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玉老爺的賭局(一)
一
玉老爺死了!
這個驚人的消息立即像風一樣傳遍了江湖。
許多人不相信。因為類似的消息,曾經不止一次地風傳過,每一次都傳得活靈活現,甚至連玉金銀身死何處,如何死法,死的時候腦袋還有沒有扛在脖子上的細枝末節都說得有鼻子有眼,傳者言之鑿鑿,口沫橫飛;聽者目瞪口呆,點頭不迭。只不過,每一次總是傳言口沫未乾,玉金銀又活蹦亂跳地出現了,眯起一雙小眼睛,咧開張闊嘴笑個不停,一副打不死的得意樣子。
這樣的事情重複次數太多,大家也就不怎麼相信了,甚至有些人覺得,玉金銀是永遠都不會死的。
如果稍微了解一下玉金銀的經歷,就會發現,這個人還真的很不容易死。
玉家很有錢,非常非常有錢,有人曾經用家財萬貫來恭維玉老太爺,玉老太爺只是微微一笑,隨口吩咐管家給了他一趟生意做,結果不到三年,這個人居然可以「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了。
玉金銀是玉老太爺唯一的兒子,從小就不安分守己,時常跑出去好幾個月才回家。每次回家,身上總是橫七豎八地多了不少傷疤。其中有好幾次,是玉老太爺請人抬回來的,抬回來之後就在床上躺著,最長的一次躺了七個月。不過,這些大都是他二十歲以前的事。二十歲以後,玉金銀就很少出門了,成天窩在家裡,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麼。有人說是在讀書,也有人說是在習武,還有人說是娶了幾個如花似玉的女子養著,一心一意要為玉家多添幾個孫子。這也不算無稽之談,偌大一份家產,總是要多弄幾個人來花才合適。
三年之後,玉金銀又出了趟門,似乎是要證實讀書的傳言,他參加了當年的秋闈大考,弄了個賜進士及第的金字匾額回來。這令得玉老太爺大為開心,一連宴客三十天,幾乎把全城的人都請遍了。從那時候起,玉金銀就成為玉老爺了。江湖上的朋友卻不免有點難過,以為從今往後官場上多了個老爺江湖上少了條好漢。誰知道沒多久,玉老爺又跑出去,單人雙手,一夜之間將橫行西北十數年的劇盜「賀蘭七虎」捆成了七個大棕子。
玉老爺二十五歲那年,玉老太爺過世,玉老爺的真本事就顯出來了。他僅僅用了不到一年光景,就把玉家的全部財產花得精光,連一塊磚都沒剩下。然後跑到少林寺削髮出家做了和尚,一年之後又再還俗,還俗前的位份是僅次於方丈的少林監寺。從此浪跡江湖,時而與販夫走卒為伍,跟人爭搶五文錢一個的燒餅;時而為達官貴人座上嘉賓,鐘鳴鼎食,一擲萬金;時而與武林大豪絕壁論劍,講武談經;時而與江湖巨擘鬥智斗勇,險中求勝。他經歷過的事,可能比大多數江湖人一生聽說過的還多。
玉老爺行蹤飄忽,是江湖中公認的最神秘的十個人之一。好像無論何時何地,他都可能突然出現,又會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然消失。有人說他的億萬家財其實並未散凈,而是換成真金白銀藏了起來,也許數十年之後,玉老爺的寶藏會成為江湖中最熱門的話題;有人說他其實是徽商大財團「源記」最大的股東之一;也有人說他是行俠濟世的「天道堂」大當家;還有人說他是江湖中最神秘也最龐大的黑道組織「好兄弟」的大龍頭;甚至有人說他是近年來頗有死灰復燃跡象的「魔教」教主。
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但有一點大家都知道,那就是玉老爺的愛好!
玉老爺好賭!
