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極靜之後,廳內「轟」的一聲像是爆炸一般,議論紛紛,眾人交頭接耳,一會看看蘇晚可怖的臉,一會瞅瞅林老爺慘白的臉,除了疑惑、震驚、不解,還有些藏著笑意的幸災樂禍者。
「胡鬧!」林老爺這才反應過來,矮瘦的個子聲音卻是中氣十足,猛地一拍桌子,大廳又靜下來,「行禮!」
林老爺大聲喝令,不悅地掃了一眼身邊的夫人,林夫人忙給喜娘使了個眼色,喜娘慌慌張張到蘇晚身邊,看著她未有什麽反應,高聲唱道:「一拜天地!」
蘇晚轉個身,拜了下去,林之軒卻是不動,他不動,蘇晚無法一人成禮,彎著的身子僵住。
林老爺氣得滿面通紅,礙於滿堂賓客不好發作,廳內靜得可聞細針落地之聲,喜娘忙碎步轉到林之軒身邊,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手還未離開,便被林之軒一個揚手推開。
林之軒臉上嫌棄與憤怒交織,雙眼像是燃著火球一般瞪著蘇晚,一手扯過她,猛力向後一推,怒道:「醜八怪,想我林之軒娶你,下輩子吧,給我滾,越遠越好!」
蘇晚身子本就弱,被他一推,連連後退,賓客中不知何人恰好漏了一地彈珠,蘇晚踩在上面,步子不穩,想要避開,卻是踩到嫁衣,「嘶」的一聲裙擺撕開,人也向後倒了去,跌在側桌上,掃落桌上茶壺,灑了一地茶水。
林之軒推她的餘力未散,蘇晚想要穩住身形,腳下卻是彈珠滾動,終是狼狽地跌在地上。
廳內暫時被壓住的議論聲再次騰起,蘇晚只覺得耳邊聒噪,各色眼神掃過她全身上下,臉上更是被人盯得生疼,不由將腦袋埋得深了些。
被扯下蓋頭,面貌奇醜,跌在地上的新娘;怒不可遏,滿眼嫌棄的新郎;還有碎了一地的茶壺,翻倒在地的矮桌,和滿堂猶疑不解待看林老爺如何解決的賓客……廳內的熱鬧頓時詭異起來。
忽地起了一陣清風,從堂外吹入,夾雜著青草的味道,林府的喜樂聲停了,剛剛響徹耳邊的鞭炮聲停了,林府外各式吆喝聲也停了,廳內議論更是戛然而止。
蘇晚沒由來的心頭一跳,抬頭,眼裡承載著她未曾發現的希冀。
門庭處,玄色衣裳的男子,衣發翻飛間步行如風,周身似被陽光籠上一層薄霧,雙眼清亮,載著笑意,一瞬也不瞬地溫柔看著蘇晚,微薄的唇輕輕掀起,乘著陽光的溫暖過來。
眾人看來只是眨眼間的速度,在蘇晚眼裡,卻是看著他一點點向自己靠近。
那熟悉的笑容在面前慢慢放大,剛剛跌在地上的狼狽難堪突然從體內抽離,心頭似要化作暖水一般,忘了自己笑起來的猙獰,對著他彎起眼角。
廳內人再次目瞪口呆,包括林之軒在內,眾人眼睜睜看著玄衣男子以非人般的速度入廳,無比疼惜地將剛剛剛跌在地上的新娘攬在懷裡。
蘇晚閉上眼,靠在男子胸口,舒緩地笑,全身像是被陽光梳理了一遍,由上到下暖洋洋的,突如其來的安逸,即便是在家中也從未有過。
耳邊一陣瘙癢,蘇晚睜眼,見那男子俯在自己耳邊,看到他如墨的髮絲,聽到他甜膩溫柔帶著笑意的聲音:「從今往後,我要你……生不如死。」
從今往後,我要你……生不如死。
溫柔繾綣的聲音,到了耳邊該是讓人猶如溺在蜜糖中的甜膩才對,蘇晚還未從剛剛的暖意中抽出身來,便清清楚楚地察覺到一股寒意由心底而發,連帶著剛剛拉住那男子玄色衣袍的手都微微顫抖。
林之軒離蘇晚最近,怔怔看著那男子騰著飛雲般入了廳,疼惜地抱起蘇晚,卻未聽清那男子的話,反應過來時發現自己早已跳出許遠。
「你……你是……」林之軒面色煞白,眼裡透著不可思議,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回頭看了看林老爺,低著腦袋又退了幾步,到林老爺身邊。
林老爺打量著男子,面上神色猶疑不定,若是平常人家敢在林府搶親,他定然不會讓人佔了便宜,可眼前之人,無論衣著裝扮還是神態氣色都讓人不敢輕視,最為閃眼的是他腰間清幽碧綠的半塊翡翠,在蘇晚的喜服遮遮掩掩下,仍是看出一個「清」字。
風國上下無人不知「穆旬清」,風國手握重兵的大將軍,年方過雙十,驍勇善戰,用兵如神,短短三年內攻獲相鄰雲國西南貴地!如此武將,卻是文人之相,面帶柔笑,溫潤如玉,喜著玄色衣衫,佩戴「清」字玉件。
