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如夢初醒
「姑娘,你醒啦!」
當晚,女子於教坊二樓縱身一躍,也預料到磕痛雙腿是情理之中的事,比起被即將趕到的房間的人當場擒獲,雙腿的疼痛不算什麼,但若磕斷了雙腿無法逃跑,便是天意註定,女子只當是認命了。
但當女子真正跳下去之後,還有另一件事讓她始料未及。由於女子掉到草叢時本能的保護雙腿身子側卧,腦袋順勢磕到了隱藏在草間的硬石上。女子當即就覺得有溫熱的液體流淌出來,但逃跑時間倉促,一分一秒的耽擱都有可能致命,女子只得捂著傷口,跛著腿邊逃邊打算。
大約行至百丈開外時,女子感到一陣炫目的頭痛從傷口襲來,猜想頭上的傷勢可能已經加劇惡化了,眼前不知從哪裡飄來一綾黑紗蒙住雙眼,路上的景物也越來越模糊看不真切,紗越飄越多,越積越厚,終於,女子支撐不住,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姑娘,你醒啦。」換成了一個和藹老頭子之聲。
女子雙眸之微微張開一條縫,勉強允許人間的陽光從這破陋的揚著灰的茅草窗子里漏進來。
「姑娘,你可好些啦?」聲音的主人又換回最初那個老婆子。
女子身上帶血的衣衫已不見蹤跡,換上了一身農家少女的粗布麻衣,此刻正躺在泥瓦糊成的茅草屋內一角的小床上。
「我……我怎麼會在這兒?」
「昨日你昏在秀林街那片竹林子裡頭,我家老頭子剛好打更路過,就把你帶回來了。」
「秀林街?竹林子?我……這是哪裡?」
農家二老相視一眼,農婦笑呵呵道:「這是我家呀。」
女子這才恍然驚覺眼面前的老人與老嫗有些許不尋常,二人一身粗布短衫,配著棉麻長褲,屋內的陳設構造,這儼然是漢人的房舍!
女子依稀想起前時跳窗子逃遁,道:「哦……是你們把我救回來的么?」
「正是呢!老頭子把你帶回來的時候,你額頭上淌著血呢,可把我嚇壞了。老頭子說這姑娘還有氣,我們尋思著總是一條人命吶,就連夜去尋大夫,你別說,還真靈,兩副葯下去,姑娘就醒了。」老婆子說著樂呵了起來,老頭子就在一旁點頭憨笑。
「叔嬸救命之恩,猶如父母再造。請受小女子一拜。」女子趕緊起身下床打算跪拜,卻被老婆子結結實實地按回床上。這老婆子樣貌看上去年過五旬,略顯蒼老,皮肉里卻是一身干農活的底子,力氣大的驚人。
「哎呦姑娘這是幹嘛,不敢當不敢當。只是趕巧遇上,都是緣分。」老婆子說罷,將女子的雙手疊在手心裡拍了又拍。
「對對,緣分,緣分。」老頭子又樂呵呵地附和道。
老婆子把女子的手揣回被窩中,道:「鄰里鄉親都叫我王大娘,這是王大伯。姑娘,你叫什麼名字?是哪裡人?」
「我……」女子眼神迷離地望向窗外,似乎努力回想著什麼又似乎尋找著什麼,腦海里漫天紛飛的大雪恍若隔世,如夢初醒,便低聲道,「叫我初夢吧。」
「家是哪兒的?」
「在……北方……」
「家中可還有什麼人沒有?」
「不知道……」
老婆子短嘆一聲,惋惜道:「真是可憐。北方現在兵荒馬亂的,看這楚楚可憐的小模樣,一準是逃難來的受了驚了。」
女子也不反駁,只是神色黯然地應和了一聲「嗯」。
老婆子換上一副笑顏,似乎喜悅地有些過頭了。她似乎打心眼兒里喜愛初夢,端詳著初夢的精緻的臉龐嘖嘖讚歎,又道:「初夢啊,那你就暫且先在我家住下吧,待到想起來了再去尋你的親人,就把這裡當做自己家一樣好了。」
