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據說其時,天帝正在花間閑卧,小睡片刻,這股霸道無比的穢氣讓天帝直打了三個噴嚏,作了個惡夢,身體沉沉地仿似鬼壓床給嚇醒,大怒;遣千里眼萬里耳一查探後,更怒。於是便有了值守的功曹帶著天帝親筆寫的一封詔令,將我們罵了個狗血淋頭,責令我們三日內除妖。
本仙姑益發愁了,暗地裡打量帝君,莫測高深,不咸不淡,而衡清則若有所思。
說起來本仙姑對此事其實十分上心,這兩日,哪一日不是抱著璣罡冥思苦想,可靈感總是沒有來,這冥想的時間長了吧,難免就昏昏欲睡,皆因太認真之故。
這一次只打了個盹便醒來,信步來到帝君門口,聽到裡面說話聲音。
「你應該知道,想喚醒璣罡劍,估計只有恢復師妹的法力這一途。」
「師妹現在的身體,連同之前的那一個,都不是她的法身,她法身的消失,一定與四年前你們發生的事情有關係。」
「你知道師妹的法身在哪裡的,對不對?」
「我不知道。」帝君說。
「到時對簿到天帝駕前,你還能這麽說嗎?」
「我有對付的辦法了。」
我連往後退了幾步,轉身走了。
阿寒正在看書,小光頭伴在他旁邊,正無聊地彈著棋子,看到我,眼睛一亮,「姊姊,來玩棋子吧……哎,你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屋裡頭衡清的嗤聲在我腦里重播,「什麽辦法,你想拿你萬餘年的仙元與戾魔同歸於盡?難道你不知道這麽做,十之八九會魂飛魄散、寂滅於天地?」
再嗤:「我從來不知道三重天上的祗蓮帝君竟是這般眼界,料想你也是害怕從前的那個師妹回來,可這不過是你我的小情小愛,怎麽都要以大局為重。」
帝君冷聲道:「你莫自以為是。」
我想起三生石里,女仙盤膝坐在菩提地仙面前,地仙最後說的話。
「借殼避劫之事,只是避開一時,並不能消劫。甚至,待你回附法身,那反噬的力量會更強烈,你需慎重考慮。」
我攥起兒子的小手,倆眉毛揪成個死結。這小小娃兒,本仙姑自出生起一把屎一把尿,白天抱著哄晚上睡覺摟懷裡,好不容易養成如今白白嫩嫩的俊樣兒,自然不捨得讓他給天雷劈。
天帝啊,一邊是我的兒,一邊是孩子他爹,我該選哪個好?
衡清說有事找本仙姑談,本仙姑有氣無力隨他至後園。
衡清道:「師妹,早先你就窩在房門口吧?該聽的聽了,現在大概知道大師兄我要找你說些什麽吧?」
我道:「事到如今,我就只有一件事不明白。」
衡清肅然道:「何事?」
「是這樣的大師兄。」本仙姑沉痛道,「除戾魔一事十分任重而道遠,天地人三界誰都有責任肩負之,師妹覺得只由我們三個出頭十分之不合理,是不是可以與天帝說說理,讓他派遣別的上仙來?」
話出口,本仙姑很後悔。衡清這廝顯然很寂寞,正逮不著機會教訓我呢,聞言立即呵斥道:「師兄從來不知道師妹的小百姓心態,苟且偷安,竟這般嚴重!大義之前,豈言退縮!」然後,大手一揮,「休要多言!」
本仙姑正被他震住,這廝突湊近耳語道:「師妹,天帝老人家自那日鬼壓床後對我等十分不滿,派了功曹及日游神時時監視在旁,慎言!」本仙姑當即洗心革面悔恨交加握緊拳頭以詛咒發誓之態道:「師兄一言,醍醐灌頂!方才的確是師妹太不懂事了!師妹定以除魔為第一要任,赴湯蹈火、視死如歸!」
帝君有話與本仙姑說,於是又至後園。
花前月下,帝君表情恍似那遠山黛色,柔和卻遙遠。
我的心情像寒冬臘月的手猛地燙上燒紅的火爐子,初初一股刺激舒服,醒覺時難以消受。
白日里衡清與我道:「同僚一場,實在不想看你二師兄干蠢事。如今可制止他的人,約莫只有師妹。」
我道:「你怎麽就這麽肯定,我自己都不知道法身在哪裡?」
衡清笑道:「你若知道,以你的個性,怎會如此隱忍?」
帝君說得沒錯,衡清這廝,的確愛自以為是了些。