只要聽到一個賭字,玉老爺就會精神大振。
前不久,玉金銀又跟人賭了一局。對手據說就是「源記」的大老闆福二先生。賭局很簡單,只要他到苗疆走一趟,采一株「血靈芝」回來交給「源記」,就算贏了。時間是一個月。
「血玲芝」是苗疆的解毒聖葯,數十年才出現一次,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所以「血玲芝」被「五毒教」奉為鎮教之寶,它生長的地方也正是「五毒教」總壇的所在地。SC唐門多年來為了「血玲芝」不惜冒險與「五毒教」起釁,明搶暗偷,前前後後丟了二三十條人命在那毒蟲出沒、瘴氣橫行的蠻荒之地,迄今為止還是落得個兩手空空。
這一局看似簡單,實則兇險莫測,所以各大賭局開出了「一賠三」的盤口。也就是說,押「源記」勝的,贏只能贏一兩,輸的話卻要賠三兩。
雖然如此,各大賭局收到的紅票幾乎全都是押「源記」勝,把寶押在玉老爺身上的,寥寥無幾,看來江湖總是那麼現實的,縱算是玉金銀,縱算他曾經有過一百次死裡逃生、逢凶化吉的經歷,也不能改變這個冷酷的規則。
只不過,既然是賭局,有人押注,總要有人吃注才對,不然的話,這個賭局就維持不下去。所以不久之後,從北六省最大的賭場「好運來」傳出一個消息,說是有人把押「源記」的注全部吃下去了。
這些出手豪闊的人裡面,據說就有「天道堂」的當家林巧兒。
誰也不知道「天道堂」到底有幾個當家,林巧兒是其中公開露面的一個,而且近幾年來,她經常和玉老爺在一起。有一種傳聞說,林巧兒其實就是玉老爺的情人。
不管怎麼樣,這個賭局已經開始了。只要有開始,就會有結局,只要結局一出來,就會有許多人一夜暴富,而另外一些人,則會在一夜之間變得一無所有。
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這個結局。
結局是——玉老爺輸了!
玉金銀這次不但輸了,而且把命都賠進去,不管別人相不相信,他的棺材已經運回來了。
二
當大家都一致認為玉老爺已經是一個死人的時候,玉金銀卻不知道自己是一個死人。
至少死人是不會吃臘肉的。
玉金銀躺在藤椅里,一雙光腳丫子高高擱在竹几上,隨手從身邊的一個盤子里抓起大塊大塊的臘肉塞進嘴裡,腮幫子一鼓一鼓的,暗紅的肉油順著嘴角往下流。
藤椅用苗疆的特產「汗青藤」製作,既涼快又柔韌;臘肉也是苗疆的特產——「臘香獐肉」。憑這兩樣東西,就能猜得出來,玉老爺其實還在苗疆,只不過離開了苗疆的深山,到了人口比較多的小集鎮而已。
但是這個叫「向家集」的小鎮已經歸了王化,不受「五毒教」的控制了。也就是說,玉老爺事實上已經從苗疆回來。
他贏了!
玉金銀吞下一大口肉,滿足地嘆了口氣。又抓起一片肉來,反覆看著,就像在欣賞一樣稀世的寶物。那肉白裡透紅,有著瑪瑙的顏色,迎著窗戶,甚至能透過一絲光線來,和一件上佳的精品相比,似乎也不惶多讓。
玉金銀專註地欣賞著那片臘香獐肉,良久,才帶著又愛又憐的神情,準備放進嘴裡去。
這個時候,一個巨大的黑影出現在門口。
等這個黑影完全進了門,玉老爺才看清楚,進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三個人。準確地說,是兩個小姑娘扶著另一個人。
這兩個小姑娘其實也不能算小了,半透明的絲綢包裹著的身體已經完全發育成熟,該凸出來的地方絕不凹進去,該凹進去的地方絕不凸出來。而且長得明眸皓齒,光彩照人,任何男人見了,都會忍不住要多看幾眼。
玉老爺沒看她們。他的目光停留在她們扶持著的那個人身上。
跟身邊的兩個小姑娘比起來,這個人實在沒什麼好看,身高最多只有四尺七八,頭上稀疏的黃髮看得出來經過精心的梳理,卻依然如同他臉上的皺紋一樣,一根根捲曲成奇怪的形狀,整個腦袋就像顆風乾的柚子,軟軟地靠在一個小姑娘肩膀上,喉嚨間的咳嗽一聲接著一聲,好像隨時都有可能一口氣吸不進去,就此嗚呼哀哉。
可是玉金銀看著他的眼神,分明像是面對一頭遠古時代的蠻荒巨獸,兩隻小眼睛里迸發出針尖般的光芒。
如果說兩個小姑娘組成了一個刀架,這個老人就是架上那把飲血無數的寶刀。
刀仍在鞘,卻掩飾不住那股逼人的殺氣。
江湖中能夠讓玉金銀感到不舒服的人並不太多,這個老人無疑要算一個,而且是讓他最不舒服的幾個人中的一個。
