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頭一回創業
嗯!郁媛媛暗裡使勁點下頭,信心滿滿凝視哥哥,心裡默默地說,阿哥,你自己已經讀高中,阿爸走了,你輟學,也要叫我和阿妹繼續讀書,你放心,我一定不會叫你失望。
「鋒濤,你們兄妹今天割稻穀,也不跟我說一聲。」心裡說到這裡,郁媛媛張開嘴想說什麼,卻被一個粗獷男聲打斷。
兄妹三個轉身一看,是他郁鋒濤在村裡最交好夥伴吉景生。
吉景生長得胖墩墩的,一臉黝黑,身上有一團農民小夥子的憨厚,他先前去找郁鋒濤,一聽說他們兄妹今天收割稻穀,一扭身匆匆跑回家去拿了把廉刀,特意亟亟趕來幫忙。
家裡兄弟姐妹七個,吉景生是最小一個。
在生產隊時期,吉家窮的揭不開鍋,哪送得起他們兄弟姐妹上學校讀書,吉景生是一天學校沒上過。後來靠郁鋒濤教了他吉景生一些字,他歪歪斜斜總算也能將自己名字寫成。
身處逆境,落魄了,夥伴不嫌棄他,沒有遺忘他,郁鋒濤心底裡頭情感洪流排山倒海,沛然莫御,感覺自己眼睛不聽喚了,視線一下模糊……
要說干農活,還真不是吹牛,吉景生一個頂郁鋒濤十個。
瞧瞧鐮刀握在吉景生手中,感覺是他自己手握鋼筆在寫字,郁鋒濤感嘆萬分,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不由得陷入苦苦思索中。
此後四、五天,有吉景生這個壯勞力相助,郁鋒濤如釋重負,懸在半空中的心也落下。
過了十天,稻穀晒乾入庫,郁鋒濤跳過了一坑,想看他笑話的人舌根嚼不動了,很失落。
閑著無聊的人,又拿郁鋒濤解悶、消遣,等著看他這個在縣城讀過書的輟學落魄書生,最終也要落得和別人一樣背著包袱出門掙點汗水錢還債。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郁鋒濤像一堆死灰,鄉親們看不出他要出門打苦工掙血汗錢還債的打算。
憋不住好奇的人,偷偷跑到彭淑娟屋門口窺探,發現了一個驚天大秘密,郁鋒濤幽禁在房間里捧著書本在啃,裝著很清高。
這事在村裡一傳開,有人在屋裡頭坐不住了,急得在村子上躥下跳,憤憤謾罵彭淑娟這樣溺愛兒子,寵著兒子,他還有出息嗎?二十齣頭男孩一個,有手有腳,眼不瞎耳不聾,天天好吃懶做窩在屋裡頭,像什麼話?——好像郁鋒濤不出門去打苦工掙錢,礙了他們家掙錢,堵了他們發財路。
出門打苦工掙錢,這幾天夜深人靜躺在床上,盯著黑咕隆咚天花板,郁鋒濤無數次掙扎、矛盾過,他比村裡任何一個人都迫切、渴望掙到錢,改變自己命運。
以前在暑期里,去工地打工過,郁鋒濤至今記憶猶新:一天要干十幾個鐘頭活,累得晚上躺在床上動蕩不得,這還是小事,碰上耍賴包工頭,工錢被拖欠猴年馬月也要不到。最害怕的還是遇上黑包工頭,工程一結束,捲款而逃,結果到頭來白乾一場,一分錢拿不到。
有錢男子漢,沒錢漢子難。
家徒四壁就是一個鐵籠子,牢牢困住郁鋒濤,他無法施展拳腳,頭腦再好使、有文化,又能奈何,沒錢,他寸步難行。
知子莫如母。
心裡自然明白自己兒子心懷凌雲壯志,彭淑娟頂著山大壓力任性寵著兒子,甘願過清貧日子,讓兒子在屋裡頭安靜啃書本。
半個月後下午半晌,彭淑娟來到小溪邊洗衣服。
小溪邊已有好幾個婦女在洗衣服,彭淑娟避開她們,找了個隔她們十來米遠地方,免得遭到她們白眼,被她們欺侮。
越怕事,事越纏身。
幾個婦女中的老太婆,擔心不說話被人當啞巴,不容彭淑娟來得及把衣服放下,她搶著諷刺、挖苦彭淑娟:「淑娟,你家發大財啦,兒子都不用出門做工掙錢了。」——別以為老太婆很老了,其實她一點不老,頂多比彭淑娟大那麼三、四歲而已。
充耳不聞,甚至頭也不扭一下,彭淑娟一聲不吭蹲下去把衣服放下,埋頭洗自己衣服。在鬧荒生活了二十多年,村裡哪一個人她彭淑娟不清楚不了解?
