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隆德里安(下)
閘盤室里的巴維斯兵長和撒繆爾二人不足以拉動閘繩,他們只能硬著頭皮向外跑,靠近城牆搭弓。這東西能被射死嗎,撒繆爾覺得不能。城門坡下的樹林劇烈的晃動著,大地浮震如波浪。一名士兵探出石窗,腳下不穩,掉下塔樓摔得粉碎而死。
巴維斯兵長站起身,銀白的肩甲在暗夜的火光中鋥亮如芒,「蠢材!你們平時接受的訓練都到哪兒去了?布瑞士人不會懼怕畜生!系好腰繩,拉弓!」他的鎖靴踏在城牆上,威嚴而莊重地帶上自己的頭盔,「放箭!——」
烏雲密布,今夜註定有一場反覆無厭的綿雨。
一聲咆哮結束,箭未穩弦,那道小山似得巨影就從林子里撲了出來,兩條巨大的獠牙頂在鼻子兩側,穩穩撞在十米高的城門大門口。
天地間傳來轟隆巨響,幾千米長的岩壁城牆隨之一震,連遠在北城的士兵也感覺身子傾斜。在城裡,沉浸在節慶中的百姓們聽起來只覺得是雷聲。
數個人影跌落城樓,失去反應。還有沒摔死的,他們在地上痛苦地滾動、哀嚎著。巴維斯也不巧被震落到城下,但腰間的繩子保住了命,他拚命往上攀爬,直到隆德里安拉了他一把。
「真是有意思,這麼大的怪物,他娘的比三尾龍跑的還快!簡直是聞所未聞...」兵長的頭盔摔落到了城下,他氣喘吁吁地扶正肩甲,鬆開隆德里安的手,「要不是城門上的狼牙刺沒放下來,這會兒那傢伙的腦漿早灑地上了!狼牙刺和大陷阱簡直成了擺設!」
撒繆爾呸了一聲,「那東西幾十年都用不上一次,這群新兵早把入伍的訓練拋在腦後了!咱們就幾條火銃矛,對這種東西根本沒用...得想個什麼辦法阻止它,弓箭根本射不中。」
「對,」兵長苦笑一聲,「我的神弓這下沒了用武之地。」
巨獸的左獠牙捅破了鐵梁中的木頭,把城門戳出一個難看的攉口,右邊的獠牙將梁鐵撞出一個錐型的深癟。毫無疑問,城門要被毀了。
「它跑得太快了,跟山洪一樣,根本來不及,」撒繆爾抹去臉上的汗水,難以置信得看著發獃的隆德里安,「大夥都嚇傻了,幸虧隊長提前派人通知了總司令...能當上隊長的人果然不一樣...」他親眼看見年輕的隊長提前在城牆下就預測了巨獸的動向,不由心生敬恐。他靠著城垛坐在地上,「希望那幾個蠢貨能及時趕過去。媽的,除了總司令可沒人能治得了這種大傢伙,怎麼辦!」
「它是白天那隻母野豬的配偶,」隆德里安有條不紊地解開懷裡的繩子,「這些巨獸,應該是遷徙至灰地森林不久。尋獸大隊一直沒發現過他們的蹤跡,」這種巨大的生物,留下的糞便通常會很明顯。
「十幾年前也有過類似大的巨頜豬怪,」巴維斯摸到身邊的弓,「女神在上,它們肯定是從仲夏森林那邊跑過來的。」
隆德里安沒有吭聲,他把繩子抓在收上,蹲在城垛冷靜地向外瞅著。城門外,巨型豬怪好像十分赫怒,哼喘聲隨著獠牙從鐵門中拔出時,變得更為粗重。四個寬蹄子不安分地踏在原地,不停地觀察著四周。但願它不知道它的丑老婆已經變成晚餐了,隆德里安心想。
與普通的野豬不同,它不僅僅是大,還有一張削平的下巴,野牛一樣的臉。但身材與豬無異,除了大,腿顯得更為長壯。它身上的鬃毛猶如枯萎的草叢,大小的舊傷疤遍布身體。高約有城門的四分之三,跟那隻已經成為晚飯的母豬體型相近,可能還要稍小一些。但如此活生生出現在視野中的怪物,對於未見過巨獸的士兵們來說,無異於一場活生生的噩夢。
