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確切來說,拜師這個念頭,是五天之前才興起的。
那晚天上無月,廚子做了頓合嘴的夜宵,本仙姑不免便吃多了些。飯後為了消食,便攜了兒子的手,四下走走。
我得承認錯誤,明知道自己兒子長得俊,就不該在那烏漆抹黑的夜晚,往那烏漆抹黑的外邊走。
只在河畔走了七八步,四下蛙鳴,撲面而來一陣涼颼颼的陰風,颳得寒毛四起。有抹刺眼的紅衣一晃而過,接著響起小女孩「咯咯」的笑聲。
我猛一低頭,險些嚇得心跳停止。
一個紮著辮子,穿著紅衣紅裙的小女娃憑空出現在阿寒面前不出三步的地方,手中捏著一串冰糖葫蘆,也不知道捏了多久,糖霜融化,紅色糖漿一點點往下滴;小女孩脂粉厚重的臉上掛著陰森森的怪笑,黑洞洞的眼死盯著阿寒,道:「哥哥,吃一個冰糖葫蘆。」
阿寒神色木然,眼睛連抬一下都沒有,伸腿,連人帶冰糖葫蘆,一腳踹開。
一腳之下,陰風大起,四面八方都是小女娃「哇啦哇啦」的哭聲,「小哥哥,為什麽不吃女羅的冰糖葫蘆?為什麽踢女羅?好疼……」
我仙根仍在,一眼看出這女羅不是什麽好東西,情急之下,摸出隨身自道觀求來的靈符丟去,抱了兒子便往回跑。
這妖物厲害,靈符還未觸及她的身體,已化為灰燼。
紅衣女娃一口黑氣便吹開,伸長了手,固執地來抓阿寒。
「小哥哥……女羅喜歡你,跟我走吧……」
我鬆開兒子,囑他快跑,雙臂一攔,用身體牢牢箍住女娃,哪知這妖物氣力奇大,沒幾下我便不支阿寒跑開了幾步,卻是往路邊去,找了根手臂粗的短棍子趕回來往女娃身上砸。
砸得女娃眼淚鼻涕一塊流了下來,眼見要變得面目猙獰了。
本仙姑至今仍忘不了當時微妙的心情。
說這女羅吧,雖然是個妖物,但身軀是個二三歲小女娃,臉蛋長得甚嬌美,妝雖化得厚了點,身上衣衫雖艷了點,不過一張小嘴「哥哥、哥哥」地叫,究竟有幾分引人嬌憐的味道,可我兒這幾棒子砸得和方才那一腳踹得,眼睛連眨都不眨,忒狠。
本仙姑含辛茹苦三年,為何養出個一點也不像自己的兒子呢?
我本來就摁不住女羅,這下子她給砸得越發瘋狂了,更加摁不住,正在暗暗叫苦的當兒,面前「砰」地閃過一陣金光。
女羅尖叫了一聲,身體驀地消失了。
我心有餘悸地抱住兒子,一名道長從暗處走了出來。
這道長,便是指引我們來嵯峨山的那個。
道長說:「好險,近來這女妖物四處尋那俊俏小朋友,只消答應她吃一顆冰糖葫蘆,必死無疑,貧道已跟蹤她多日。方才那女妖已給貧道用須提印打中,可惜貧道道法低微,這須提印只能勉強鎮她九日,九日後……唉……」
我給唬得不輕,問道長究竟會如何。道長道:「你家這小朋友倒頗具膽識,這是第一個不吃女妖的糖嘴兒還踹她一腳的,恐怕已經在女妖心底留下深深執念,估計九日後女妖脫了禁錮,便將繼續糾纏,不死不休了!」
須提印第一次是趁女妖不察,便打中了,下一回,也沒這麽便宜了。
道長撫須長嘆,我亦明白得很,馬上將荷包里的銀子拿出,連同身上值錢的玩意兒颳了下來,雙手捧到道長面前,特虔誠地說,信女發願為祖師修觀貼金身,懇求道長收下吧。
道長總算有了點笑容,表明,此事也並非全無轉機。
女妖物厲害,也只有當今的正道大宗,方能庇護。
道長如此這般同我講了嵯峨山與神宵派,還煞有介事給我寫了一封引薦信。
此次受貶,雖不明白背後天機為何,但因仙根仍在,我便堅信了這僅是一時的懲罰,終究是會回天界的。這麽一想,便也安心在凡間閱歷了。
而修仙這門功課,也早被我拋卻腦後。
本仙姑過慣了吃喝玩樂的日子,實在不想再去吃那苦。
偏偏又捨不得與我這便宜兒子分離,兩相權衡,便一起拜師來了。
可是天不隨人願,千算萬算,沒算到好死不死,一來便撞上冤家!
這位一身風騷的四師兄輕慢地拈著道長的引薦信,手微松信便隨風飄了,本仙姑眨巴著眼,看他笑著露出一口陰森森的白牙,「對不住得很,本門近期並無收徒安排。」
我不死心,「這位師兄,其實那日……」
四師兄兩眼斜睨,「這位大姊,區區與你很熟嗎?」
好吧,那日之事,的確讓這人好生丟了一回臉,我也是暗自悔恨,悔不該事發後背地裡笑得那般歡暢。只是,天可鑒,其中瓜葛也完全怨不了我母子二人,誰叫這男人自命風流,對我無禮在先?虧得本仙姑如今落魄,才不與你一般見識!