與老太婆臭味相投的川陽人,搶屎吃母狗一頭立馬追著老太婆屁股附和叫嚷:「有一種人呀,兒子天天死在家裡看書,半夜想狗屎做點心唄。這種人能發財,我連屎都吃進去。」
川陽人五十多歲,是鄰村川陽人,自從她嫁到鬧荒后,大家便做點心,事是沒事,不要把村裡年輕人全帶壞喲——」
比起川陽人,老太婆更不可一世,當自己是村裡長老,惡毒、尖刻教訓起彭淑娟來:「敢把村裡年輕人帶壞,我老太婆領全村人挖了她家祖墳,鏟了她家鍋灶。」
殺人不過頭點地。
見老太婆、川陽人這般沒人性欺負一個落難寡婦,其中一個三十五、六歲婦女——叫她——川陽人,沒人知道她真實姓名。
依然不吱聲,彭淑娟心裡比誰都明白自己眼下處境,天大委屈她也只能吞進而肚子里,在村裡低頭彎腰做人。
軟柿子好捏。見彭淑娟不敢吭聲——好欺,川陽人得寸進尺:「半夜想狗屎彭花枝,她實在看不下去了,挺身打抱不平,怒斥道:「老太婆、川陽人,你們兩個太欺負人了吧,淑娟平日里哪一點得罪你們了?天在頭頂上,你們這樣欺負剛剛死去老公的婦女,不怕遭到天打雷劈嗎?」
難得彭花枝這個老鄉挺身仗義執言,彭淑娟感激之情躍然臉上,她們娘家是同一個村子——平電。
衣服沒辦法再洗下去了,臨走前又不想顯得太軟弱,彭淑娟反唇機譏:「花枝,算啦了,別跟人家計較。」「我家鋒濤看書再怎麼沒出息,總不會和有人的兒子一樣,三十多歲連老婆娶不到,還整天把老娘做婊騙取的髒錢,拿去塞進破鞋。」
「你,你——你——」川陽人又羞又惱,氣得一團血腥味湧上心口,一陣天旋地轉,腳一滑,整個人掉到溪里洗澡去喲。
「哈哈哈哈」頓時,洗衣服的婦女們忘了嘲笑、挖苦彭淑娟,一陣瘋狂大笑。
阿彌陀佛,老天開眼吶!彭淑娟心頭憤恨謾罵。她說的不是別人,是川陽人母子兩個,破鞋是村裡臭名遠揚的賤婦蔡貴香。在鬧荒村,沒有一個單身漢和蔡貴香不上過床。
回到家后,彭淑娟把洗衣服遭遇對兒子說了,要兒子徹底看清鬧荒人醜惡嘴臉、惡毒的蛇蠍心。
血氣方剛,乍聽下,火冒三丈,郁鋒濤吞不下這口氣,光天化日,他豈能容許老太婆、川陽人這樣欺人太甚。
蹦,蹦,蹦,跑到西廂房裡拿了一把柴刀,郁鋒濤往門外闖,他要親手去砍了老太婆、川陽人。
「鋒濤,你要幹什麼?」見狀,彭淑娟泥菩薩身上長草——慌了神,追出去把兒子喝住:「你給我冷靜一點,好不好,這樣莽撞,你能成什麼氣候?」
「冷靜?」郁鋒濤頭頂冒氣,眼睛怒火燃燒,霍地剎住腳,猛地轉身:「全是因為你和阿爸太軟弱了,人家欺負到我們頭上。」
一個箭步奔上去,一把奪下兒子手上柴刀,彭淑娟拉下臉:「這點兒氣都受不了,那你今後有什麼出息?要是你再出事,剩下阿媽和你兩個阿妹怎麼辦?」
郁鋒濤仍在火頭上:「我們不吃他們的,不用他們的,又不欠他們錢,憑什麼叫他們這樣欺負啊——」
往日慈祥眼光這時射出一束晨霜,彭淑娟冷峭道:「俗話說,能忍者,成大事。逞一時之氣,有什麼出息。古代韓信還能當眾吞下胯下之辱,難道你連鬧荒人幾句話都無法忍下?」
母親的警戒,叫郁鋒濤心裡一顫,但是他胸膛仍然堵著一團火,他想砍人,發泄心頭抑鬱、憤懣。
心頭怒火暫時被壓下了,但是這件事對郁鋒濤的震蕩,可以用地動山搖來說,仇恨就像一個殺手一路追殺他。父親走了,他竟然保護不了母親,痛恨自己窩囊。
逆境中度日如年,一個星期如若七百年漫長。
星期三,郁鋒濤又收到了同學們寄來的舊報紙舊雜誌,還不忘在裡頭給他夾寄郵票,否則他沒錢買郵票給同學們回信。
靠舊報紙舊雜誌搜集信息,郁鋒濤急於找到一條發財路,儘快走出眼前困境,不再被人欺負。
