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夢裡砂落
初夢一覺醒來,忽覺屋外夕陽已斜,醒了醒神卻覺頭更痛了,渾渾噩噩地不知清醒為何物,便想起身尋點水喝。
四下打量了一圈,卻見屋內無人。
初夢本也不願使喚他人,自己從前在朝暉宮也孤苦慣了,況且救命恩人已這般年紀,實為於心不忍,但無奈身子沒好全,加上前時被八斤一折騰,愈發疼痛了,也只好倚仗著他人照應,私心想著來日做牛做馬必將報答,便卻生生地喚道:「大爺——大娘——」
候了片刻,卻無人答應。
越是不得飲便越覺得渴,初夢不自覺地抿了抿兩片絳珠薄唇,喉嚨此刻如火燒一般灼熱乾燥。求人不如求己。初夢扶額定了定神,呼了口氣,試著支起身子在這屋內找壺水喝,卻驚覺此屋儼然不是前時自己睡的那間。
牆角的酒埕和破爛的瓦罐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桃木衣櫃,旁邊累著兩個樟木箱,衣櫃和木箱上的圖案早已斑駁難辨,似乎用了有一些年頭了。牆上掛著一件蓑衣,一把供童子玩耍的小木劍,離床不遠處的房間正中擺放著一張桌和三條凳子,而自己現在躺著的床,也比之前暖軟不少。
正疑惑之際,八斤笑憨憨地推門進屋來,口中還銜著一支夢裡砂,花瓣挺立花色朱紅,似剛摘下不久。
「初夢姐姐,送給你。」八斤直直地伸出攢著的拳頭遞上花。
初夢望著這花卻是怔住了。
這夢裡砂正是朝暉宮中栽種最盛的花。從前鮮卑皇帝見她喜愛,叫人整片整片地種在宮內花園中。尋常的花耐不了高原嚴寒,常在盛夏才稍稍嶄露頭角,但這夢裡砂不同,花朵小巧如硃砂星星點點綴於綠枝間,只消寒冬稍過,不待春日冰雪消融便競相怒放。
「初夢姐姐,你怎麼了?」八斤伸手另一隻拳頭在初夢眼帘前揮了揮。
初夢這才從恍惚中抽離回來,笑著接過花,望著八斤認真的表情,不禁啞然失笑,八斤充滿筋肉的手臂於這嬌小柔嫩的花,反差多麼大。
「姐姐你笑什麼,是不是八斤很好笑,你跟他們一樣,也笑我,你們都笑我。」八斤說罷便又要哭起來。
「哪裡是這樣。姐姐喜歡這花,心裡喜歡,所以才笑起來。你說他們都笑你,他們是誰呀?」
「從前我不住在這兒,那時住在城裡,一個大街上,好多好多屋子,那裡的孩子都笑我,說我是大怪物,不與我玩,我生氣,便打他們,他們就更不與我玩了。後來我就與爹娘搬到了這裡。」
「是這樣啊。」初夢心覺一絲悲涼,這八斤體格怪異,從前大約沒少受別家孩童欺負,便淺笑道:「姐姐現在暫住這裡,姐姐與你玩好不好?」
「好!好!」八斤高興地拍起手來,臉上的橫肉一顫一顫的,嚷著「八斤要天天給初夢姐姐採花去。」
初夢端詳了一番手中的花,從前混沌數日的心緒見到這故鄉春天之物,也似開春似的明麗起來,笑著道:「你為何送姐姐這夢裡砂?」
「夢裡砂的名字里有一個『夢』字,初夢姐姐的名字里也有一個『夢』字。『夢』是天底下最美的字。」
初夢被八斤嘴甜一誇,不禁雙頰飛霞,含羞道:「八斤可識字?」
八斤嘟起嘴,頭搖得如撥浪鼓,道:「八斤不識,爹娘也不識,我們全家都不識。」
「沒事,以後初夢姐姐教你識字。可好?」
「好!好!」八斤手舞足蹈起來,轉念又暗淡下去,苦著臉道:「可是他們都說八斤很笨,八斤學不了字。」
「怎會?來。」初夢伸手去取八斤的手掌,將它攤開,在掌心一筆一劃地寫了個『夢』字,抬眸道:「這便是『夢』字。」
八斤痴痴地望了手掌,手掌上分明什麼都沒有,但方才姐姐指尖觸碰掌心的瘙癢感猶存,便喃喃念道:「夢,夢,初夢姐姐的夢。」說罷猛地將手掌送到嘴邊,大口舔了起來。
初夢見狀趕忙拉住八斤的手臂制止,詢問這是何故。八斤信誓旦旦道:「八斤自知腦袋不聰慧,但是胃口好,八斤將這『夢』字吃到肚子里,便能記住了。」
初夢咯咯地笑了起來,這八斤頗有當年段冉的影子,看似頑皮內里天真,口乾尋水的事也被她拋在腦後,一心只想著教導八斤,又道:「八斤知這夢裡砂有何來由?」
八斤自然是一問三不知。
初夢道:「這夢裡砂,是蒙古高原最尋常的花,花型玲瓏色如硃砂,綻放時叢叢片片如幻如夢,故而叫做夢裡砂。北境的胡人極愛這花,贊它耐受嚴寒而遺世獨立,又頗為實用,除去觀賞,還可入葯,攆做花泥敷於傷口之上有止血之效。士兵出征前,他的親人便會採擷花瓣縫入士兵的內衣暗袋中以取其頑強之風骨,遇上皮肉之傷又可自行取花止血。」
話及此處,初夢忽的戛然而止。她憶起從前段冉征討慕容部時,自己也替他縫過一叢。