若非三月前那件事,林老爺幾乎可以確定來者便是穆旬清,因三月前是穆將軍從軍生涯里的首次大敗,在東北斷賈谷幾乎全軍覆沒,不知所蹤,皇上遣去重兵搜尋未果。
平常百姓或許是不知情況,可他林家能有首富之稱,也是有些門道,得知那穆將軍掉下峽谷,怕是凶多吉少……可如今,此人堂而皇之登門搶親,林老爺心念迴轉間,還未來得及考慮到底要是不要攔住,那人已是抱著新娘,如風般遠去。
喜堂內眾人像是失了魂般看著那男子進廳復又離開,直至沒了身影才驀然驚醒,面面相覷,兀自懷疑剛剛那是一場夢而已,再看向林老爺,滿室靜謐,無一人敢再多語。
而蘇晚在男子懷中已經察覺不到溫暖,新娘的喜冠不知何時被摘去,髮髻有些凌亂,被風輕輕吹著,刮在臉上有些癢,反抱住男子的手早已放開,卻因著男子的力度不得動彈,微微皺著眉頭想要掙扎,瞥見二人已經出了林府,不加掩飾沙啞僵硬的聲音,不悅道:「公子……」
話剛出口,後頸一陣猛力,腦中暫態一片混沌,眼前黑幕襲來,再無意識。
凄迷的夜,孤星閃爍,明月露出半張臉孔,好似蒼穹上半彎缺口,缺口處灑下銀光來,摻著星光映得一片影影綽綽,透過木窗投在小屋內,拉出長長的影子。
初春的夜還是陰寒,冷風一陣陣的,透過紙窗縫隙吹進來,刀割般吹過蘇晚的身子,蘇晚雙手雙腳皆被捆住,蜷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幾日未曾進食,早記不得了。
那日被那渾身散著陽光般暖意的男子劫走,剛出林府大門便被打暈,再醒來已是在這小屋內,除了乾草和柴火,別無其他,從窗內看出去,也不見有旁人走動。
蘇晚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在喜堂被劫走?不明白為何那男子可以對她笑得暖意融融,卻說出玄冰般生冷的話來?亦不明白他為何將自己關在這裡,幾個日夜不聞不問?
起初她還有氣力蹦躂到窗邊試圖逃出去,可打開窗才發現這小屋是懸建在陡崖之上,雖說不高,可被綁著手腳跳下去,難保不會重傷;過了兩個日夜,蘇晚便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了,意識也開始混沌。
不記得是什麽時候開始,有人給她端水,每日那麽一大碗放在地上,每當清醒她便使足了力氣匍匐著過去,小心翼翼地喝水,心想還有人來搭理,便說明她並沒有被人丟在這裡自生自滅不是嗎?即便那人要她生不如死,她也不想自暴自棄地死掉,即便是死,她也不想是渴死的。
迷迷糊糊中,蘇晚又開始作夢,夢裡一如既往的一片空白,每次蘇晚都會在夢裡期待,期待它會出現點其他顏色,可每每夢裡那片白開始出現裂縫時,她便會驚醒。
譬如此時,緊鎖的小門突然「砰」的一聲被人破開!
蘇晚只覺得全身一驚,眼睛還未完全睜開,只隱約瞧見一個嬌小的身影,便再聞「啪」的一聲,身子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接著是火辣辣地疼痛。
「賤人!」幾日未聞人語,女子的這一聲叫嚷顯得尤為尖銳,蘇晚用力眨了眨眼,藉著月光看清眼前女子,穿著一身鵝黃色絲衫,腰間瑩白色緞帶束出纖細的腰身,手持長鞭,容貌看不太真切,可一雙靈動的眸子閃著銀光般,溢滿得色。
「你不是很厲害嗎,怎麽變成這般模樣,連我穆綿都怕了?」穆綿柳眉高挑,很是得意地瞥著蘇晚身上的那道鞭痕,隨即滿意地撫著自己手中的長鞭,「真是枉費我連夜趕回看你,讓我好生失望。」語畢,反手又是一鞭抽在蘇晚身上。
蘇晚吃疼,悶哼一聲,神智稍稍清醒了些,用力支起腦袋,側目看著穆綿,吃力吐出幾個殘音:「你……你是……」
「喲,晚姊姊可真是貴人多忘事,穆綿人小位卑,你不記得也挺正常。」穆綿抖了抖手上的鞭子,掃了一眼蘇晚,蹲下身子欺近蘇晚,一手扭過蘇晚的臉,看清之後,笑得更歡,「嘖,真可惜,他們與我說晚姊姊的臉毀了我還不信,沒想到是真的,可惜了晚姊姊的傾城之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