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開拍(九)
?聽見副導演張熙的話,何修懿低頭看了看,問:「柳揚庭怎麼不能演了?」
「哎,就是吧,」張熙回答,「柳揚庭的身體一直不好,進組以來病了好幾回了,總要吃藥,他剛才說,他有過敏性皮膚病,用力一碰就腫,一整天才能消,拍這場戲有點麻煩。柳揚庭看起來細皮嫩肉,出了印子確實不容易消。」
何修懿:「……」
「為了效果,李導讓左影帝真打,不能輕扇,這場你替他演了吧。」
「哦,被抽耳光?」何修懿抬眼,「裸替還得兼職『抽替』是吧?」
「……」
「行啊,」何修懿說,「抽唄,沒問題。」想了一想,何修懿又說道,「20萬挺多,這場就當贈品了。」
雖然已經離開娛樂圈多年了,但何修懿也很清楚,裸替或者其他的「替」,替挨打,替落水……甚至替吃大魚大肉,替任何事都是很正常的。現在的「替」多種多樣,據說,還有吻替、跪替……當紅小生們不願意演的,總能找到個替身來解決。
何修懿走回了片場,看見幾個工作人員正在忙活「抽耳光」一幕的布景、燈光。柳揚庭坐在一張椅子上,眼睛紅通通,像一隻柔弱的兔子,明顯剛剛哭過一場,呼吸也是只進不出,抽抽搭搭,還對他面前的李朝隱說:「我下個休息日就去醫院開一個證明來……」
「不用了,」李朝隱道,「休息日就待著吧。」
「嗯。」柳揚庭伸手用掌心擦眼淚,嘴角露出了頗為堅強的微笑,「多少年都沒哭過了……太丟臉了……您忘了吧……」
他這麼一抬頭,正好看見了剛出現的何修懿,促狹地站起身,當眾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前輩,抱歉……這應該是我分內的事情……我給前輩添麻煩了,特別特別過意不去。」
「……」何修懿說,「沒事。」作為一個替身,還能怎麼說呢?別說柳揚庭有理由,就算沒有理由,他也是要替的。
柳揚庭又道:「我會盡量補償前輩。前輩以後若是有事,儘管來找我。」
「真的沒事,」何修懿說:「我不會去找你的。」
左然站在一邊,對於何修懿這一次的「贈送」態度相當地陰冷。
……
「沈炎」抽「宋至」耳光這場戲,其實是劇情的重要部分。此前宋至在城中開店鋪,為全家的生活左右奔波。終於,他用攢下的錢為家裡蓋了一間新房子。母親帶人搬去新家那天,特地敲鑼打鼓,一路慢慢地走,目的就是向村裡的人們炫耀兒子——她想要說,她是一個寡婦又怎麼樣?
誰知這次「喬遷」也是一次災禍。宋至父親曾經當過當地地主林家老太爺的下人,林家老太爺臨終前曾說要給宋至父親一些銀元。結果,老太爺去世后,林家人堅決不認賬,宋至父親也只能作罷了。這回因為添置傢具需要用錢,大哥帶著兒子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再次去林家要。沒有想到,因為林家痛罵他們無賴、扯謊,大侄子氣不過,與對方動起手。林家勢力龐大,侄子最終被關進了大牢。
而這遠非噩夢結束。因為在城市開拓了眼界,宋至曾出錢讓第二個侄子到城裡好好念書。一次,二侄子在桌子上跑,跌下來后陰-囊磕在了桌子角,從此無法生育,而宋至的嫂子,也因傷心過度,不適合懷孕了。
在這種情況下,母親緊急讓宋至回村子生活並且娶妻生子,擔起作為家中頂樑柱的責任。
這階段的宋至,正打算跟著沈炎去北平。宋至在痛苦的猶豫之後,選擇了回到小村子,幫助家族「開枝散葉」,不讓他守寡的母親再多操心。宋至認為,這是他在家庭危難之中應當完成的事,他不能因為他自己個人歡樂,給母親、哥嫂增添更多的悲苦。何況,他總認為,兩個侄子苦難的「因」,都是由他所造成的——他要補償。
在傳統的中國家庭當中,每個「個體」,都是為了大家族而服務的。
在宋至心意已決時,他到沈炎家中告別,而沈炎明白了他已無力挽回。於是,為了讓宋至「不挂念」,安安心心娶妻生子,他給了對方一耳光,打碎他們之間所有可能。
……