你擺出這副苦大仇深、睚眥必報模樣,委實沒半點風度!
我鬱卒地長嘆了口氣。
現下金烏西墜,冷風灌面,我只覺得幾日里霉事盡湊在一處,不由頹然。
今天已是第六日,神宵派將我倆掃地出門,如今這件為難事,且找誰解決去?
「怎麽辦?」我問我兒子。
阿寒坐在一旁,面上看來也是一腦門官司,只氣悶道:「你若把我一個人丟在此處,我寧願給那女妖害死去。」
我捏著我兒子可愛的小臉蛋,思緒又跑去十萬八千里,一片痴迷,「好俊啊,連女妖都把持不住,竟是我生的!」
太陽落山之前,神宵派眾弟子出聲趕人,口氣竟急得很,「四師兄既已回絕,此事便無迴轉可能!是非之地,奉勸速速離開!」
我說:「諸位師兄,請問這降妖伏魔可是修道之人的責任?」
弟子們喝斥,「這是自然!」
自然便好。
本仙姑滿腔心事登時撥雲見日。
那妖物若來,我便抱了兒子往裡面沖,這班正氣凜然的孩子們總不好見死不救吧?只盼屆時他們別不太中用便好!
唉,本仙姑活了數不清的年頭,這潑皮無賴之事,還是頭一回做的,情勢所迫,情勢所迫!
待那眾弟子隱匿個乾凈,天時暗了,這山分外冷清了些,風吹枝葉簌簌,無不蕭瑟之意。本仙姑心底有些發虛,忍不住挨緊了兒子,問道:「今日看這嵯峨山也並非那般平靜,怕不怕?」
我兒還在與我彆扭,小皇帝似的坐在小石墩上,只撫了撫肚子,示意他餓了。
我不顧他一臉抗拒,左右各狠狠親了一口。隨後撿了些枯枝,生火略烤了些帶的乾糧,一邊想,我兒細皮嫩肉,若有那妖怪來,看著也是他可口些。
事實證明,這想法大錯特錯。
正烤到一半,黑暗裡傳來「咚咚、咚咚」的怪響。
本仙姑寒毛直豎,護緊了兒子,朝那空曠問:「什麽人?」
一個瘦骨嶙峋的身影從暗處走了出來,手臂上抱了件物事,「咚咚」地敲。
「好香!好香!」
莫不是給食物香味引來的?
我登時鬆了口氣。
倘若對這人間煙火之物感興趣,倒應該不是什麽極壞的東西。
我將手裡烤的食物一揚,「老伯如果不嫌棄,請坐過來一同吃吧,你手裡抱的是什麽物事?」
老漢一顛一顛拍著懷裡的罎子,望著我雙眼放光。
「好香!好香!」
一點粗糧饅頭,竟把這老漢饞成這樣,我給瞧得雞皮疙瘩直冒,偏又說不出哪裡怪。
「阿姊。」阿寒叫了一聲,一愣間我身體已給他拽著往後移。
「壇妖!」他喊。
老漢那膩味的聲音一瞬近在咫尺,「好香,好久沒聞到這般純凈的仙味了!」
敢情本仙姑才是讓這老漢流口水的食物!
這段時間,我給鍛練得極好,一反應過來眼前的是妖,下意識便將兒子往後掃,耳邊響起老漢「呵呵」的怪笑,似乎還能聞到他口裡噁心的腥味兒!
一個罎子在我面前無限擴開,黑洞洞的壇口對準了我。
神宵派那班弟子姍姍來遲,我只來得及對他們叫了句「救我兒子」,身體已被吸了進去。
與被天機鏡吸進的那次有些一樣又有些不一樣,這一次很快著陸,似乎是掉到了那罎子底部。
「轟隆!」
烏雲密布地籠罩著上空,竟激起響雷,一個電掣險險擊在我身後不遠之處。
一擊後,那片烏雲翻湧舒捲,但久久沒有其他動靜。
我似乎是躺在冰川上,觸骨冰涼,滴答滴答的水聲一直持續著。
胸口有一個東西在發光,待我睜開眼睛,會發光如同珠子一般的物事卻極快地隱了去。
除了跌得有些頭重腳輕,身上竟是沒半點傷。
上空投來清淩淩的流光,所觸之處竟真的是成片的冰山,只是冰體烏黑,末端消融,滴著濁黑的冰水。
一錯腳,便踢到一個骷髏頭,「咕咚咕咚」不知道滾到哪裡去了。
然後,我聽到一個呻吟聲。
說真的,本仙姑發自內心,有些害怕。
「誰在那裡?」我扶住顫悠悠的心肝問。
隔了好半晌,才有一個粗嘎吃力的聲音響起,「你也是給那壇妖吸到這裡的嗎?在下溫玉渲,不是什麽壞人。」
我很給面子地移近了幾步,這才看清了隱在陰影里盤膝而坐的男人,一身眼熟的青衣,手裡抓了柄劍,我心裡一動,「莫不是神宵派的五師兄?」
這一猜倒真給我猜了個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