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四六之間

第五十三章 四六之間

星光之下的鏡像世界。

鄴虛靈對著此處唯一一個在色澤上就不同於其他的銅鏡,手持桃木梳,緩緩梳理髮絲。

她的發質並不算好。

僅兩三日不曾碰水,頭上便會多出許多雜質,白如雪花,卻沒有雪花的美感,也不會有人將它們緊握在手心,仔細觀賞。以立志經天緯地的星相師眼光來衡量,那更是不折不扣的臟物,一如修道者所謂俗世之塵,時而需要躲避,時而需要清洗。

但這片由始至終都光線昏暗的鏡像世界,實在算不上清洗的好地方。

莫說洗身除塵,就是像正常人一樣在冬日裡洗個舒服的熱水臉,對處在這般環境下的鄴虛靈,都是件有些奢侈的事情。

她體內的星元固然糅合了五行之水,有時某條負責輸送水源的暗道出現了問題,憑藉這股星元的雄厚程度,她可自給自足,卻不能以此使自己脫離冰冷的地下,肆意品嘗人間的溫熱滋味。

岑蝕昴有恩於她,也有負於她。

聚星閣一日成不了當年的星野派,她便一日體驗不了女子最美麗的那段年華。

之所以一直以來對此無知無覺,並非鄴虛靈生來無情,除卻習以為常的麻木以外,還有一個很大的原因,她從未向某個男子動過長久的心。

就連相反的短暫,也僅有區區兩次。

昔年岑蝕昴收她為徒,一時心動不過一時意動,並未生出別樣情愫,此為第一次。

近日狼毫未落,字畫先焚,燃盡她對那人所有的準備與預測,腦海空白時直面內心,為第二次。

咔嚓。

心緒浮動,回想過往之際,鄴虛靈手中桃木梳突然發出摧折之聲,等她將桃木梳從腦後髮絲間取下,放於眼前後,卻未見到木梳斷痕,目光一掃,反而見到了不少斷髮。

「倒是省了不少煩惱。」

見自己掉了幾縷髮絲,鄴虛靈非但不驚,說話間還帶著些許笑意,銅鏡中折射出的影像亦怪異莫名,就連表面都透著異樣。原本銅鏡周圍只沾了幾抹疏淡星彩,眼下卻有些許皎潔月華縈繞,非要眾星拱它,而欲照耀眾星。

一股奇怪的勢。

一個奇怪的人。

眼神變幻幾許,鄴虛靈將桃木梳扔在一旁,活動了幾下還未徹底恢復灼傷的右臂后,以左手無名指挑開衣袖,沿著臂膀疤痕平移,終延伸至銅鏡中心一點,指尖觸鏡面時,彷彿有一顆石子沉入湖中,聲響不大,但足可盪起不少漣漪,窺見湖底一點奧秘。

「師姐。」

指觸鏡不過一瞬,對應的人就來到了鄴虛靈身後不足一丈出,銅鏡之內雖還未來得及浮現其身影,鄴虛靈已通過這細微動作捕捉到了那份恰應天上有的氣息。

所以她開口道出這兩字的時候,沒有一點遲疑猶豫。

畢月離倒默然了許久,細嫩手掌在鄴虛靈肩上懸停許久,幾度伸縮,終是沒有按下,只慢慢回了句:「師妹。」

這時鏡中已浮現出了畢月離的面貌身影,故而鄴虛靈沒有回頭,沒有挑燈,便道:「師姐還是生得那般好看,說話時的遲疑聲音也容易令人生出憐愛之心,多虧我不是男子,否則這不見天日,宛如地牢,除了書畫圖卷,就只剩滿目鏡子的地方,指不定會生不出什麼亂子。」

畢月離的手掌徹底縮回,望著鏡中映出的鄴虛靈,輕笑道:「師妹還是喜歡開玩笑。」

鄴虛靈認真道:「一開始我也當這是個玩笑,但後來想得多了,便不覺得是玩笑,而是一種對於現實里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的期盼,簡言之,算是夢。」

「你的夢,就是想做一回男子?」畢月離很是吃驚。

「做一回男子有什麼不好嗎?」鄴虛靈反問一句,接著道:「若我是男子,就算依舊會在那個漁村碰到師父,學的物,走的道,很可能不是如今這樣。」

畢月離有些懂了,嘆息道:「看來時隔許久,師妹還是對師父的安排耿耿於懷,也罷,羽師有物換星移之術,我雖不曾習得,但多少懂些皮毛,設身處地,能體會你的心情。換成是我,在這種環境下,興許還不如你支撐得久。」

