中,以至於他聞聲后非但沒有意外,反而有些欣然接受的意思。
不過本著謹慎心理,張銅線還是問道:「小姐心意已決?」
梁如真望了旁側薛藏綉一眼,道:「已決,連薛先生也勸不動。」
張銅線笑道:「那便好,今晚雖未直接傷到那人,將其擒下,但並非一無所獲。他的招式很奇怪,沒有尋常武夫的蠻橫,沒有鬼生方士的詭譎,倒有融入造化的神奇,哪怕僅匆匆一瞥,那種印象都不足以磨滅,尤其是他手中那捲半開半封的畫。」
「畫?」想起下午在杜家酒館的情景,梁如真搖起頭,「當時光顧著那活蛇酒和浪蕩子,他是後來者,印象給我最深的是他朝店小二說的調製酒,手中那幅畫,不曾留意。難道這其中別有玄機?」
張銅線道:「玄機幾何暫且不知,但在我感覺中,那畫頗有術法的痕迹,絕不局限於小小的紙張里。那時我第一枚銅錢打出,遭他真氣阻截之前,先感受到的似乎就是來自畫中的抗拒和威壓。」
「咄咄怪事。秦州之外,隴西全境,都從來沒聽說過能以書畫成道法的江湖人啊!」
「許是小姐生得晚了,有所不知。」
開口的不再是張銅錢,而是薛藏綉。
換做從前,梁如真定會覺得這一句話里或多或少帶著些貶義,可現在她卻沒有心思顧及那些,只迫切道:「那就請薛先生說說我不知道的那些事。」
薛藏綉道:「大概三十多年前,我未入血衣門,大人也未身居要職之時,常跟著不少鏢隊走南闖北,武功是看到一樣學一樣,沿途下來,修為還是那般修為,無甚長進,刀槍劍戟十八般,卻都能舞弄一番。當然,大部分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所幸積攢下來的閱歷是真的。那個時候,青龍鏢局只小有名氣,可謂初露崢嶸,不比如今,要求雖不低,但也不高,有次我就混進去做個了臨時趟手,途經隴西境一個偏遠小縣,在縣城最好的酒樓里落腳,遇見了一個賣畫的年輕人。」
「酒樓賣畫?」原以為要先聽到某種大道理的梁如真眨眨眼睛,來了興趣。
「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在酒樓賣畫,會有人買嗎?」
薛藏綉道:「當年我與小姐的想法一樣,覺得酒樓這種地方,就算偶爾真來了文雅名士,求醉之時也不會注意某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帶來的字畫,偏偏這世上總不乏特別的人。」
「有人買了?誰?」
「當時在酒館負責彈琴助興的琴師。」
「長甚模樣?」
「長髮長身,小眼小耳,無丰神俊朗之貌,卻有高山流水之韻,擅奏七弦桐木琴。」
梁如真沉默片刻,忽而失聲呼道:「竹林琴仙古絲桐?」
薛藏綉點頭,接著無比感慨道:「賣畫的年輕人名不見經傳,當年的古絲桐又何嘗不是如此?誰能想到,一個淪落到要在喧鬧酒樓里奏出靜心之曲,以求謀生的落魄琴師,後來竟會成為『絲桐合為琴,中有太古聲』的竹林琴仙?」
「古絲桐當年買下的什麼畫?」梁如真按捺住心中震動,問道。
薛藏綉道:「非是古畫,而是當朝會稽山人孫位所著《高逸圖》。說來真的湊巧,《高逸圖》所畫為竹林七賢,古絲桐後來被稱作竹林琴仙,七賢,七弦,琴仙......聽上去何其相似?」
薛藏繡的神色很是認真,不像作假,梁如真這時卻忍不住提出質疑,「薛先生,世上,當真有這麼湊巧的事情?若真如你所說,三十多年前那賣畫的年輕人,造詣怕是還在古絲桐之上,否則怎會以過去的畫成就未來的仙?但這麼一來,我就想不通,造詣如此之高,他為何還要混跡於酒館鬧市?」
薛藏綉道:「興許正應了那句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
梁如真將信將疑,念道:「聽說近些年墨畫賭坊附近也出了個賣畫的年輕人,不為錢財,只纏紅線,刻玩偶,有些奇怪神秘,這兩人之間,有沒有什麼聯繫?」
「可能性不大,能以一幅畫造就古絲桐的人,不會輕易讓出任何一卷書畫,否則就便宜了庸才。」
梁如真於是改口問道:「浪蕩子的異姓兄弟,手上那幅畫呢?」
張銅線反應過來,替薛藏綉道:「大哥不曾見過那幅畫,如何評判?」
梁如真思忖道:「也是,那你來說。」
張銅線道:「小姐,我也不好評判,只冰山一角,悟不出玄機的。」
梁如真哦了一聲,「那這麼說,今晚我交給你的任務,你沒有一項是完成了的。」
張銅線笑道:「那卻未必。我費的兩枚銅錢,一枚殺了一人,一枚引出一人,總歸不算徹底無用。」
「你殺了誰,又引了誰?」
「殺了不堪其用的無名小卒,引了意在聚星的缺月樓門人。」
「缺月樓?」
梁如真心中震動再難掩藏,眼神之中透出迷濛之色,卻無半分昏然睡意。
半晌,她低聲沉吟道:「夜裡不醉,果真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