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這些年來,張殘一直生活在生死的邊緣。邊關的衝突一直不斷,面對金國的精兵突襲時,沒有人知道自己下一刻是生是死。當無數的刀槍劍戟襲來的時候,除了「活下去」,根本不會再有任何多餘的念頭。而為了活下去,只能不顧一切地去殺人。甚至金國的婦孺老朽,張殘動起手來也絕不留情。慢慢地,張殘發現自己的性格變得很冷,有那麼一段時間,張殘甚至覺得自己是個冷血之人。
人說近鄉情怯。
張殘父母早亡,還是嬰兒期間便由泰山派收養,可以說泰山派就是自己的家。重新登上泰山的時候,張殘的心情本來就有些波動,眼下這一刻,看見猶如自己生父般的太來子數日內即將駕鶴西去,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言由衷出地跪倒在地:「師尊!」
隨著張殘這一聲發自肺腑的哽咽,太來子滿臉的皺紋和眼中那些許隱憂似乎這一刻完全舒展開來,他的眼眸中帶著些許寬慰,臉上掛起了安於天命的微笑,指了指座椅,柔聲道:「坐!」
不過張殘坐下的時候,剛才的失態也隨之不見,又重新變成了戰場硬漢,不為任何情感所動。
太來子不以為意,只是微微一笑,柔聲道:「歷朝歷代,更迭變換。不外乎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是天命,也是氣數。影響這些變幻莫測的,其實仍然是人。所謂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張殘忍不住略帶詫異地說:「因果報應,似乎是佛家的學說。」
太來子點頭道:「每一種學說,都有其獨到之處。只有摒棄成見,融合貫通,才能做到剛柔並濟,不至於偏隘於一葉,也更能開闊人的眼界。」
張殘點頭道:「師尊教訓的是!」
太來子又道:「諸朝歷代,一直都受到塞外民族的虎視眈眈。無論漢高唐宗,國力如何昌盛,都未能完全免去此災禍。此消彼長,此長彼消,一時間的和平,也只是下一刻干戈的引子。」
張殘不假思索地說:「師尊多慮了!塞外民族野蠻無情,卻一直不自量力妄圖謀我中原大好河山。不過每每到了生死攸關之際,漢族人民便會齊心協力,粉碎任何蠻夷的痴心妄想!遙想當年,即便五胡亂華,漢族人口不足百萬,仍有千古一帝冉閔力挽狂瀾,扶大廈傾危。事實證明,中原的山河,只能夠中原人做主,異族休想逞威!」
太來子嘆了一口氣,目不轉睛地盯著張殘,緩緩地說:「一座綿延千里的長城,將中原與塞外隔絕成兩個不同的世界。城內的人叫做中原,城外的人叫做蠻夷。事實上,無論漢族或者異族,血脈皆來源於炎黃。無論漢族或者異族,亦都有卓絕一時的英雄豪傑,也都有碌碌無為的芸芸眾生。螻蟻尚且苟活,只有尊重生命,敬畏生命,方能站在世界的頂峰。」
張殘看著太來子關切自己的眼神,終於有些明白了。看上去太來子想說眾生平等,實則是擔心自己不懂得尊重生命濫殺無辜。如果殺伐之心太重,卻無足夠的心神修為支撐,難免將來有一天會走火入魔,變成殺人機器。張殘有心想說幾句假話寬慰他,然則一開口終於還是不以為然地說:「話雖如此,但是我從軍三年,見多了中原兒女被異族野蠻殺害的例子。每一具冰冷的屍體,都在控訴著異族所犯下的滔天罪行,聲淚俱下!」
太來子微笑道:「然則這是為何呢?」
張殘愣了一下,細細一想,言不由衷地說:「塞外蠻夷,茹毛飲血,任何殘酷的事情對他們來說,都只是家常便飯般尋常。」
太來子笑了笑道:「漢族和其餘民族之間的仇恨究竟如何開始的,現在已經是一筆糊塗賬了。但是所有的所有,不外乎當權者的貪慾與妄念。每當一個當權者目睹自己強大起來以後,會變得目中無人,桀驁不馴。因此開疆擴土,便不由自主地變成一個心魔,並任其驅使。然而每一個普通人,都有故土情節。當有一群不講道理、只為征服的人來犯我時,揭竿而起自然不在話下。彼此之間,你來我往,仇恨越結越深,到現在,幾乎不共戴天,不同日月。」
