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 雲空未空

第二百八十九章 雲空未空

一大股鮮血自龍葵中箭處噴涌而出,縱使蓖芷死死捂住傷口替她止血,卻似無濟於事。

「不許你說如此喪氣之話……」蓖芷眉頭深凝,「蓖芷和姑娘還有好多事未做,還有好多曲未聽,還有好長好長的歲月未一起共度!蓖芷要守著你,候著你一直到白頭,蓖芷便是這般無賴,你休想將我甩脫,休想丟下我!」

龍葵半闔著眼聽著,雖道是歡心,到底仍是澀然哽咽了:「龍葵……何德何能,得你如此倍加呵護呢……龍葵本是出於泥淖之人……艷艷紅塵,戚戚俗市,龍葵……雖自視高潔,可龍葵心裡明白……龍葵是清潔不了的……泥淖始終是泥淖……可世上唯獨你……從未介懷龍葵出身……將我置於掌心般呵護……龍葵……若是來生,龍葵可生於尋常人家……不勝這煙柳之事……蓖芷公子……」

「無有來生,只求今世!」蓖芷鏗鏘,心內極是彷徨,卻要佯裝安然以慰佳人。

「扶瑄公子……扶瑄公子……」

扶瑄忙躬身道:「扶瑄在聽……」

龍葵閉目,緩緩吐露,道:「你是不同的……」

扶瑄黯然,垂首道:「龍葵姑娘,是扶瑄害了你……扶瑄虧欠姑娘的實在太多!」

「無關你的事……你知龍葵另有所指……」

「你的心思,扶瑄知曉……可……請姑娘恕罪。」

龍葵望著他,他談吐間仍是那般儒雅生風,那碎發因方才打鬥而凌亂,乘風飛逸,悄然掩住了扶瑄的面,他那身本是恭賀喜慶的赤朱華袍只於地上血漬相融相合。

龍葵望著扶瑄挺拔身姿,雖是跪踞著,仍具巍峨,她沉在蓖芷懷中瞧不清他的神色,但他愴然凄涼之意融匯於他一字一句中,直直叩擊著龍葵的心。

瞧得出扶瑄當真是動情難過了。

「扶瑄公子……」龍葵面上揚起一絲澀然而難得的輕鬆,心中感嘆扶瑄便是如此真性情,又易動情,「你瞧你……那碎發凌亂,全然未有今日壽官那般神采了……枉費……枉費了……龍葵特為你出山撫琴……亦枉費了……初夢姑娘為你一番打點……」

初夢卻是異常沉靜,悄然跪坐於扶瑄身後,面無神色,只將眼帘低垂,任由地上的鮮血侵蔓自足下,染紅了她身下襪衫。

龍葵自餘光瞥見初夢未作回應,心下嘆息,只道:「扶瑄公子……龍葵自知罪孽深重……臨別終日,只得公子一聲……公子可曾原諒龍葵前時之事?」

扶瑄一愣,只問:「前時……何時?扶瑄……不記得了。」稍頓了頓,他又有些含淚,道:「是扶瑄對不住姑娘……是扶瑄的錯……」

龍葵笑得苦楚,輕嘆道:「從前在椒葉坊……王嬤嬤有日得見一名相士,大抵言說龍葵命運格局……龍葵……心內明澈的很,以致自後來創立了葵靈閣……龍葵身遁空門……帶髮修行……不過是為了逃脫那命中劫數……龍葵不可傾心於人,只可萬般皆空,如若不然便至殺身之禍,命隕中道……只可惜……那預言又如何,知悉了又如何……人如螻蟻,可堪渺小……仍是拗不過命運……龍葵動了心,也便喪了命,萬般皆空,知不可為而為,如此因果,倒著實又不空了……」