「是你!」玉金銀說。
老人點了點頭,一邊點頭一邊仍在不停地咳嗽,好像連多說一個字的力氣也沒有了。
「請坐!」
老人又點點頭,坐到了藤椅前面的竹几上。因為房間里唯一的一張藤椅被玉老爺佔據了,而玉老爺並沒有起身讓座的意思。他剛坐下來,一名小姑娘馬上給他捶背,另一個則蹲下來替他輕輕地捏著大腿。
「好孩子!」玉金銀笑了笑,說道:「看來你選女人的眼光還是很不錯。」
老人搖了搖頭,喘息著說:「她們是好孩子,但是不能算好女人。跟你在山裡帶出來的那個比起來,她們根本就不能稱為女人。」
玉老爺禁不住向旁邊瞟了一眼,那個方向有一間浴室,浴室里傳出嘩嘩的水聲。
老人也看著浴室,嘴角浮起一絲笑容:「說實話,玉老爺,我很羨慕你。為什麼好女人總是讓你碰到呢?」奇怪的是,他不說話的時候,咳個不停,一說起話來,反倒不咳嗽了。
「我運氣好!」玉金銀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將眼光從浴室那邊收回來,把臘香獐肉推到老人面前,說:「來一點?」
「老了,這種東西不太好消受。還是你自己留著慢慢享用吧!」
「我也吃不下。」
「為什麼?你的胃口一向很不錯啊。」
「因為我緊張。我一緊張就吃不下東西。」
「你為什麼緊張?」
「因為你!」
「因為我?」老人笑起來,笑聲就像一把擱了幾十年沒有動過的胡琴發出的聲音。笑著笑著,他又咳嗽起來,咳得彎下腰,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很久很久,他才抬起頭來,喘息著說:「我已經很老了,老得連殺我自己的力氣都沒有了,怎麼還會讓玉大老爺緊張?」
玉金銀淡然道:「有一種人,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喘著,就會讓人緊張,而且會緊張得睡不著覺。」
「我是這種人?」
「你是不是叫趙天霸?」
毫無疑問,「一劍盪九州」趙天霸正是這種隨時都會讓人緊張得睡不著覺的人,儘管他老了。
趙天霸咯咯地笑著,也和玉金銀一樣,把兩隻眼睛眯起來。
「可是我現在手中無劍。我手中什麼也沒有。」
「所以我才在這裡跟你說話。」
「要不呢?」
「要不,你一進來的時候,我就走了。我走路一向都不慢。」
趙天霸笑道:「那很好,好極了。既然如此,我們可不可以多聊一會,商量點事情?」
「什麼事?」
趙天霸佝僂著的身子努力向前伸了伸,抬起那張枯萎的老臉,壓低聲音說道:「能不能讓我殺你一次?」
玉金銀眼角抽動了一下,微笑道:「怎麼個殺法?」
「怎麼殺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讓我殺過之後,你必須是個死人。或者,至少看上去像個死人。」
玉金銀不動聲色,問道:「我為什麼要是一個死人?」
趙天霸說:「我聽說你做事從來不問為什麼,只要滿足三個條件就可以了,第一是這件事要很有趣……」
「那請你告訴我,這件事怎麼個有趣法?」玉金銀打斷他。當然這很不禮貌,但是對於一個被要求變成死人的人來說,偶爾無禮一下似乎也不算太過分。
「每個人都只能死一次的,是不是?就算是你玉大老爺,也不能例外,是不是?」趙天霸一雙渾濁的眼睛盯著玉金銀,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可是,如果你能多死一次呢?想想看,當你突然從棺材里跳出來,是不是所有人都會嚇一大跳?特別是……林巧兒林大小姐!」
玉金銀很認真地想了想,也不覺微笑起來:「這麼說,倒也有一點味道。那麼第二條呢?」
玉老爺「遇事三原則」的第二條,是「這件事要對我有好處」!
「人活著總是有一些朋友的。只不過,如果你想看清這些朋友的真面目,可能要在你死了之後。」
玉金銀怦然心動。人在江湖,如果真能看清楚身邊的朋友,豈非快事一樁?
「你講的好象有點道理,我都快被你說動了。只可惜,我現在心情不太好!」
玉老爺「遇事三原則」的最後一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要本老爺心情好」!
