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笛-4
「劉庄。。。?」
木朵那與都昆二人聽到這個名字,都稍稍回想了一會兒,這才忽然反應過來,這不正是漢朝當今皇帝的名字?!
「這麼說,漢朝皇帝已病重,就快死了?!」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好消息,兩人不禁驚喜交加,也都意識到了這將意味著什麼。
依照大漢禮法,一旦皇帝龍馭賓天,先帝大喪與新君即位,免不了會讓漢帝國的朝廷又是一番折騰。與此同時,一切大小事務也皆會被延後處理,這就意味著大漢朝廷即便接到了金蒲城危急的奏報,但因正值國喪,恐怕一時也顧不上這萬里之外的彈丸之地與區區一百名漢軍士卒的死活。更重要的是,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即位之後,是否還會重視經營西域,甚至竇固、耿秉等一干頗令匈奴人頭疼的主戰將領,能夠繼續得到信任與重用,都充滿了未知的變數。往最樂觀的方向去想,重新洗牌過後的漢朝新一代君臣,也許在一段時間內,會選擇先穩定中原內部、暫時放棄西域的策略。如此一來,不僅金蒲城得不到一兵一卒的支援,也許匈奴人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只需靜靜等待,就可看著漢軍主動撤回玉門關內,整個西域都將失而復得。
「唉,只是,不能親手攻下那金蒲城、殺光裡面的漢狗,實在有些可惜了!」
都昆讀完這封信,忍不住嘆了口氣,雖然心中充滿了喜悅,但也很清楚,若這封信的內容屬實,漢朝皇帝劉庄已命在旦夕,那舅舅左谷蠡王撤軍的決定便絕無可能再有迴旋的餘地。而自己,也眼睜睜地失去了在曾經栽過跟頭的金蒲城再次用勝利樹立威望、一雪前恥的寶貴機會。
「可惜嗎?」
左谷蠡王看著有些沮喪的外甥,悠然地笑著反問了一句,而後又耐心地勸慰道:
「本王知道你心有不甘,但金蒲城已經是大漢與匈奴棋盤上的一步死棋了。早一刻吃它,還是晚一刻吃它,不能憑個人榮辱或意氣用事。就算立即揮軍殺過去、順利拿下了金蒲城,消滅了那一百漢軍,然後呢?我們匈奴人一不善於守城、二也無充足的糧草維繫守軍長久駐守。最終還是要撤退的。與其如此,倒不如用金蒲城,以退為進,換取一樣更加寶貴的東西,更可以一勞永逸地消除大漢對西域的威脅!」
聽著左谷蠡王開始了深謀遠慮的計劃,都昆不禁也提起了興趣,追問道:
「什麼東西?」
「本王要的,是人心!」左谷蠡王拍了拍自己外甥的肩膀,一字一頓地說道:「漢人有句話說得好,叫做『馬上得天下、卻不能馬上治天下』。我們匈奴人弓馬嫻熟、來去如風,但若是每一座城池都要強攻硬奪,難道真的合算?屠刀之下,雖然人人屈服,卻終難以歸心。如若數年之後,漢軍捲土重來,恐怕西域諸國又會再度反叛。到時我們又要一城一地得血戰奪還,周而復始、永無安寧。」
都昆細細琢磨著舅舅所講的這番道理,點了點頭,繼續問道:
「那。。。您說該怎麼辦?」
「所以,本王才要留著金蒲城的漢軍殘部這枚重要的棋子,在西域諸國的人心上做一番文章。」說罷這句話后,左谷蠡王滿懷期待地看著面前的外甥,希望都昆可以能明白,自己話里的深意。
但是,令其有些失望的是,都昆似乎仍是一臉不解,不明白這人心文章到底該怎麼做,又和留下金蒲城的漢軍有何干係?他們不是和車師國的關係挺好的嗎?守城時還有不少車師青壯為其助戰。放金蒲城的漢軍一馬,難道就能換取車師國對匈奴的投效?這個彎兒,都昆一時實在有些轉不過來。
左谷蠡王等了一陣,只得輕聲嘆了口氣,失望之餘,只是淡淡地說了句:「作為一軍統帥,既要看到整個棋盤的大局,也要著眼於長遠發展與形勢變遷。」而後,又帶著幾分期許地看向了一旁始終默不作聲的木朵那。
謹慎地躬身行了一禮后,在左谷蠡王的目光示意下,木朵那這才慎重地說出了自己的理解:「大王難道是說,先留著金蒲城的漢軍殘部。漢朝皇帝一旦殞命,時值國喪,玉門關內的漢軍更不可能在短期內出征西域支援。這樣一來,有著拚死抵抗卻得不到任何支援的金蒲城作為一個最好的『榜樣』,西域各國自然能藉此機會看得清清楚楚,若大漢連他們在金蒲城的自家將士都可以棄之不顧,任其自生自滅,將來西域各國有難之時,大漢自然也會對其求援袖手旁觀、推脫搪塞。那麼,在匈奴與漢朝之間到底選擇哪邊更為合適,從金蒲城漢軍身上,各國王公們想必也能掂量出輕重。」
見左谷蠡王讚許地點點頭,示意其繼續講下去。木朵那頓了頓,又繼續說道:
「直到那時,我匈奴可再派軍前來。到時,金蒲城已久無援兵,正處困頓之境,西域各國又相繼重歸我匈奴一方,待我大軍捲土重來之際,再令方才那姓竇的漢軍俘虜出陣勸降。連隨軍主簿都已降了,苦盼援軍不至的其他漢軍士卒,又有何理由繼續堅守?待收降了金蒲城的漢軍之後,不僅再次給西域各國一個明示,究竟該如何在漢匈之間作出明智的選擇。更重要的是,也在今後打算遠征西域、以及被留下戍守的漢軍士卒們心中,埋下了會被當作棄子、不管不顧的憂懼種子。屆時,天時地利人和皆在我匈奴一方。這一步棋看似緩慢,但是卻可一勞永逸地使西域永遠牢牢地掌控在我們匈奴人的手中。失去了西域各國人心、甚至是自己將士之心的大漢,便將再也難以染指此地、不足為慮了!大王高瞻遠矚,待率軍返回漠北,單于想必也一定會認同殿下的高見!」
左谷蠡王捋了捋自己的鬍鬚,笑意更濃。看樣子,對於木朵那給出的這份「答卷」十分滿意。不過,似乎是顧及到自己被冷落的外甥的感受,左谷蠡王又轉身拍了拍都昆的肩膀,迅速將這長遠的考慮岔回到眼下之事上,囑咐道:
「有些事情,慢慢你就看得越來越透徹了。而眼下最為重要的,除了撤軍外,還有件事情需要你盯緊點兒,就是讓姓竇的抓緊勸降耿恭的那名信使。有了他的投誠,不僅可以了解到漢軍的最新情況,也能讓我們日後勸降金蒲城漢軍、乃至其餘西域諸國,更多了一分把握。」
「是。」
都昆立即領命,同時暗自咬了咬牙,似乎已下定決心,至少在這件吩咐給自己的任務上,一定要儘快完成。在已令其多次失望的舅舅心目中,才能多少扳回一城!
只是,此刻的都昆卻並不知曉,竇齊的進展,卻似乎並不順利。
。。。
「咳咳,老范啊,如今的形勢,還需要我再和你講嗎?左谷蠡王禮賢下士,竇某就是一個例子。你若也能歸降,可依舊在我麾下,咱們同享富貴,豈不美哉?」
在關押范羌的破帳篷中,竇齊一改曾經居高臨下、頤指氣使的官腔,反而苦口婆媳地勸說起了這邊自己曾經的屬下。只是,被綁著丟到雜亂草垛上的范羌卻扭過了頭去,透過帳篷的破裂處,久久地凝視著帳外,對於竇齊的勸說似乎充耳未聞。
看范羌沒有反應,竇齊又隨即換了番說辭,頓了頓后,繼續說道:
「哼,你以為你不投降,就能以一己之命保住金蒲城的其他人?呵呵,金蒲城還剩多少能拿得起刀的弟兄,再沒有比你我二人更清楚的了!告訴你,害大家葬身塞外的既不是我竇齊,也不是你范羌。要說走到今日的絕路,到底該怪誰,罪魁禍首就是他耿恭!」
這一次,范羌的表情終於有所變化,慢慢轉過了頭來,默不作聲地看著竇齊。
眼見對方有所鬆動,竇齊立即趁熱打鐵,也順便吐出了自己心中的苦水:
「他娘的,早在匈奴人悄悄進入車師國時,竇某就說過,不應該派兵去救援。咱們的兵力本就不多,若在野外遭遇到匈奴人,我們十有八九要吃虧。可他耿恭非要派兵去救援車師國,結果怎麼樣?還不是白白折了咱一半的精銳人馬?!而後我又建議,趁著匈奴大軍尚未圍城之際,立即突圍去柳中城,和關寵校尉合兵一處,以做長久之計。可他耿恭卻又非要守城。這不是螳臂當車嗎?是,最後城是僥倖守住了,可咱們還剩了多少人?就算守得住一時,還能撐到千里之外的朝廷援軍?!現在,對你來說是個機會,到時咱們再一起去勸城裡的其餘弟兄,匈奴人只想要耿恭一人的性命,犯不著讓弟兄們都給他陪葬!」
聽完竇齊的這番話,范羌的表情卻反而更加堅毅,又再次不聲不響地扭過了頭去。
有些不明所以的竇齊看著范羌依舊冷冰冰的表情,仔細琢磨了一下,語氣再度緩了下來,試探著說道:
「嗯。。。你該不會是怪我當初突圍時沒帶上你吧?當時事出突然,又要瞞住耿恭和其他人,倉促之際,沒能帶上你,的確是竇某的錯。」
「哈哈哈哈。。。」沒想到這次,范羌竟忽然大笑起來,而後冷冷地看了竇齊一眼,終於開口道:「敢問竇主簿,那日隨您突圍的部屬,可還有人健在?」
看著竇齊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尷尬表情,范羌只是冷笑一聲,鄙夷地看了竇齊一眼,也不再多說,終於正色說道:
「多謝竇主簿一番美意,然范羌心意已決,不想叛國投敵,唯求一死而已。」
面對范羌那猶如直刺自己脊梁骨的輕蔑目光,幾乎惱羞成怒的竇齊好不容易強忍住心中的怒火,運了口氣后,臉色一變:
「哼!充什麼英雄?別人也許不知道,可竇某卻再清楚不過你到底是個什麼貨色了!你該不會忘了,當初在蒲類海附近,咱們第一次相遇時的情形吧。。。?」
聞聽此言,彷彿被抓住了深藏的軟肋,范羌頃刻間如墜冰窟,渾身隨之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