扶瑄一時無言,不知如何回應,便只聽得廳外遠處隱約間熙熙攘攘的人聲,呼和聲相應成片,那喧囂似與世隔絕,而此地正如世外遺珠,無人可近更無人敢擾。

「相士之言許是胡謅,今日意外,是姑娘心慈相救,扶瑄感激不盡!」

「又云何感激呢……」龍葵目眺遠處,「你……飛身去救她時,亦不是……想著圖她感激吧?不必多言了……公子心意,龍葵……亦……亦瞭然於胸……」

那一夜新露混著新血輕凝於黛瓦之上,中庭之內綠植萃折敗舊傾新,四方夜色之間混雜著爍爍火光,自然,如此多的黑衣屍體,更需善後,刺殺皇帝之事遠大過兒女情長,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初夢緩緩起身,低聲道:「龍葵姑娘,且信你會渡過此劫難的……初夢替你去催促太醫……」說罷便起身退步,出了廳堂,朝那火光闌珊處奔去。

龍葵吃力抬起一隻臂,那素袍淡彩本是清雅,此時卻已沾染了大片血污,盈風而沉,如灌重鉛,墜著她的胳膊:「初夢姑娘……你莫去了……」

可無奈初夢已是決絕而去,早已隱沒於夜色中。

龍葵今日的淡笑比她此一生更多,她咳了一小口血,嘆道:「扶瑄公子,龍葵今日便知曉了……一個龍葵從前百思不得的答案……緣何你會如此傾心那名女子……即便你已知她是刺客,仍義無反顧……那日龍葵……見公子欣然寬恕她的身份……實有竊喜……妄想公子如此秉性……來日必亦能寬恕龍葵的南嶺王府探子身份……今日得見……龍葵自嘆……並非公子之故,實乃那女子確是氣量非凡……絕非尋常女子……龍葵一生自命清高……今日當認……龍葵確不如她……」

蓖芷悉心聽著,澀然一笑,望著龍葵,留戀不舍,道:「蓖芷亦去幫著初夢姑娘一道尋太醫,想那鐘太醫腿腳不利索,府內太大了,又無馬無車,他趕路太慢,蓖芷正可將他背來!」說罷便將龍葵輕放,一抹淚起身便要疾行,卻被龍葵使出全身力氣提指勾攆住了衣角。

「世人皆言蓖芷公子最風流……最無個正形……最玩世不恭……可龍葵覺著,蓖芷公子……是世上最心思細膩,最靠得住之人了……方才那話是龍葵疏漏了,並非影射於你,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你總是這般小心翼翼……」龍葵將他的手攥過,那手掌她頭一次握,心驚上頭的舊傷新繭竟如此粗糙,當中多少是因她而傷,可蓖芷才是翩翩少年的年紀,不禁心頭一酸,「蓖芷公子……如方才一般懷抱著龍葵可好?龍葵……有些困……又有些冷……」

「不許睡!太醫快是來了!快了快了!」

「扶瑄公子……龍葵終了,有一不情之請……只求你可應允……」

扶瑄連連頷首,那淚便如雨後芭蕉落珠簌簌而下。

「龍葵那班不成器的習琴弟子們,還請扶瑄公子……若有緣……可請得動初夢姑娘……那便再好不過了……葵靈閣可燒,可毀,可滅,但琴藝不可滅……如此……便是龍葵在此人世間最後一件牽挂之事……」

「住口!不許說什麼死說什麼最後,你我方才在一起,蓖芷我窮盡一生傾慕才等到你,不許你走!不許!蓖芷要聽你撫《高山流水》,要與你茗茶言歡,把琴邀月……龍葵——龍葵——」

不知何時,龍葵悄然閉上了眼,雙頰淺含微微笑意,雖無血色,卻靜密安詳。

恰有一陣清風自外送來,輕擾了她束作修行之人冠髻上的綢帶。

她是最喜素白的裝扮,清心寡欲,靜念自持,可如今卻是通身的鮮紅血色,明艷如薔,開到荼蘼。

扶瑄垂首默淚,而蓖芷卻如癲狂一般歇斯底里。

蓖芷那一聲撕心裂肺的「龍葵——」坐持著那陣清風遠播,送她去她應去之地。疾跑中的初夢戛然止住了步履,愕然回眸,望向那黑夜下形狀曲折和陸離的廳堂,一行淚無聲地自她面頰上淌下。

那《高山流水》只可與一人聽,琴音清淑,弄弦鳴玉,伯牙之後,再無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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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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