張殘點頭應是,回想起自己無數戰友死在金國精兵的手下,不由閃過一絲殺氣,冷冷地說:「確是不共戴天!也只有鮮血,方能洗去這份仇怨。」
太來子搖了搖頭,說道:「張將軍數年不見,身上戾氣太重。貧道之所以老生常談,長篇闊論,正是希望張將軍能正視我漢族和少數民族之間仇恨的由來。以戰止戰,絕非以殺止殺。」
許多人都受不了他人的說教,張殘聽了以後雖未再反駁,卻已經感到些許不快。所謂夏蟲不語冬冰,漢族和少數民族彼此間的仇恨,沒有在場的人,沒親眼看見那些殺戮的人,是不配說什麼「冤家宜解不宜結」這類風涼話的。
話說回來,如果年輕人都能完全聽從長輩的諄諄善誘的話,那還叫什麼年輕人。
太來子只看張殘的表情,就知道這些話算是白說了,只能無奈地說:「貧道言盡於此,張將軍的事情,自然由張將軍自己定奪。不過老朽仍然懇請張將軍聽貧道一句勸告,若無必要,近年之內,張將軍最好不要輕易踏足類似於佛門、道家這等清凈之地。平靜祥和的地方,張將軍的殺心很容易受到反噬,留下不可癒合的創傷。」
看著太來子殷切的目光,張殘只好點頭道:「弟子受教了!必會銘記在心!」
太聰明的人,往往會執迷不悟,甚至走上極端。
張殘是太來子看著長大的,自然明白張殘一直以來的夢想:那就是繼岳飛之後,成為中原第一人。無數個日夜裡,張殘苦練劍法,風吹日晒,雷打不動。然而當時一念之差,被廢去修為。
被廢去修為,這對於張殘或者對於每一個習武者來說,都是生不如死的殘忍。令然之所以跳崖自盡,並不見得完全是因為看錯了張殘,更大的原因或許是因為從此變成了一個普通人。
以前也有不少的被廢之人,其中絕大部分都不約而同、不可避免的走上了自裁的道路。不過張殘卻沒有,他堅強的活著,並將這份不甘轉移到了能夠痛快殺戮的戰場之上。但是長此下去的話,難免會變成殺人不眨眼的狂魔,墜入魔道,異日將成大患。
太來子剛才聽到張殘那句發自肺腑的「師尊」二字,本想趁著張殘心神震動,露出一絲破綻之際,趁熱打鐵勸他常懷寬恕之心,化去他的戾氣。但是很明顯張殘我行我素不聽勸告,此刻太來子心中也是猶豫不定:是否該將張殘徹底毀去?因為他實在不願意看到自己心愛的徒弟走上邪路,最後被群起而殲之。
張殘自然不知道太來子正在想些什麼,聽著太來子的長篇大論,本來就覺得煩躁。此刻看他沉默不語,更是不耐。但是想想說到底太來子也是為自己好,因此只能按捺著心中的不快。畢竟每個人都有每個人不同的思維方式與態度,尤其戰場不同於任何地方,這條路,走上去的話,就再也無法回頭。想想那麼多摯愛的戰友,為自己擋槍遮劍,最終不甘地死去。能夠活到今天,張殘的性命早已不屬於自己。那麼自己除了殺敵,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去報答他們。
過了良久,太來子終於開口道:「這次請張將軍前來,其實是煩勞張將軍帶四個人回去邊關,貼身保護蕭破蕭老元帥。」
張殘嘿了一聲,笑道:「蕭老元帥根本不需要保護!」
太來子耐心地說:「不出兩個月,召蕭老元帥回京的聖旨便會傳至邊關。而蕭老元帥的回京之路,必會荊棘密布,困難重重。金國、蒙古、吐蕃、西夏,屆時都將派出頂尖高手刺殺蕭老元帥,斷去南宋最後一座屏障。」
張殘猛地抬頭:「此話當真?」
太來子不容置疑地說:「此事絕對不假!」不待張殘說話,太來子似乎想起來什麼,問道:「據說蒙古最近冊封了一個國師,並且是個少女?」
張殘點了點頭,卻不以為然地說道:「是有這麼一個消息,但是可信度不高。蒙古國高手如雲,人才輩出,文武雙全者比比皆是。尤其耶律楚材,武功卓絕,天下無敵。並且天文地理,無所不知,無所不會。這樣的人,會甘心一個少女做國師?想來這應該是空穴來風,不足為信。」
太來子聽了以後,似乎放寬了某些心事,但是仍然略帶擔憂地說:「最好是這樣!因為假如這個消息是真的,那麼就駭人聽聞了!一個少女,竟能在視女子為財物的塞外擔任國師?想來是我們多慮了!」xh:.254.198.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