幾天來左右權衡、顧前顧后,逆境逼迫郁鋒濤豁出去了,決定搏一搏,他不能葬身在一畝三分地里,老老實實當一個屁股跟太陽告狀的老農民頭,最後決定養雞。
心裡沒有十分把握,深怕母親不贊成不支持他,趁著吃晚飯時光線幽暗,郁鋒濤壯膽把養雞想法跟母親說了。
養雞?養雞好是好,可是這要本錢,他們家又去哪裡弄錢?驚喜下,彭淑娟又犯難,但是她不能在兒子面前表露出來,強裝著歡喜、激動、興奮,連聲讚歎:「好,好,好,養雞好。」
母親不反對,還這麼高興、激動、欣喜,郁鋒濤更有信心,膽子也大了,當下給母親描繪一幅藍圖:先養上三、四百隻雞,等了經驗,又有了本錢,再到山上辦個養殖場,養上幾十萬上千萬隻雞。如今城市裡愛吃山上自然放養的家禽家畜……
黃連樹下彈琴,苦中作樂。
兒子的藍圖,叫母親的彭淑娟心裡有太多希望,可是買三、四百隻雞小雞崽的錢,去哪弄呢,這難倒了她。
想了一夜,為了兒子,為了這個家,彭淑娟不要臉了,明天去向村裡有小雞崽人家賒一些。
第二天雞崽沒賒到,彭淑娟還遭到人家當面羞辱、譏笑、挖苦一頓:「叫我家把小雞崽賒給你,哈哈哈,你淑娟臉再生白點吧。就你那個好吃懶做的兒子,一天到晚窩在家裡啃書本,什麼活也不幹,半夜想狗屎做點心,你拿什麼還我們?」
母親回家一說賒雞崽遭遇,氣得郁鋒濤血液逆流,天地這樣廣闊,他不求鬧荒人,總行了吧?
次日一大早,彭淑娟回娘家去。
三個哥哥一聽說外甥要養雞賺錢,覺得妹妹有盼頭了,甚是高興,二話不說出錢幫彭淑娟這個落難妹妹買到了三百多隻小雞崽。
黃昏時分,彭淑娟悄悄把小雞崽挑回家,她不想惹得鬧荒人眼紅、妒嫉,又要潑冷水,又要出幺蛾子。
自從母親前腳邁出門檻,郁鋒濤心頭一直焦躁、不安,不知道母親這一趟回娘到底能不能賒到雞崽?
當突然聽到小雞崽咯嘰咯嘰咯嘰叫聲,心一下飛向天空,蹦出房間,頓時,郁鋒濤消瘦、黝黑的臉黑里透紅,淚水奪眶呼出……
沒錢買飼料,郁鋒濤按書上所說,當下自己動手配備飼料。
第二天起每天黃昏時分,郁鋒濤背著一個小簍子,扛著鋤頭去地里挖蚯蚓作飼料引子。
要把蚯蚓剁碎,特別是有小拇指大的蚯蚓,開頭時候很難下得了手,郁鋒濤硬著頭皮閉上眼睛手拿菜刀一陣亂剁,等他張眼一看慘不忍睹的蚯蚓,噁心的一陣嘔吐,膽汁都吐出來。叛逆頭腦一轉,郁鋒濤後來將蚯蚓包在菜葉里剁碎。
隨著餵養經驗一天一天在積累,三百多隻小雞崽是一天一個樣,比別人家養的雞要快速長好幾倍,彭淑娟、郁鋒濤母子倆看在眼裡,喜在心上,憧憬著年底他們家就可以翻身啦。
看到郁鋒濤這麼一個書生養雞居然養出這般名堂,村裡一些人眼紅憋不住,詛咒他家的雞全死光光。
甜滋滋的生活在有盼頭憧憬中,禍從天降。
眼看三百多隻雞要上市了,村裡一夜間鬧起雞瘟疫,短短兩天里,雞死了一半,打擊得彭淑娟、郁鋒濤這一對難中母子措手不及。
好在頭腦轉的快,郁鋒鋒當機立斷把剩下的雞全搬到樓上,忍得被那些眼紅、嫉妒的人咒罵、仇恨,死不讓外人前腳邁進他們家屋裡半步,雞的死亡才減少下來。
三天下來,郁鋒濤的臉黑了下去,他仇恨這個世道對他這般殘忍,對他這般不公平。他不知道自己前世到底做了什麼孽,這一世要遭到這樣懲罰?
問天天不應,問地地不理。
郁鋒濤將大把大把酸楚淚水往肚裡咽,沒人會可憐他同情他。
冬天的夜來得特別早,才五點鐘,天色開始發暗。
步履艱難地拖出沉悶屋裡,郁鋒濤頂著寒風,朝後門山一步一步爬上去。
在老地方坐下去,雙手環抱頭卧著,遙望夜色即將籠罩的蒼穹,郁鋒濤好想大哭一場,幾個月來付出的辛苦,幾個月來付出的心血,一夜間付諸東流,老天爺喲,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