捕捉巨獸是每個士兵的夢想,他不光是個士兵,現在還是個隊長。他應該打爆它的頭,或者鑽到它的嘴裡也行,但怎樣才能避開他人的目光才是個大問題。隆德里安不知應當如何決策,哪怕是腦海里上演過無數次類似的場景。他要是真的把這傢伙當場弄死,那接下來就會有人弄死他,毫無疑問。
「不要,不要啊!啊——」那幾名被摔落下牆的士兵,成了豬怪口中的食物。這幾個可憐人沒有及時綁好腰繩,從高處跌落,就算沒摔死的也喪失了行動能力,雖生猶死。
城門正下方的士兵哭聲最大,他先被恐豬叼進幾米長的口中,撕留下一條血淋淋的腿骨。隆德里安不得不原諒他剛剛對自己的惡語冒犯。
龐大的野獸嚼動著嘴裡的食物,通往森林的長坡被它蹣跚出滿濘坑陷的大蹄印。兩架火盆被它的尾巴掃倒一個,旁邊打滾的士兵不巧被點燃了衣衫起來,連脫下盔甲滅火的力氣都沒有。豬怪享用著幾個掉下來的美餐,空中滿是尖叫和哀嚎。
「用箭掩護我一下,巴維斯老師,撒繆爾前輩,」隆德里安的神色冰冷,「我得下去搬開地刺陷阱的閘口。讓其他有反應的人一起去拉盤閘,動作要快。要是它再撞一次城門,非得破門不可。」鐵鴉公爵還未抵達,他們只有用生命守住這裡,否則讓這頭野獸沖入城門,後果難以料計。
「根本不行!」巴維斯心知肚明,他蹲起身,「你下去完全就是在送死,知道嗎?」他拽住隆德里安的衣袖,「我看到城門已被損壞,它衝進來也是在所難免的,更何況總司令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不,」總司令會騎馬跳過來,一拳打碎它的腦袋,真不公平。他指前方,「你們看好,它要是想再衝鋒一次,這片城牆就保不住了,」坡下無數雙明亮的眼睛閃爍在叢林里,就像閃閃發光的螢火蟲,「而那些短牙的傢伙,是跟在它後面來的,一個個都聰明的很。」
原來,真正的恐怖不是這頭該死的大野豬,而是那些藏在樹叢里的恐狼群。更糟的是,與這頭大豬怪不同,那些雌性恐狼的育袋裡還裝著不小的狼崽。一旦城門被破開,這些成千上百的畜生帶著懷裡的小可愛沖入城中,足以橫掃整個東郡。恐怕到時候鐵鴉軍就算全體出動,短時間內也難以料理。無數的老人小孩兒會喪命於它們尖銳的爪牙之下。
「洪神慈悲啊!得把它拖在陷阱中央,想盡一切辦法!」事已至此,別無選擇。巴維斯拉開長弓,雙臂發酸,「該死的!你們幾個,趕緊去拉動閘繩啊!「他狠盯著一名列兵,「聽到你們新隊長剛才的話了沒有?畏戰者當場殺無赦!」城牆上的最後幾名士兵似乎勇氣未盡,他們瞪著驚恐的雙眼一窩蜂地衝進石室,玩兒命扯動繩子。
隆德里安將繩子扔向城門下,身形靈敏地從上面爬下平地,這頭巨獸正徘徊在地刺陷阱的附近,將漆黑的眼睛對準了他身後的城門。那是一道門,野獸的直覺就是闖過去,因為那兒不夠堅硬,它也不想拿頭砸石頭牆。東城的巧匠把機關布置的過於龐大,除非十人同時拉動盤閘才會觸動。事發突然,這會兒只有寄託於下面草叢裡的手板閘。可跳下去吸引它的注意力,無異於去送死。
「尉長,幫我一起吸引那傢伙的注意力!」距間大概五十米,巴維斯胸有成竹,「看好,我要射瞎這狗東西的眼睛!」
隆德里安將目光瞥向門頂,一支羽箭劃破夜空,見弦而發。來不及猶豫,他狂奔向正門左側空地的大岩石旁,那兒有塊兒石板,掀起來就是用來抵禦巨獸的陷阱開關。