趙天霸咯咯地笑著,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擠成了一塊風乾的橘子皮:「你剛剛從『五毒教』那個毒窩子里轉了一圈出來,還採了人家的鎮幫之寶『血玲芝』,不但沒有變成一具全身發黑的屍體,而且連毛都沒少一根,怎麼會心情不好?你現在又狠狠贏了福老二一把,馬上就有大筆進帳,怎麼會心情不好?最重要的是……」趙天霸指了指浴室,嘆息著說:「那個『五毒教』的聖女,可真是女人中的女人啊!這麼好的運氣,這麼好的艷福,年輕人,你怎麼好意思在我老人家面前睜著眼睛說瞎話?」
玉金銀無話可說。
他雖然做過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但欺騙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這樣的事,還是不大幹得出來。
既然人家的提議完全符合自己的「三大原則」,玉老爺就不能拒絕,何況,他自己也覺得這件事有點意思。
所以他就變成了一個死人。
三
向陽從浴室里出來的時候,就看到剛才還活蹦亂跳的玉金銀已經直挺挺地躺在那裡,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正非常熟練把一條條上好的白麻布纏到他身上。
向陽就是玉金銀從苗疆帶出來的那個女人,如趙天霸所說,她的身份是「五毒教」的聖女。
向陽一出現,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連一直低眉順眼地服侍著趙天霸的兩個小姑娘一看到她,也禁不住瞠目結舌,大約她們也意想不到,世上居然真有這樣清純脫俗,飄逸出塵的女子。
向陽有點靦腆地朝大家笑了笑,然後看著玉金銀,關切地問道:「你怎麼啦?受傷了嗎?」
玉金銀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目光和語氣都不自覺地變得柔和起來:「沒什麼,只不過跟人玩一個遊戲。」
「遊戲?」向陽立即興奮起來,清亮的眸子光芒流轉,「是不是很好玩?」
「好玩。」
「那可不可以帶我一起玩呢?」
「乖,這是大人的遊戲,你在旁邊看著就好了。」
「哦。」向陽點點頭,果然乖乖地呆在旁邊,不再說話。只是神情有點失望。
趙天霸嘆息著,那雙看透紅塵、波瀾不驚的老眼裡,居然也透出了一縷愛憐:「據說『五毒教』的聖女都是自小就選定的,為了保證絕對純潔,選定后就一直與世隔絕,如同養著一隻金絲雀,直到有一天把她獻祭給太陽。看來這個傳說是真的了?」
「他們崇拜太陽,所以每一代獻祭聖女的名字都叫作向陽。」
這個規矩確實有點殘酷。
「大家都說你不怎麼喜歡殺人,可是這次你好像手下沒有容情……教中長老加上教主,一個不剩,嘖嘖……五毒教怕是幾十年都難以復原了。」
玉金銀冷冷地道:「只有對不該死的人,才談得上手下留情。」
趙天霸點點頭,又開始劇烈咳嗽起來。
麻布纏住了玉金銀的脖子,呼吸略微有點急促起來。這個時候,他全身上下都被這種又窄又韌的白麻布捆得緊緊的,像一具乾屍。
趙天霸安慰他說:「不用擔心,你很快就會習慣的。我打聽過了,這是最上等的麻布,我請的這位石師傅也是通『向家鎮』手藝最好的。他幹這一行二十年了,還沒有哪個主顧說過他的手藝不好。是不是這樣子的,石師傅?」
石師傅憨厚地笑著,抬手擦了把汗,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玉金銀忍不住笑道:「想來石師傅以前的主顧,還沒有誰是會說話的。」
石師傅又擦了把汗,嘟噥道:「死人,都、都是死人……」
玉金銀心裡不禁打了個突。他平生經歷過的死亡,多得連自己也數不清了,可是這個偏僻山區的裹屍人隨口說出來的一句話,仍然讓他感受到強烈的死亡氣息。他突然有點猶豫起來。
趙天霸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猶豫,緩緩伸出一根枯瘦如同雞爪的手指,輕輕在他志堂穴上碰了一下。玉金銀立即變得全身硬梆梆的,甚至連舌頭都開始僵硬起來。
石師傅把麻布在玉金銀頸后打了個結,退到一邊,不停地擦拭著額頭滾滾而下的汗水,偷偷瞟了一眼趙天霸,又退開兩步。儘管他不知道這個瘦小枯乾的老頭是什麼人,但顯然覺得,離開這個人越遠越好。