恍惚間,初夢又緩緩回過神來,溫婉一笑,道:「好。初夢多謝大伯大娘了。」
和著屢屢陽光,初夢的笑容煞是好看,雖然大病初癒的臉上並不紅潤,笑容也略帶疲憊,但病怏怏的樣子倒是透著一股飄飄謫仙的美。
「初夢啊,大娘這裡雖不寬敞,也簡陋,但日常吃住還是沒問題的。隔壁房間是我們二老的卧房,後頭有廚房灶台,外面院子里種了一些農家作物,等你好一些了,起身自取就是了。這裡離建鄴城偏遠得很,周圍也鮮有人家,雖然偏遠,但也清凈,適和養病。」
「建鄴」這個地名一從大娘口中而出,初夢心裡便篤定了她身在漢人的地界,晉國都城的名字在鮮卑也是家喻戶曉的。
「大伯大娘善意,但初夢也不好打擾太久,等病稍好就會動身去尋親人。」
「著啥急呀!病剛好,哪兒都不要去,多住一陣子,安安穩穩的!」
「這……怕是太打擾了。」
「打擾啥呀!從今往後,你就是我們閨女了。」老婆子轉而又揶揄道:「哎呀,大娘知道了,你是嫌大娘這裡地方差,住得不舒服!」
「絕對不是,絕對不是!」初夢連忙澄清道,「大伯大娘救了初夢的命,又給初夢一片屋檐遮頭,初夢已然感激不盡,他日必將報答。」
說話間只聽隔壁卧房「咣當」一聲,像是砸了什麼陶器罐子的聲音。老婆子的臉上隨即閃過一絲警覺,但立刻又恢復到原先滿面堆笑的熱情模樣。
「那你姑且安心住下吧。動身的事不著急。這是你的葯,趁熱喝了吧。」還未等初夢開口詢問聲音來源,老婆子已經先發制人,語氣雖然飽含了粗野婦人的熱情,但又透著了一股叫人不可抗拒的命令感,說罷便領著老頭子匆匆離去。
天下竟真有如此純善之人,初夢心中感懷銘恩。
自打醒來開始,這位初夢姑娘便一直處於渾渾噩噩的狀態,似醒非醒,似夢非夢,即使面對著老婆子連珠炮似的發問,初夢應對也只過了耳朵,並未過心,倒不是因為她不想走心,只是這話語到了耳邊,就倏地從另一隻耳朵漏走了,初夢想抓住隻字片語思考,但以她此刻的頭腦完全力不從心,就好像靈魂還在另一個地方遊盪,而身子在人間行走一般。
初夢撐坐起來,頓時感到周身的酸痛,猶如掉入深淵一般周身骨骼被震得粉碎,說不出具體哪裡疼,但全身猶如利刃穿刺般扎得生疼。
屋外陽光明媚,早春的農舍院落一派去舊迎新的蓬勃之氣,藤蔓恣肆地向上生長,到底是晉人的沃土,陽光和暖,春的氣息如此濃烈,此刻要是在蒙古高原,或許依舊是蒼茫一片呢。
初夢蹣跚地向屋外走去,春日的暖陽映在她的臉上,把她羸弱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在坑坑窪窪的黃泥塵土上。初夢抬起一隻玉手,把多餘的陽光擋在眼睫前,對於剛從黑暗中還魂回到人間的她來說,此刻的陽光太烈了些。陽光穿過她纖細修長的手指,在她的睫毛上撒上一片金輝,她身著的素色粗布麻衣,也披上了一層淡黃的暖光,將她整個人包裹的就如同仙界走來一般。
「仙女姐姐——仙女姐姐——」
初夢恍惚間聽到一處叫喊聲,似乎聲音來自一個稚嫩的小童。
「是誰呀?」初夢探頭四下張望,周圍的籬院卻如她初醒時一般平靜。