鄴虛靈糾正道:「師姐說錯了,不是興許,而是一定。」

此話一出,畢月離心境悄然生變,並非這句話蘊藏的肯定性令畢月離覺得刺耳,而是因為她突然意識到今時的鄴虛靈相較於以往,有些不同。

須知,換做以前,鄴虛靈即便內心如此認為,也不會從口中說出。

她的內斂深沉,是素來不喜多話的桑知風都遠遠不及的。

而今突然轉變,不知是少了幾分麻木,還是多了幾分清醒。

畢月離很想用自己這雙靈動慧眼看透,但這一刻,她真的看不透,只得被鄴虛靈的思路牽引。

「師姐長我三歲有餘,可入門時間不過比我早上半年,這早出的半年,你既未修成秋水秋月,也未練成臨光照台,更不知星斗參合之道。所以不管師父與旁人怎麼認為,在我的眼中,你我之間,起點差不了多少。至於後來我一直在暗,你一直在明,在我看來,也非我某項能力不及你,撐不起聚星閣的檯面,恰恰是因為我的性格較你好出太多。」

聽到這裡,畢月離內心有股發笑的衝動。

鄴虛靈的性格,是聚星閣眾位長輩乃至星野派遺老所公認猜不透的謎,在你親眼見她做出一件大膽到常理無法揣度的事之前,你永遠不知道她能因為個人喜好做出多麼有違大局的事情。

對於鄴虛靈的安排,岑蝕昴從不解釋原因,畢月離只得自己去尋找,尋找的過程中,性格方面,一直是不被畢月離割捨的主要。

她的性格要比自己好出太多?

就算是換成沈司南這等名聲遠播在外的星相宗師來說這句話,畢月離都不會選擇相信,且忍不住發笑。

只因這像極了無稽之談。

但靠近鄴虛靈真身的這一刻,畢月離雖不信,卻真的強行遏住了自己內心想發笑的衝動。

不是怕傷害到對方,而是怕傷害到自己。

與鏡為鄰,時間一久,便成了與鏡為友,四面八方明鏡橫豎,映出的多是鄴虛靈的身影,而非她畢月離。

就連面前這塊銅鏡,也是在鄴虛靈左手無名指點過之後,內中才有她的「一席之地」。

相較於筆畫上的功夫,畢月離更怕鄴虛靈對這些鏡子的研究與利用。

同門切磋,四六之間。

這是岑蝕昴曾親口說出的一句話,話中雖未指名道姓,引出的一系列猜想卻始終不少。

連畢月離在內,聚星閣里頗有名望聲威的人大多以為此話是指岑蝕昴與羽枉矢,孰六孰四,何六何四,並無定論。

在此基礎之上,今日又要多上一種情況。

鄴虛靈對畢月離。

明知自己所開闢的星宮,內中積累的雄厚星元已足可與不少老輩強者抗衡,此地之中,若真的動了手,就算只是最簡單的切磋,點到為止,畢月離仍覺得自己的勝算只會是那個「四」,而非「六」。

此時此刻,畢月離對此深信不疑。

「想不到,師妹的實力竟已到了這種地步!」

「撇開實力兩字,只談處境,我也到了這種地步。」鏡中威壓起起伏伏,宛若雷電交加,鄴虛靈所著衣袍無風而動,終於霍然起身,不再盤坐於地,繼而與畢月離正面相對。

剎那光華,銅鏡內生蓮子,朵朵花瓣綻放,所吞所吐並非滴滴水珠,而是灼灼火星。

火蓮於銅鏡內成形后,便成了再明亮不過的燈,光芒四射,牽引周圍明鏡,鏡身顫動,所見所感盡數傳遞給鄴虛靈那對漆黑眼瞳。

正因如此,四目相對持續不到一瞬,畢月離的目光就不覺偏移,眼睛若被針尖刺中。

「回歸先前,我所說的那句話,在師姐看來,應是笑談,但在我看來,不是。最簡單不過的例子,便是身份對調后,我成了你,你成了我,再見的時候,絕不會是在這樣一個特殊的地方,也絕不會是因為另外一個特殊的人。」

「師妹已知曉了我的來意?」

畢月離揉揉眼睛,原本因火蓮之光而分散的心神忽而再度聚攏。

鄴虛靈道:「就算原本不知道,見到你,與你說上幾句話后,也能猜到幾分。」

「你還有這種能力?」

「原本是沒有的,但長久的黑暗,賦予了我別樣的敏銳和洞察。」

鄴虛靈說著,又掀開了右手衣袖,指著上面的疤痕道:「前幾日,聚星閣新收門人之時,任赤雨與老浪子在明,我在暗,你與師父以及眾長老介乎明暗之間,只管事後結果,好不輕鬆!不過一碼歸一碼,輕鬆是輕鬆,有些樂趣,你們是體會不到的。」

畢月離面露震驚之色,「這些疤痕,算是樂趣?」

鄴虛靈道:「疤痕本身不算,但因為是被那面曾被熒惑之光照射過的鏡子所傷,能算。同樣地,那個觀星相,見熒惑之光,心宿大動,心境卻不紊亂崩塌的人,也算。」

良久沉默,一笑釋然。

「你果然還是猜到了。」看著面前這位比自己預想中還要神秘強大的師妹,先前一直不曾落定的手掌,就這麼自然而然地搭了上去。

畢月離按著鄴虛靈的瘦肩,輕輕撫去些許灰塵,笑道:「還好,你是我的師妹,否則,真讓人坐立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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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宿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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