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三河亂(二)
火光映紅了拂曉的霜天。眼睜睜看著好不容易安居樂業的百姓,其房屋在火中付之一炬,義安感到無以名狀的憤怒。被信仰煽動起來的人,竟然愚蠢到主動破壞自己的生活。若是義安徵收的賦稅比今川氏更苛刻,還有情可原,卻正好相反。今川治下,人們每日只想著如何生存下去,連發怒的餘力都沒有,哪還有發動暴亂的勇氣?而在義安的仁政之下,家家戶戶都穀米盈倉,他們卻以怨報德,竟用義安賦予的力量和勇氣暴亂!
「不能再放縱他們!」義安對人的脆弱痛心不已,不能再讓他們四處縱火,自己必須主動出擊,將對方盤踞的寺院、城堡悉數變成焦土,否則,叛亂將無法平息。「彥右衛,通知士兵們,天亮后出擊。」
這次暴亂使得義安的隊伍變得更加年輕。因為暴民不少出自松平氏,紛爭雙方多相識,那些人情頗深的老人恐很難再依靠。二十四歲的鳥居彥右衛門元忠最為年長,其次是平岩七之助親吉、本多平八郎忠勝,還有這個秋天剛舉行元服儀式的神原小平太,他們多是跟隨義安到駿府的人,或近年才成長起來的年輕人。
火光逐漸黯淡下來,菅生川上升起白色的晨靄,空氣中瀰漫著戰鬥的氣息,處處戰馬嘶鳴。就在此時,一人悄悄前來拜訪義安,是義安的母親於大夫人,作為留守岡崎的俊勝之妻,她已搬到二道城居住。
「久松夫人有急事想面見主公,正在帳外等候。」神原小平太前來報告。
義安微覺疑惑,摘下了頭盔。「有何事?請進來。」於大似乎徹夜未眠。她年近四十,沉穩的氣度令人聯想起菅生川上的晨靄。
「辛苦了!」她僅將自己當作久松佐渡守之妻,而不是以義安的義母自居,態度甚是謙恭。
「你起得很早?」
「睡不著,心中煩惱。」於大溫和地笑道:「你想出城與敵人一決雌雄,一舉平息叛亂,是嗎?」
義安不禁微微皺起眉頭隨便插手軍務,也令,他感到不快。
看到義安皺眉不語,於大悄悄嘆了口氣。她非常清楚義安為何不回答,為何緊皺眉頭。然而,她對義安的衝動不能聽之任之。
「我覺得,若想迅速平息亂事,恐只有首先燒毀寺院了。」於大垂下眼帘,低聲道,「但此舉正好授以口實。」
義安還是不答。他了解母親的良苦用心,但暴亂正在將多年的努力化為齏粉,他怎可一味懷柔?
於大又道,「如果燒毀了寺院,懲罰所有參與其中的家臣,將導致什麼後果?動亂固然平息了,但松平氏將元氣大傷。那正是暗處的敵人渴望看到的結局。」
「是敵人渴望看到的?」
「是,這是我的想法。敵人是想讓松平氏四分五裂。」
「哦。」義安聽到此話,大為震動。敵人先讓岡崎人內部分裂,自相殘殺,無論結局如何,三河的整體力量勢必削弱,然後,便趁勢進攻……
「母親……」義安低聲道,「若母親站在我的立場,會怎麼辦?」
「便是想方設法,保持內部統一和團結。」
「孩兒也想努力做到那一點,但他們卻十分囂張。如坐視不管,將不可避免地引起今年的飢荒。必須在春季之前平息此事。」他看到母親仍站在當地,便吩咐道:「小平太,搬坐椅來。」
神原小平太搬來座椅,但於大並未落座。「恕我直言,那是否過於急躁了?」
「母親是說,即使今年鬧飢荒也無所謂嗎?」
「正是。」於大幹脆地回答,「你應該下定決心,說服他們,即使費數年之功,也在所不惜,直到家臣們省悟為止。我認為,這才是最重要的。」
「幾年工夫?」
「是。同是三河的人,怎可自相殘殺……你要向家臣們表明心跡。每次在戰場上遭遇,你都要不厭其煩地這樣解釋,然後撤避……」
「哦。」
「請你務必這樣做。家臣們必會重新集結到你身邊。如果家臣們意識到你和他們本是同根生,那些暗處的敵人和背後的煽動者,自會浮出水面,陰謀也不能得逞。」於大的聲音和眼神充滿激情,她不知不覺挺直了上身。
義安直直地盯著母親,胸中的暖流激烈地翻滾。母親言真意切,甚至稱得上見解非凡。如在數年之中,義安既不討伐也不屈服,那些參與暴亂的家臣縱使鐵石心腸,也會感動和反省。那些欺他年輕、依靠煽動者的支持而倒戈的家臣,帶給他深深的屈辱和憤怒,他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氣?義安的胸中已經充滿霸氣,他只欲在世人面前展示。
「你認為呢?」於大急切地問,又向前挪了一步,「在此關鍵時刻,請你務必慎重考慮。」
「那麼,他們降服之時……當由我自由裁決。」義安語氣強硬地說。
「那怎麼使得!」於大皺了皺眉頭,「那樣一來,你就是欺騙家臣。」
「難道就這樣放過那些罵我為佛敵、向我舉刀的混賬……」
「寬恕是佛心。那正是你並非佛敵的證明,以此昭示天下,才是第一要務呀,你竟沒有意識到?」
「您是讓我拋棄真實的情感,忍辱負重嗎?」
「義安,」於大聲音緩和了些,像一個耐心教導孩子的母親,「這不是忍辱負重,這是佛陀教人的道理,也是所謂的領悟。」
義安沒有回答,他緊緊地盯著母親。
「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佛陀。但我認為,佛陀是使這個世界運轉的力量。我生下你是佛陀的力量使然;一向宗叛亂也是佛陀的意志……晝夜輪迴、鳥獸草木、天地水火……萬事萬物都是佛陀力量的體現。沒有任何力量能勝過它。不遵循佛道,就註定要破滅。所以……」
說到這裡,於大停下來,微微笑了笑。「獲得勝利,不是戰勝一向宗信徒,不是消滅那些好事的僧侶,而要沿著佛陀的道義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