趙天霸臉色凝重,扒開玉金銀的眼皮,小心翼翼地把兩片打磨得極精巧的水晶薄片嵌進他眼眶裡,玉金銀的眼睛馬上就變得如同死魚般渾濁暗淡。
「現在是最後一道手腳了,不過你要忍著點,味道可能不太好。」趙天霸說著,從一個小瓶里倒出一顆翠綠的藥丸,輕輕放進了玉金銀嘴裡。
玉金銀立即感到一股濃烈的腐臭氣息直衝頭頂,如同被塞進一塊腐爛了七八天的臭肉,滿嘴惡臭,胃裡面翻江倒海。
「我說過,味道不太好。既然你是被『五毒教』毒死的,總不該滿嘴芳香才合道理。」
趙天霸長長吁了口氣,像是欣賞一件絕世精品,仔仔細細地把玉金銀打量一遍,甚至伸出手來摸了摸他的臉,終於從嘴角透出了一絲得意的微笑。
向陽看著這一切,儘管她不通人情世故,卻也知道這絕非好事,明亮的大眼睛里露出驚恐的神情,指著玉金銀怯生生地問道:「他……他怎麼啦?他是不是死了?」
趙天霸微笑著搖搖頭,溫柔地說:「沒有,他只是睡著了。」
「那他什麼時候醒來呢?」
「到該醒來的時候,自然就醒來了。」
四
玉金銀的靈堂布置得莊嚴肅穆,沒有一點倉促完成的意思,好像早就準備好了,只等著主角登台亮相。
玉老爺當然是這個靈堂的主角。多少年來,他早已經習慣做主角了。只不過,像今天這樣,直挺挺地躺在棺材里,讓大家瞻仰憑弔,倒還是第一次。
他的耳朵能夠聽得見,眼睛也是睜開的。在他和趙天霸討論怎麼個死法時,曾對這一點提出過異議。他覺得閉上眼睛比較像死人。
「眼睛睜著,就說明你死的時候很不甘心,像你這樣的人,無論被誰殺掉都會很不甘心的,對不對?這叫做『死不瞑目』。」趙天霸笑道,「再說,要是你閉著眼睛,就看不到你那些朋友們的表情了。」
玉老爺的朋友來得不多。
這也難怪,他實在死得太突然了,許多朋友都還沒有得到確切消息。就算知道了,一時半會也無法趕到這裡。能夠在這麼短時間內得到消息又能及時趕到的,絕非尋常人物。
第一個弔唁玉老爺的是范青山,玉金銀的靈堂就設在「妙筆山莊」。大家都知道,「妙筆生花」范青山是玉老爺的朋友。據說他也是「天道堂」的當家之一。
面對好朋友的遺體,一貫行事沉穩的范青山臉上依舊波瀾不驚。但熟悉他的人稍微一留神就會發現,風神如玉的范妙筆往昔墨玉也似的長須,一夜之間已經有些斑白了。
范青山獨自弔唁完玉金銀,就無聲地立在靈柩旁,給其他來弔唁的人一一答禮。
直到這一刻,躺在棺材里的玉金銀才突然發現,他在這個世界上,竟然連一個至親都沒有了。江湖上的多彩多姿,讓他忽略了這一點。玉金銀從未想到,孤單的滋味原來這麼難受。
陸陸續續有一些人前來弔唁。這些叱吒風雲的武林大豪,在靈堂前鞠躬如儀,禮數倒也周到。只不過鞠完躬后,就互相招呼,三三兩兩地寒喧起來,甚至還發出輕輕的笑聲。
他們到這裡來,多半只是想確認一下,號稱「打不死」的玉老爺是不是真的死了。等這一點確定之後,玉金銀就跟他們沒什麼關係了。儘管這個人活著的時候,比他們更加名震江湖。但是死了之後,就跟任何一個死人沒什麼區別,不值得他們再浪費太多的時間。大家還呆在這裡的原因,只不過想看看,玉老爺和「源記」的賭局如何收場。
這個才跟他們的切身利益相關。
只有三個人例外。
一個是英三爺英牧野。
英牧野身軀高大,神情威猛,面部輪廓如同刀砍斧削,讓人一見之下,就不由得想起燕趙大地上慷慨悲歌的豪壯之士。但他卻是地地道道的淮南人,淮南「鷹爪門」立派以來最傑出的高手。正因為有了英牧野,原本人丁凋零的「鷹爪門」才在短短十數年間躋身於聲名顯赫的名門大派之列。
他一跨進靈堂,原本竊竊私語的江湖大豪們都沉寂下來。英牧野天生有這種懾人的氣勢。
英牧野毫不理會滿堂的江湖大豪,也不鞠躬行禮,徑直走到靈柩前,久久凝視著棺材里的玉金銀,傾下那顆碩大的頭顱,幾乎抵到了玉金銀的鼻子。
玉金銀的雙眼在燭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慘淡的光芒。
過了很久,英牧野才慢慢抬起頭來,茫然地看了一下四周,像個木頭人似的坐到了一張椅子上。刀削般的臉上,刻劃著深切的悲哀。
可是他本來應該高興才對。
因為英牧野正是「源記」的二當家,「源記」大老闆福二先生最倚重的臂膀。「源記」對外的大小事務,都是由他出面料理的。這次賭局,也正是他代表「源記」出面與玉老爺對決。在此之前,玉金銀曾經一連贏了英牧野三次。
以英牧野在江湖上的地位,這樣的失敗,實在很丟面子。
如今玉金銀死了,作為最大贏家的英三爺,為什麼反而沒有絲毫高興之意呢?