「嘿!往這兒看,」隆德里安對自己的能力不予以否認。只要勢頭不妙,他就一定要摘下這雙該死的手套。在不暴露自己的情況下,又能殺掉這畜生的唯一方法,就是克服手套里的恐懼。「快來讓我活動活動筋骨,你這頭蠢豬!」
聽見這聲呼喊傳來,豬怪的大腦袋一愣,發現身後多了一個活蹦亂跳的小東西。而巴維斯這一箭,正好射中它的眼皮上方。它吃痛大吼一聲,挑起獠牙,掉頭沖向隆德里安。
隆德里安熟知巨獸的習性,快步往右側的土丘移動,眼看著那隻野豬衝來,然後又向前疾步奔跑;身子迅速閃向豬怪的左側,直到它剎不住蹄步撞進了叢林,獠牙深深地扎進土裡。
「只差那麼幾公分,洪神慈悲啊!」巴維斯把弓摔在地上。要是把它瞎了,只要別撲到城門,隨便往城牆上怎麼撞也無所謂…只要能拖到總司令來的時候就行。
「它的牙齒拔不出來了,」撒繆爾又補上兩箭,雖用盡了全力,但射在它的后臀上,只有一箭稍稍穿透了皮毛,「快他媽的把機關扳起來,隊長!」那座肉山三米多長的牙齒勾鎖在土堆里,還在費力地蠕動著。
「這太考驗箭術了,那蠢豬全身都硬得跟石頭一樣,」巴維斯對撒繆爾說,「我猜,也只有眼睛跟鼻子會受傷。」
「是啊,」撒繆爾置之一笑,「由此可見咱們的廚子有多辛苦。」他熱血沸騰,盯著下面還在掏洞的隆德里安,「我們的新隊長不會死掉吧?他在下面跟個可愛的蛐蛐兒一樣。跟你們這樣有膽子的人並肩作戰是我的榮幸...」
「我跟你一樣榮幸,」巴維斯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認真地說道,「隆德里安是我認識的最英勇的人,兄弟。我從未有過他那種勇氣,或是睿智與冷靜。」尉官深有同感,若換作是別人,誰敢站在那東西的面前騙它往土丘上撞呢?或許...總司令能,但他不用,畢竟他是鐵鴉公爵。
「真是該死,」隆德里安憤懣地敲打著洞里的鐵撬棍,回頭望了一眼城牆,又看了一眼牙插在土堆里的豬怪。這頭豬比他住的營房還高,但創世神總算是公平的,越大的東西越蠢。
開關的扳手被銹得死死,隆德里安咒罵著用盡全力往上拉,只能聽見一點微弱地磨鐵聲。洪神慈悲,祂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詛咒我了。嶄新的鎖甲衣滿是泥土,他跪在地上全力拽動著鐵柄,鐵柄依舊紋絲不動。
天上好像往下掉雨點兒了,正合他意。
「我只想做個普通人,」隆德里安打開系在腰間的瓶子,大搖大擺地走到城中間。他打開瓶子喝了一大口,紅紅的葡萄酒,裡面還攙著他最喜歡的味道。
「隊長!你幹什麼呢?」撒繆爾驚愕不已,「快他媽躲開,那傢伙就要出來了!」
豬怪猛蹬著前肢,從土裡哼哧哼哧地爬出來,兩隻井眼兒大的眼睛里滿是憤怒。隆德里安沒有理會,他從死去多時的士兵身上摘下斗篷,從容不迫地披在了身上,「我感覺有點冷,想穿件衣服!」
撒繆爾愕然,對上了兵長的目光發現他也是如此,「跑,跑啊!你在搞什麼!」兵長連聲咆哮,連射幾箭,全被硬皮彈在了地上。
大地重新顫動,豬怪抖動著後退,猛烈地衝撞過來。距離十米,他仍然在慢慢前進,走向那個石板旁邊的小坑;八米,兩隻森白的獠牙貼在地表,衝撞來的風吹動著他的衣服;五米,他摘下左手的手套,樓上的巴維斯跟撒繆爾已經屏住了呼吸;一米,他蹲下身來,將手伸進觸發陷阱的老舊開關里。
「喂!倒是躲開啊你!」撒繆爾忍不住跟著一起喊。
