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安容是武安侯府嫡女,依照規制,除了嬤嬤外,有兩個一等丫鬟、兩個二等丫鬟、四個小丫鬟並粗使婆子兩名,不過事實上她除了阮嬤嬤外,有兩個一等丫鬟、四個二等丫鬟、六個小丫鬟、四名粗使婆子。
那些多出來的丫鬟、婆子都是府里姊妹從自己的分例中送過來給她使喚的,好似姊妹情深,不分彼此,殊不知這些都是她們安插進來的眼線。
兩年前,她住的蒹葭院夜裡總會莫名其妙地傳來哭聲,吵得她夜裡睡不安穩,阮嬤嬤說是進了不乾凈的東西,她嚇得跑去找大夫人要換院子。
沈安玉膽子大,要跟她換,住進去之後夜裡嚇了一回,病了三天,之後就沒動靜了。
她則搬進了沈安玉住的玉竹院,不過她不喜歡這地方,又仗著自己是嫡女,便起了重建綉樓的心,正好那時候流行「咫尺山林」的建築手法,她就花了三萬兩銀子另外建了現在的玲瓏院。
玲瓏院名副其實,小巧精緻,玲瓏有致,園中亭台樓閣、虹橋池榭等等盡納於方圓三百步之中,園中之木雕、石雕等雕刻無處不現,盡顯古雅。更有奇花奪目,一年四季均有時花,春有迎春、桃花;夏有荷花、芍藥;秋有菊花、木犀;冬有茶花、臘梅,群芳爭艷。
現下的玲瓏院早已換成銀裝,大雪紛紛,臘梅花瓣絮絮飛落下來,在半空中你拉我扯,你抱住我,我擁著你,一簇簇一團團,彷佛無數扯碎了的棉絮從天空中翻滾而下。
站在綉樓外,安容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覺來。
誰能想到她上午還在與人品茗,中午產子香消玉殞,下午卻在欣賞落雪的飄逸呢?
一夢千年,不知道她這場夢能作多久。
芍藥幫她系了斗篷,又遞上織錦暖手套筒,秋菊則撐著傘為她擋雪。
踩在皚皚白雪上,一步一景,移步異景。
安容走得極慢,她怕一摔跤就會自這樣的美夢中醒來,她還沒有見過祖母、父親與大哥,她捨不得醒。
玲瓏院並非玉竹院改建而成,當年安容要興建,大夫人極力反對,老太太也不高興,她只好請風水先生回來,算過之後才在侯府的西南方建玲瓏院。
想起玲瓏院,安容心底就閃過懊悔之色。
當年為了修建它,她不惜和祖母翻臉,逼祖母把她娘留下來的陪嫁拿出來,口不擇言,把祖母氣病了,打那以後祖母便不再像以前那樣疼愛她了。後來祖母給她定了門親,連訂親信物都交換了,她卻聽信府里姊妹們的話,以為蕭國公府表少爺殘忍嗜血,容貌醜陋,要死要活地絕食退婚,祖母那會兒是硬了心腸不許的,她偷偷跑進宮找鄭太后,鄭太后把祖母叫去,這門親事才作罷。
蕭國公府表少爺蕭湛,也就是後來的湛王,清顏的夫君。
現在想想那些流言蜚語,安容嘴角的笑容帶著苦澀。
明明她自己飽受流言之苦,卻對流言深信不疑,蕭湛的容貌便是蘇君澤也得退讓三分,何來容貌醜陋之說?
蕭國公府的親事三個月前退了,退親的事傷了祖母的心,所以姊妹們在祖母跟前提起她因急著反對親事而摔跤一事,祖母才會勃然大怒,禁她足、罰她抄《女誡》。
從前她一直以為大夫人才是對她最好的,十件事有九件順著她,有好吃、好喝的總先給她,她就是與郡主、公主比穿戴,大夫人也不會反對一句,只會說她壓得住富貴,真真做到天冷了怕凍著,天熱了怕曬著,喝茶怕燙著,走路怕摔著,睡覺還怕她翻身摔下床來,生怕她受一丁點委屈。
對這個為了照顧自己而嫁給爹做繼室的姨母,她也是百般孝順,一口一個娘叫得親熱。
然而好吃的、好玩的一個勁地往玲瓏院搬,等她出嫁後,九妹妹沈安姝住了進去,拆了兩堵牆,建了月形拱門,從玲瓏院去給大夫人請安只需一盞茶的功夫。而以往她過去時,七拐八繞,兩盞茶的時間都不夠。
娘親的陪嫁、祖母幫著辛苦打理了十幾年的收入全都用在玲瓏院上,最後帶不走,拱手送人,世上應該沒有比她更傻的吧?