英牧野一坐下,立即就有人過來同他寒喧述禮。英牧野全然不睬,大家只好訕訕地退到一邊。只有一個人,毫不識趣,還在絮絮地向英三爺道著恭喜。
「滾!」英牧野冷冷地說道。
「三爺,你說什麼?」這個人吃驚地問道。他是一個不小幫派的首腦,也算得江湖上的赫赫有名人物,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滾!」英牧野又說了一次,聲音很大,震得靈堂嗡嗡作響。
「英老三,你不要太張狂!」這人跳了起來,指著英牧野的鼻子大吼道,「別人怕你,老子……哎呀……」一句話未完,他龐大的身軀已經從靈堂里直飛出去。
第二個例外的是舒鴻博。
「多智舒鴻博,妙筆范青山。」
舒鴻博是武林中公認的「智囊」。他面容清癯,身材挺拔,花白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一領月白長衫無論何時何地都異常乾淨整潔,渾身上下都透出濃濃的書卷氣息。江湖中傳言他武功極高,但到底高到什麼程度,誰也說不出所以然。因為舒鴻博動腦多、動嘴多,動手的時候就很少了。
當英牧野把那個惹他生氣的傢伙扔出去的時候,舒鴻博正準備進門。
眼見那人就要摔個昏天黑地,舒鴻博微微皺了下眉,伸手在他腰間一托,扶他站穩了,淡淡道:「謝幫主,英三爺心情欠佳的時候,最好還是不要去惹他。」
謝幫主驚魂未定,全身打顫,半晌說不出話來。
舒鴻博人緣極好,一進門,大夥就爭相與他打招呼,一時間,靈堂中「舒翁,別來無恙」的問候聲不絕於耳。舒鴻博臉色凝重,一一點頭答禮,目光卻停留在那烏黑的靈柩之上,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和英牧野一樣,他對棺材中的玉金銀觀察得非常仔細。
看到舒鴻博,玉金銀也吃了一驚。儘管他閉氣的功夫十分了得,趙天霸的點穴術也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要瞞過舒鴻博卻絕非易事。舒鴻博不但多智,而且精通醫道。
舒鴻博手裡多了一口閃閃發光的銀針,看來是準備在玉老爺身上扎幾針了。第一針扎在「膻中穴」,雪亮的銀針拔出來的時候,已經變得漆黑似墨。
這口墨也似的銀針在燭光下閃耀著詭異的光澤,不但大夥都看到了,林巧兒也看到了。
紅衣勝火的林巧兒宛如一團火紅的雲彩冉冉飄進了大廳,徑直飄到靈柩前,看了看那口銀針,又看了看舒鴻博。
舒鴻博輕輕嘆息一聲,緩緩搖了搖頭。
林巧兒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緩緩轉過身,看著一動不動躺在棺材里的玉金銀,剎那間眼裡流露出愛憐橫溢的神情,良久,一絲微笑漸漸在她雪白如玉的臉上綻開。
林巧兒笑了。林巧兒竟然笑了。
她微笑著,喃喃地道:「是了,你終於安靜下來,不再到處亂跑啦。對了,就是這樣乖乖的……」
所有人都駭然地望著她。范青山走過來,打算安慰她一下,嘴巴張了好幾次,卻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林巧兒喃喃地說著話,慢慢伸出一隻手,彷彿想要為玉金銀合上大睜的雙眼。
「不可!」
舒鴻博和范青山同時叫道,快如閃電般地出手,一左一右抓住了林巧兒的手臂。林巧兒渾身一震,宛如從沉睡中驚醒。
「巧兒,不可以。他身上有毒!」范青山輕輕搖了搖頭。
像是聽到了,又像是什麼都沒聽到,林巧兒默默地點點頭,轉身向大廳里所有人盈盈一福,飄然出了靈堂。
穿花徑,過月門,綠蔭深處,點點燈火照耀著紅牆綠瓦一角。
林巧兒進院,上樓,吩咐隨身的小丫環:「我累了,誰也不想見。」
所有追隨林巧兒的屬下都知道該怎麼做。要是有人硬闖,左腳踏進來砍掉左腳,右腳踏進來砍掉右腳,一雙腳都踏進來,兩條腿都砍掉。