血如溪流,濺撒在空中。砰的一聲響,豬怪被地面刺出地巨大剛槍戳穿下顎,用四肢不停划動著周圍的泥土,發出「嗷嗚」的凄聲悲鳴。盤閘室里的幾個士兵擠在狹小的區域里,被鋼繩脫開的衝力倒在一起,他們爭先恐後往外面跑,全都看著城牆下方。他們成功了,大陷阱困住了牛臉豬怪,但沒有人歡呼。
雨伴隨著巨獸的鮮血,在夜空里散發著凝重的腥氣,城頭上的人全部驚呆住。
那畜生數米長的獠牙尖兒正好刺中了前方的人影。大氅蓋住了斗篷下的人,他們看不清隆德里安是否受了傷。他背對著人群,那根白長的巨大獠齒,正好伸在他的斗篷下,如果真的碰到了這年輕人的身體,只怕是凶多吉少。
斗篷之下,他的手臂在獠牙下方鑽出了一個深洞,阻斷了它的衝擊。碎裂的骨渣從掌心滑落在地上。他緩緩拔出手臂,那一抹白色,再次被隱藏在手套里。
總司令還未到,這場毫無意義的狩獵好像就結束了。
豬怪被刺在數十根鋼槍里,就像馬上要上烤肉架的乳豬一樣。血從陷阱下面淌出,這蠢貨被開膛破肚,幸虧如此。野獸的眼神里是憤怒、不甘、還有屈辱。
「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他被獠牙戳中了,」巴維斯躺在地上。
雨點變大了,順著撒繆爾的頭上迷失眼睛,「我們這位隊長是總司令的兒子吧?」他將腦袋沖向躺在地上出汗的巴維斯。
「當然不是,」巴維斯笑了,「他姓奧森,只是一名比所有士兵都勇敢的隊長,」也包括兵長,他想著。
「也有可能是庶出的私生子?」
「誰知道呢?反正我以後也想生個這樣的兒子。」
撒繆爾躺在他旁邊,「我們只負責放了幾箭,真是沒意思。」躺在地上的兩個人一起笑了起來。
就在眾人都以為這場慘烈的屠殺結束的時候,被釘在陷阱里的豬怪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拚命地想掙脫這些扎痛它的鋼槍。固定住下巴的粗刺被折斷,老舊的陷阱已經生鏽,縱然刮開了它的腸子,也沒能讓它放棄。值得欣慰的是,它並不聰明。
「還沒死?」巴維斯的眼睛里像塞了一個雞蛋,他梳好的鞭子已經凌亂,「真的,要是沒在城牆上,我是不會跟這種東西拚命的,今天傷亡慘重,女神啊...」
「它就是在垂死掙扎呢,指不定會幹出什麼,」撒繆爾起身,用火把點燃箭頭,「必須儘快擊殺它,它在往城門處移動,城門已經破損了!」
尉長的火箭燒掉了豬怪頭上的幾根毛。這種時候應該是別無選擇了。隆德里安抬起頭,城牆上的人全部探頭下來,有的盯著那頭豬,有的在盯著自己。他們定是在驚愕於他的毫髮無傷。
是的,如果他出手,一切都會暴露在他人的眼睛里,但如果他不阻止,今夜的艾瑞卡薩就會成為野獸的屠宰場。值得他害怕的東西,不是面前空有體積的動物,而是從城牆上往地下張望的人。
放下目光,惆悵地搓了搓臉,「這算是無奈之舉,」他準備摘下手套,「終我一生,還是會做錯事啊…」他自言自語著屬於自己的悲哀,還有恐懼。
看來是躲過去了。一陣噁心的聲音傳來,豬怪慢慢停止了動作。更多的鮮血從腹下溢出,伴隨著腸子跟紅肉泥擠在他的腳下。它死了。
隆德里安跪在了地上。他摸索著找到了掉在地上的酒瓶,仰頭灌個乾淨。在這個寒冷的夜晚,每滴點落在身上的雨點都使他感到刺骨的疼痛。
「對不起,」他看著地上死去的夥伴們,忘記了禱詞,心中唯余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