在李導喊出「action」之後,何修懿迅速入了戲。
他的眼中寫滿絕望,極力忍耐,脖子上的青筋鼓起,一跳一跳,注視著面前的左然,輕輕說了句「對不起」。
何修懿很清楚,他的這些表演,到時在影片中會全部被剪掉——這一段的特寫,會由柳揚庭拍,而他自己的出鏡呢,就只有被打的瞬間。攝像機會在他的側後邊拍攝,並將焦點放在沈炎身上。沈炎將一個巴掌扇過來,他表演被扇時的背影就行了。正因為是這樣,李朝隱導演才會用替身,何況何修懿本來就長得和柳揚庭很像。
不過……為了能讓左然更加入戲,何修懿還是念了「宋至」的台詞。
按照劇本,說完「對不起」后,左然應該給何修懿一個響亮耳光,吐出一句:「這就是我給你的回答——滾!」
然而……左然那個巴掌,簡直像是輕撫一樣,羽毛一般落在何修懿的臉上,彷彿情人之間親昵的玩笑般。就算是扇五歲小孩,小孩都不會覺得疼。
「停停停。」李朝隱叫,「太輕了!再來一條!」
再來一遍,還是那樣;又來一遍……沒有區別。
「左然……」李朝隱頭痛了,「你有過三次不過嗎?」
左然依然十分冷淡:「沒有。」
「那這怎麼?」
「入不了戲——」
「……」
左然提出了個要求:「我看一下錄像,體會體會應當自己差在哪裡。」
「來吧。」
監視器旁,左然抱著胳膊反覆觀看錄像,一如既往地優雅,但何修懿總是覺得平靜的水面之下有什麼東西正在翻騰。半晌之後,左然突然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李朝隱,開口道:「李導,替身被抽完臉都不敢甩過來。」
「……」幾秒過去,李朝隱點點頭,「我明白你什麼意思。其實我剛剛也在想這個——最後有點不大自然,這場最好不用替身。」
說罷,李朝隱站起身,讓張熙叫來了柳揚庭:「拍一條試一試,爭取能一次過,拍完劇組給你放一天假好了——實在不行我們再回去用替身。」
「……」柳揚庭抿了一下唇,說,「抱歉……抱歉讓劇組這麼費心……我努力。」
「左然,」李朝隱又看向左然,「能不能一次過主要取決於你。柳揚庭是被抽的人,沒有什麼肢體動作。畫面效果由你承擔,」
左然看著自己的手,動了一動指節,說:「嗯。」
同一場戲,換人重新開始。
柳揚庭蹙起漂亮的眉頭:「對不起……」
對面,左然演技忽然變得出神入化,而後突然伸手,又快又狠地劈頭便給了柳揚庭一耳光:「這就是我給你的回答——滾!」
耳光聲響徹了整個片場,每個人的心頭都是一驚。何修懿驚訝地睜大了眼,難以相信自己所看見的——差這麼多?
左然將柳揚庭扇得一個踉蹌,柳揚庭站都快站不穩,簡直被對方打懵了。
「喂……」李朝隱都嚇了一跳——他這輩子見過的真打多了去,但是也沒見過有真打這麼狠。
左然收手,問:「行了么?」
李朝隱看了兩三遍:「OK……不過,怎麼突然入了戲了?」
左然聲音彷彿比平時還要冷了幾分:「柳揚庭比較能激發我的演技。」
「因為是柳揚庭一直和你演對手戲吧。」李朝隱其實覺得何修懿的表現要更好。
左然不置可否,淡淡地看了柳揚庭一眼,走了。路過何修懿面前時,左然停住腳步,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隨口問了一句:「疼么?」
何修懿搖搖頭:「那麼輕,哪會疼。」
而另一邊,柳揚庭的臉果真迅速地腫了。不過,按左然的那個力度,不管是誰臉都會腫的,柳揚庭似乎也沒比普通人腫得更厲害。
在場的人全都感覺出來左影帝生氣了——可是……為什麼這麼生氣啊?
不用當「抽替」了,何修懿挺欣慰。他再次告別了眾人,拎著他的行李離開片場。
出門時他還想:左影帝……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好像十分神秘,讓人捉摸不透……還有,入圈五年,沒有任何緋聞,不過,看他床戲那個「種馬」的樣子,不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