夜涼、荷池、五角亭。
本仙姑無話找話,揚聲照著亭子的匾額吟:「扇子亭。」
褶子臉管家笑成朵鮮花:「是極是極,大人文採風流,簡單兩字便起出意趣,小的佩服!」
我莫測高深地問:「你倒說說,怎生個意趣法?」
褶子臉管家道:「每有仲夏初秋之夜,大人便在此間置酒,與各位公子同樂。時值小荷盛開,水面上流螢飛舞,一閃一閃亮晶晶。大人小醉,諸公子也小醉,大人揮著扇子,小扇撲流螢,那情形,嘖嘖……」
那情形,約莫就跟一群瘋癲在鬧騰差不多。倒是本仙姑心裡略一夢幻,想像那夏夜一片蛙聲荷香間,流螢點點飛舞,身邊伴個可心的人,一壺酒二三樣點心,坐它個半晌,定然使人情醉。可惜,這季節螢蟲顯然已絕了種。
才坐好,褶子臉管家已知情識趣地給我們擺了酒、茶點。帝君顯然對猥瑣的褶子管家很是冷冷不爽,背了手賞月。褶子臉管家做賊似的湊近我:「大人,酒里下了好東西,一杯下肚,保證長御不倒……」
本仙姑正賴著臉叫帝君坐到身旁來喝酒,聞聲就僵住了。這廝眼色倒好,知道新入府的二位美男,本仙姑搞不定的就是這一個。
辣手催花此等事,只能一時享樂,本仙姑又豈是這種膚淺之人?當下一拍桌子指著酒壺道,裡頭掉了只蚊子不乾凈,再換壺來!褶子臉管家呆了下反應過來,立即去了。
頓時亭里只存我與帝君二人,我也是這會兒意識到不自在。帝君沒理我,我也就悶聲發大財。突然聽他溫言道:「過來。」一回想手已經給握住,暖而有力。
身體突如其來地騰空,下墜時人已經在荷池中央,腳底墊著一條小船。
我的他的手就那麽抓著,沒有鬆開。
本仙姑很孬種地十分在意這個細節,心裡撲通地亂搗騰,直至岸邊傳來褶子臉管家的抽氣聲……漫天飛舞的流螢落入眼帘。
這個季節不該存在的東西。
帝君的眼神在這漫天唾手可得的星辰中專註而深遂,冰冷不再。
本仙姑當時十分情動,以至於頭腦發熱道:「二師兄,我把璣罡劍交於你可好?」
帝君沒有回答,只突然將頭湊了過來,唇貼在我唇上。
小星星在擴散,小光點融成一道道水波紋。
痴迷過後,本仙姑伏在他懷裡喘息,繼而又多愁善感地濕了眼眶。
兒子還是孩他爹?本仙姑更糾結了。
可是在這如夢似幻的一切中,就算時時糾結,嘴巴卻根本不願意說出任何掃興的問題。直至不知何時,眼皮越來越沉,半醒半夢中聽一個聲音道:
「我知道,一旦恢復法身,以你的性子,定不屑任何人的護陣,獨力抵抗天劫。算是為了寒兒,恢復法身之事,千年後再做打算吧,那時寒兒修為也該略有小成了。抵抗天劫,也有些勝算。」
「保重……寒兒就托你照顧了。姑姑,我……」
兩片微涼的唇瓣輕輕貼了過來。
我腦子暈沉,根本沒辦法反應。只知道他話里話外都是告別的意思,我很不愛聽。
沒來由地覺得傷心害怕,我緊緊抓住他的手臂,像抓住一根救命浮木。而後沉入夢鄉。
這一覺,意外的沉。清醒時難以選擇的難題似乎有了結果。
夢裡頭,前有戾魔後有天兵。本仙姑很威猛,將兒子與他爹左右往脅下一挾,一個飛天螺旋式,往上突圍。
這一突圍,衝破天塹、衝破天帝的重重護衛,直衝到靈霄殿里。本仙姑氣哼哼一個夜叉探海式,揪住天帝他老人家就一頓狠揍,將他老人家揍得跟佛祖一個模樣,滿頭都是硌手的大肥疙瘩。
我醒時,陽光刺得眼前一陣金星亂冒。
懷裡的寒兒還睡著,呼吸均勻。我傻了半晌才發現不對勁,我們分明是躺在半空的雲頭上,周圍一個巨大泛著藍光的透明法罩,陽光穿過法罩,直打在身上。雲朵上還有另一人正坐著發獃,此時扭過頭,愁眉苦臉地叫了聲姊姊。
我心裡一沉,猛地坐起身,「二位師兄呢?」
小光頭道:「他們進宮除妖去了。」
「他們沒有留什麽話?」
「就只有大師兄啦。」他搔搔頭,似乎不太願意,糾結一陣才說出來,「他讓我告訴你,二師兄可以為你做的事,他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