隨口一句話,就是無可抗拒的嚴令。這是林巧兒的規矩,也是「天道堂」的規矩。在江湖中,要領導一個幫派,特別是「天道堂」這樣龐大的組織,沒有這種近乎苛刻和殘忍的規矩,早就被其它幫派打垮、吞併掉了。
林巧兒走進房內,突然間就崩潰了,彷彿被抽空了全身的精血,軟綿綿地伏在深紅色的波斯地毯上,全身劇烈地抽搐著,任由淚水決堤般傾瀉而出。
伊人已逝,無數的歡愉,無盡的恩愛,也隨風而去。
林巧兒,這個在江湖上風光無限,似乎永遠高高在上的女人,又將再次體味高處不勝寒的寂寞與無奈。對於一個已不太年輕的女人來說,這種痛苦絕不是外人所能體會的。
樓外,林風依舊輕拂,燈火依舊明亮。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縷若有若無的琴聲飄上小樓,飄進了林巧兒心裡。
隱隱約約的琴聲,曼妙、溫柔如同情人的眼神。
但這琴聲,分明就來自院中,來自小樓的旁邊。
一直匍匐在地的林巧兒突然彈了起來,從窗戶穿出去,落在院子中。動作乾淨利落,姿勢美妙異常。
「氣吞萬里英牧野,踏雪無痕林巧兒。」
林巧兒的輕功和她的美麗一樣,在江湖中聲名遠播。但最有名的,還是她的脾氣。似乎女人長得越漂亮,脾氣也就越糟糕。這些年來,大夥除了羨慕玉老爺的艷福,更欽佩他的耐性。也許只有玉老爺這樣出色的男人,才配消受林巧兒這種又美麗又火爆的女人。
此時此刻,依照林巧兒的脾氣,就算她將這個闖進來的不速之客大卸八塊也毫不出奇。
但是,林巧兒沒有動手。不是她的脾氣突然之間改變了,而是眼前這個人,讓她沒有辦法出手。
五
夜色漸深,玉金銀的棺材蓋徐徐合上。前來弔唁的人都散了,有的人在「妙筆山莊」住下來,更多的人連夜趕了回去。無論如何玉老爺是輸是贏,他們都有一大堆事情需要立即處理。
當然,押注「源記」的人,是趕著回去打掃庫房準備收銀子,而不幸押了玉老爺的,則是心急火燎地趕回去處理善後。
剛才還人聲喧嘩的靈堂,突然就變得異常地冷清起來。只有兩個庄丁在沒精打采地燒著紙錢,口中含含糊糊地念著玉金銀的名字。
玉老爺還是一動不動地躺著,心裡頭漸漸不踏實起來。特別是在他看到林巧兒之後,這種不踏實的感覺越來越強烈。要是林巧兒知道他是裝死騙她的話,說不定會把他那張大嘴撕開到耳朵邊上去。
這女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最要命的是,她遲早會知道的,除非他真的死了。
想到這裡,玉老爺心裡「咚」地狠撞了一下。如果說,他剛才的一切擔心都放在林巧兒身上,那麼現在,他可能不得不為自己的前景想一想了。
他躺進棺材的時候,覺得這事有點意思,當他再從棺材裡面出來的時候,還能不能保持這種輕鬆愉悅的好心情呢?尤其重要的是,他到底還能不能從棺材裡面再爬出來呢?
玉老爺眼前浮現出趙天霸那張詭詐的老臉,覺得脊背上涼嗖嗖的。
這個青袍老鬼,大半截子入土的人了,不顧舟車勞頓,跋山涉水去到向家鎮那窮鄉僻壤的地方,絕不是要陪他玩這樣一個遊戲。可是他卻糊裡糊塗地被人裝進了棺材,渾身上下硬得像條棍子,連眼皮也眨不了一下。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玉金銀一點也猜不出來。
兩個守靈的庄丁,不知什麼時候溜到哪裡喝酒去了。
玉金銀胡思亂想著,突然察覺棺材動了起來。很快,整具棺材都沒入靈堂後面,而另一具一模一樣的棺材悄無聲息地擺放到了靈堂上。
玉金銀的棺材裝到一輛馬車上,快馬出了「妙筆山莊」。
奇怪的是,平日里戒備森嚴的「妙筆山莊」此刻好像成了一座空城,居然沒有任何人阻攔,甚至連問都沒人問一聲。
玉金銀又高興起來,既然有人偷偷把他運出去,總不是要將他埋了的。如果這些人想要他的命,大可不必如此費心,只要誰也不管他,過得一兩天,他的好友范青山自然會吹吹打打將他送上山去,絕對的風光大葬。
不過,玉金銀也沒有高興多久,又碰到了一件令他十分頭痛、尷尬無比的事情。
他想撒尿!