以往聽到別人說繼母搶陪嫁,有了後娘爹就會變心的事她都唏噓不已,一個勁地誇大夫人好,為大夫人博得賢良名聲,殊不知人家壓根不用搶,她就會傻乎乎地往人家手裡塞。
她不愛學針織女紅,大夫人也不強求,每回大夫人過壽,她都會花重金購買綉品送給大夫人,且為了送到大夫人心坎里去,她不是問沈安玉,就是拿銀子讓秋菊偷偷去打聽,看最近大夫人看中了什麽,若一時捨不得沒買,她就去買下來。
轉眼間就到了松鶴院,安容剛進院門便見到穿著一身粉色棉襖的夏荷走過來。
「四姑娘怎麽來了?老太太方才聽說你摔跤,特地讓奴婢去請大夫來呢。」夏荷是老太太身邊的二等丫鬟,模樣清秀,為人伶俐,說完便扶著安容往正屋走,並使喚小丫鬟道:「快去稟告老太太。」
安容眼角微紅,想著跟前世一樣,祖母罰了她,卻也給她請了大夫。
掀開厚重的棉簾,一股暖氣撲面而來,安容剛饒過紫檀木山水屏風就見到一個清麗明媚、眼角眉梢帶著淺淺嬌態的姑娘迎上前來,此人正是沈安芸。
她用帶著關心和質疑的眼神看著安容,「外面雪大,四妹妹又摔了一跤,怎麽這會兒來了?方才我還擔心你摔壞了,怕被祖母罵忍著不說,特地央求祖母給你請大夫回來呢。」
安容淡淡一笑,不著痕迹地避開她的碰觸,「大姊姊多慮了,我還沒嬌弱到在雪地里摔一跤就壞了的地步,我來是給祖母送青梅酒暖身子的。」說著,笑著上前。
首座上,老太太穿著一身青色五福捧壽襖與暗紅色六幅裙,襟上綴著她最愛的蘭花暗紋,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戴著仙鶴簪,看起來慈眉善目,富態安詳,只是看著安容的眼神帶了絲怒氣。
安容悄悄地里打量了屋裡一圈,眼睛落到折枝梅花上,也不行禮,直接上前挨著老太太坐下,指著梅花撒嬌道:「祖母,我讓半夏給您挑的梅花您喜歡嗎?可惜不是玲瓏院里的,趕明兒等玲瓏院里的梅花開了,我給您抱一株來。」
老太太望著梅花,而後瞥了沈安芸一眼,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下,再看沈安芸有些緊張地握緊了手,她心下明了,這梅花是安容讓丫鬟折的,送來的卻是沈安芸。
想到安容有兩年沒有喊過她祖母了,加上老人家心腸總是軟,再聽安容吩咐芍藥把青梅酒拿上來給她暖身子,她臉上的笑頓時溫和了三分,「踏雪尋梅是雅趣,祖母年輕的時候也愛玩,可也得顧著身子,沒摔壞吧?」
安容站起來轉了兩圈,笑道:「沒摔壞呢,讓祖母擔心了,下次我再給祖母折梅的時候會很小心的。不過您得好好數落數落大姊姊,明知道我性子急還嚇唬我,不然以我的成熟穩重,怎麽會摔跤呢?」她一臉委屈,逗得老太太直笑。
見安容沒事,老太太也就放心了,伸手戳著她的腦門,打趣道:「睜著眼睛糊弄祖母,有你這樣成熟穩重的小潑猴嗎?」
「安容才不是潑猴。」安容嘟著嘴道:「安容是祖母最乖巧的孫女兒。」
老太太笑得前俯後仰,「你素來膽大,尋常的事可嚇不住你。」
沈安芸坐在一旁有些坐立不安。
她都說了是因為提親的事四妹妹才摔跤的,祖母怎麽還問?肯定是因為送梅花的事,祖母有些不信她。四妹妹可都有兩年沒逗笑過祖母了,今兒怎麽一反常態?不過她也不怕,姊妹之間說笑兩句不算什麽,是四妹妹自己性子急躁,怨不得她。
安容靠著老太太坐著,鼻子泛酸,抽噎道:「安容知道退掉蕭國公府的親事傷了祖母的心,一直怕跟祖母說話、怕被祖母斥責,可是今兒折梅的時候,大姊姊說祖母又給我相中了親事,我本以為祖母都不管我了,原來祖母還是關心我的,一時急切才摔了跤,要不是睡得久了些,我早就來和祖母說話了。以前是我不懂事,成天只會任性妄為,胡攪蠻纏,讓祖母和爹爹操碎了心,我知錯就改,以後不會了。」
她知道祖母是真心疼愛她,她敗光了娘親的陪嫁,出嫁的時候祖母狠狠地數落了她一頓,卻給了她一間鋪子和一個四進的院子,而口口聲聲疼她的大夫人只送了一套頭飾。
孫女有長進了,老太太心裡高興著呢,寬慰地拍著她的臉,笑得慈藹,「知錯就改,還是祖母乖巧的孫女,祖母怎麽會不管你?」
沈安芸坐在梨花木椅子上,心裡翻起浪花來,眼底寫滿了不可置信。
執拗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的四妹妹竟然會道歉,還知錯就改,她不會是摔壞腦子了吧?
沈安芸心裡這樣想,面上卻不動聲色地笑著,「這麽說來,我倒是做了件好事,我還擔心嚇著四妹妹你,心愧難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