許是自己幻聽了吧,初夢喟嘆道,走向近處目之所及院舍一角的水缸邊。水缸里汲了滿滿一缸水,間或還飄搖著幾片被風抖落的碎葉。初夢望向水中自己的倒影,襯著日光灼烈的碧空舒雲,自己的面龐反倒顯得暗暗地丟失了細節,只依稀能看清自己飄蕩在水中波疊層層的虛影,與藍天與臉龐交疊處的金輝。這臉如同前時一般剔透無瑕,卻比身在鮮卑時更添了憂色。
她捧起一泓水來飲,手指接觸到清涼之水的一刻,也不知怎的心裡倏然一驚。前時冰雪的刺骨是真的,但這冰涼清水的觸感又是如此真實,不像是在幻境,莫非自己真的還魂人間了不成?世上的人都有名字,都有身世,唯獨自己卻渾渾噩噩,前時倒在鮮卑北山腳下的雪地,最後的記憶便是眼帘前不分彼此的素白之色,而醒來竟倒在漢人的樓宇里,身旁還躺著浴血的俊俏男子,也不知這男子姓甚名誰,與自己何冤何仇,自己又如何傷了他,此刻他的傷情又如何了。
初夢想著閉上雙目,任由陽光把自己的眼界染成通紅。
通紅,是鮮血的顏色,也是朝暉宮裡玉石瑪瑙的顏色,她將剛才用來遮光的手指扶住額頭,另一隻手臂扶著籬牆,試圖思索明白這來龍去脈。
初夢本名馥蕊白,出身於鮮卑貴族世家。早在秦漢之時,東胡敗於匈奴冒頓單于,分作兩部,分別退保DXAL烏桓山和鮮卑山,均以山名作為族名,形成烏桓族和鮮卑族。兩族皆受匈奴所奴役,馥蕊白家中祖上自那時起便為鮮卑族生死大業效力。近些年來,鮮卑族宇文部、段部、慕容部等各股政權勢力紛涌而起逐鹿高原,馥蕊白之父輔佐段部首領為王,家族功績赫赫。
說來也奇,如此戰閥紛亂的高原氏族,竟孕出了馥蕊白此等玲瓏玉質的美人,年方十二時便以傾城之容與蕙質之心譽滿高原。匈奴王本為搶這美人來犯鮮卑,段氏皇帝本也打算一遣和親了之,但未料送親的隊伍出行前,皇帝偏巧看了一眼美人的肖像畫卷,卷中馥蕊白正側目撫著漢人的琴,美目盼兮恰似置於玉碟中的青螺黛玉,青絲繞繞如垂流飛瀑,只這一眼,皇帝便毅然回絕了匈奴王的討要,換作割讓五百裡邊界線留住了這美人。
從此,讚譽與詆毀便與她朝夕相伴,即便她自己從未曾在這隨波逐流的命運里做過些什麼。
說到底,男人們只是貪戀她的美色,催生了畸態的佔有慾與虛榮,馥蕊白心裡又何嘗不明白。她既愛皇帝,又恨皇帝,是相敬如賓的愛,又是同床異夢的恨。
十二傾城,十五入宮,享盡榮寵,二十香殞。
白色是雪的顏色,亦是蒙古高原冬日的顏色,漫長的冬日裡埋葬了不復相見的草原……
初夢猛然睜開眼睛,額頭上傷口撕裂般的脹痛讓她不由得失聲驚叫出來。方才思索時,她的另一隻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籬藤,在不知不覺中,藤蔓上的刺扎進肉里,但與她頭上和心上的傷痛比起,這手指上的傷不算什麼,她只是悲涼地望著遠方,眼眸里滿是迷茫與失落,任憑自己的手指順著指甲淌下了鮮血,一滴一滴滴在地上,倏地又被黃土吸收了。
「仙女姐姐——你流血了!」
不知從院中哪個角落,突然竄出一個壯碩的身影,一把從背後攬住初夢的腰,順勢將她縛在懷裡,另一隻手去抓她流血的手指。初夢正欲掙脫探查兇徒的面孔,卻發現自己被壯漢箍地死死的,幾乎動彈不得,情急之下只好大聲呼救。
「仙女姐姐,你留了好多血——」壯漢卻發出了清脆的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