玉老爺曾經歷險無數,解決過無數棘手的難題,但他大概做夢也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被尿憋住。像大多數男人一樣,玉老爺身上有許多壞毛病。不過,尿褲子這樣的習慣,他倒還沒有養成。
尤其令人頭痛的是,這種事越想越急。
當然,玉老爺不能真的被尿憋死。他知道,對付這種情況最有效的辦法就是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讓腦袋想些別的事情。
玉老爺想到了趙天霸。
此時此刻,他真的很想揪住這個青袍老鬼,將他乾柴般的身子高高舉起,然後一拳打掉他那張癟嘴裡僅剩的最後幾顆黃牙齒。這件事情做起來一定非常有趣,只要想一想都會令人心花怒放,玉老爺不禁興奮起來,下定決心一旦重獲自由,就立馬去找趙天霸。
這樣想著,玉老爺果然覺得不那麼急了。
正當玉老爺興高采烈地想象著趙天霸滿地找牙的狼狽樣子時,馬車驟然停下來。然後有人打開棺材蓋板,扶他坐起來。
玉老爺一坐起來,就看到了趙天霸。
當玉金銀與趙天霸再次會面的時候,林巧兒正面對著舒無爭。
舒無爭就是那個闖進院子彈琴的不速之客,滿腔怒火的林巧兒卻不能對他出手,因為他是個殘廢。
舒無爭穿一領洗得乾乾淨淨的月白長衫,安靜地坐在輪椅里,膝蓋上擱一張古色古香的五弦瑤琴,蒼白的臉上帶著溫文爾雅的微笑,亮若朗星的眸子里,蕩漾著柔和與真誠。
如果換一個時間,換一個地點,林巧兒一定會跟他聊一會,說不定還會拉他一起喝幾杯。但現在,林大小姐實在心情欠佳。她狠狠盯了他一眼,冷冷道:「深更半夜跑到別人樓下彈琴,你老子怎麼教你的?」
「家嚴時常告誡我說,當別人遭逢不幸時,要儘力去幫助。」他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充滿著男性的魅力。
林巧兒心裡一動:「貴姓?」
「姓舒。」
「舒鴻博的兒子?」
「是。在下舒無爭。」
「與世無爭?」
「是。與天無爭,與地無爭,與人也無爭。」
林巧兒冷笑一聲:「與天無爭,與地無爭或許可以。想要與人無爭,你身在江湖,做得到嗎?」
舒無爭搖搖頭,眼裡閃過一抹憂鬱:「與人無爭確實很難做到。但是我總在想,不得已而與少數人爭的時候,總是要為著多數人才對。不然,勝負就毫無意義。」
「用不著你來教訓我,這正是我們『天道堂』的宗旨。」
舒無爭誠懇地道:「豈敢。在下雖然不良於行,卻對貴幫好生仰慕。每每聽到貴幫懲惡揚善,替天行道的好消息,都不免要浮一大白。」
林巧兒上下打量他一番,問道:「你從小就這樣?令尊不是精通醫道嗎?」
舒無爭微笑道:「有些病是天生的,非關藥石。我小的時候,比現在更嚴重,只有頭能動。後來才慢慢好一些。現在除了腿腳不太利索,其它都大好了。」為了顯示他的「大好」,舒無爭伸出手指在瑤琴上彈了幾個音節。
他的手指靈巧之極,只是太瘦了些。
在林巧兒看來,他這個樣子,無論如何不能算「大好」。如果她是這個樣子的話,真不知道該如何活下去。可是,這個在別人眼裡十足的弱者,卻不顧夜寒露重,專程趕來為她撫琴,陪她說話。
林巧兒眼裡顯出一絲柔和的神色。她顯然被舒無爭感動了。她突然發覺,儘管失去玉金銀的悲痛絲毫沒有減輕,但她的心情已經好了一些。至少沒有了那種如同墜入萬丈深淵的絕望。
舒無爭察覺了她的變化,卻沒有顯露出來。他顯然很懂得如何呵護一個女人碎成千萬片的心。
過了一會,舒無爭緩緩地道:「我覺得,這件事有一些疑點。」
林巧兒警覺起來。
「首先,玉先生的靈柩從何而來?聽說,最先發現玉先生……遺體的地點是一個叫作『向家鎮』的小集鎮。」舒無爭看著林巧兒,字斟句酌。
但是,林巧兒已經逐漸從巨大的打擊中清醒過來,一旦她振作起來,立即就會回復成精明過人的「天道堂」當家,回復成傲嘯江湖的林大小姐。
「接著往下說。」
「根據如今的情形來分析,玉先生如果是在苗疆遇害,『五毒教』為什麼要把他的遺體送到『向家鎮』去?他們以前從來沒有這麼做過,這次也不應該例外。而另外一種可能是玉先生自己到了『向家鎮』,但是……」
「但是,『向家鎮』已經在『五毒教』的地盤之外。」林巧兒冷冷地接著說道,「如果他沒有在苗疆深處被『五毒教』毒死,就更沒有理由在離開苗疆之後反倒著了人家的道兒。」
「也許,他在苗疆已經中了毒……」
林巧兒搖搖頭:「不會,你不了解他。當一件事情沒有完全辦好的時候,他絕不會離開。他就是這種人!」林巧兒說得斬釘截鐵,臉上露出異樣的神采。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證明玉先生當時已經打垮了『五毒教』,在這一局中,他其實已經贏了!」
「倘若他真的到過『向家鎮』,那就應該是這樣子的。」林巧兒雙眉斜斜揚起。
「要證實這一點並不困難。」
林巧兒抬起頭來,望著天邊漸漸露出的霞光,長長吁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