她與段冉的相識說來也巧。
那一日,馥蕊白正在宮內花園中散步,適逢盛夏,蒙古高原上也鮮見得迎來了繁花時節,正走著,忽見前方樹榦上捆著一少年,面容凄切睜大雙目似要求救,卻被布團塞住了口呼不出聲。馥蕊白便同婢女一起上前查看,正巧見著被捆的少年旁立著另一名少年正插著腰仰天大笑,詢問之下,原是這頑劣的段冉將他的僕從綁在樹上取樂。馥蕊白苦口婆心與段冉交涉,段冉也是囂張得很,半個字也不理。馥蕊白只好叫人依樣畫葫蘆,將段冉也綁在樹上烤上半日。
自從被馥蕊白教訓了一次,段冉總算嘗到了這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滋味。他在宮內叱吒了數年,前時還從未有人敢這麼對他。此事之後,段冉便盯上了這馥蕊白,總去朝暉宮搗鬼,今日往宮內扔點馬糞,明日放只死老鼠。馥蕊白心知肚明,卻只一笑了之從不計較。段冉見馥蕊白無動於衷,便想使招大的,潛進宮內小灶房在飯菜里下點了瀉藥,偏不巧,那一日皇上不知怎的竟來了朝暉宮,吃了這飯菜上吐下瀉不止。皇上盛怒之下追究起來,不出一日便揪出了是這混世小魔王做的好事,欲重治他的罪。
見皇帝哥哥動了真怒了,段冉也是心顫膽寒起來,趕緊接連求饒,只是任憑他好話說盡,皇帝哥哥也未息怒半分。正審問著,馥蕊白來了。段冉見她來了,便更覺無望了,前時他做的那些壞事,還不得叫她在此時一併落井下石來清算了,不曾想,馥蕊白一開口,便是為段冉求情,說他本心不壞只是欠缺管教。寵妃說得一通頭頭是道,皇上臉上也漸漸生出悅色了,末了氣消了也便不追究了,還將段冉賜到朝暉宮裡住。
自此段冉便對馥蕊白恭恭敬敬。長姐如母,馥蕊白對段冉視如己出,悉心教導,段冉人也收斂了性子,長成了高原上的君子好漢。細處之下,馥蕊白才知這段冉幼時母妃先歿,從小無依無靠只好耍混蠻橫以求自保……
「初夢姐姐,你懂得真多!八斤不懂,但夢裡砂好看!」
初夢這才醒了醒神,道:「是,好看。」
「初夢姐姐為何總是發愣……」
「睹物思人,想起一些陳年往事罷了。」初夢低嘆了一聲,說罷便擇下花枝別在耳後,側頭問八斤道:「好看嗎?」
八斤本想問什麼叫「睹物思人」,但見著初夢別著花這般秀美的姿容,瞬時便把問題拋在腦後,唯有瞪大了眸子望著初夢出神。雖是一朵極普通的硃色野花,在初夢頭上卻恰如瑪瑙寶玓隱匿於雲鬢間,光彩映照無珠自華,宛若芙蓉仙子天然去雕飾。可惜八斤形容不出,只憨憨指著初夢道:「仙女姐姐!」
初夢笑了笑,忽而又憶起換房一事,便問道:「八斤,這是你的屋子么?」
「初夢姐姐你怎麼知道?」八斤滿臉驚訝,「你真的是仙女吧!」
「我可不是仙女,是因為牆上的小木劍呀。」
聽聞這聲回答,八斤便把目光轉去牆上,牆上的小木劍雖已陳舊,花紋卻明朗可辨。八斤歪著腦袋思襯了會兒,便走過去取下木劍,遞給初夢,羞怯道:「姐姐,送給你。」說罷又丟下木劍,紅著臉頭也不回地一溜煙兒跑了出去。
初夢愣了一愣,料想這八斤還是孩童,定是誤會她的意思,以為她要問自己討要玩具了。初夢撿起小木劍正要起身追去出,卻與門外迎面走來的大爺大娘撞個正著。
大娘滿面笑意,目光卻似有一絲異樣的警覺,道:「姑娘這是要去哪兒呀?」
「八斤以為我問他要這木劍來著,丟下便跑出去了。」
「不打緊,等會兒他便會回來了。」大爺大娘哈哈大笑道。
「這是為何?」
大爺大娘也不言語,只將手中端著的倒扣著碗的盤子放在桌上,隨即掀開碗,屋內頓時肉香四溢。
原來是開飯了。
「大爺大娘,我怎麼睡到八斤的屋裡了,八斤怎麼辦呀?」
大娘擺擺手道:「不打緊不打緊,你的屋子茅草漏了,晚上風灌進來冷得很,就住這裡吧,八斤跟我們二老住就行啦。」
似乎是聞著味兒了,八斤不久便又小跑著回屋來,手中還多了一束的夢裡砂。八斤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錯,咧著憨笑的嘴一直沒合上過,老頭老婆子看在眼裡也喜上眉梢。
「姐姐,好多的夢裡砂,送給你!」
八斤回屋的第一句話竟不是「今天有肉吃」,老頭老婆子二人相望一眼,頗為驚奇。難不成這初夢真當有仙力,將這傻八斤治得服服帖帖的。
初夢將木劍一事解釋給八斤聽,便又將木劍掛回到牆上。農夫一家三口加上初夢便坐下吃飯了,由於凳子只有三條,初夢便和老婆子擠在一條凳上吃飯。
近些年來北境侵擾不斷,每每逢戰便要向農家征糧。農戶家裡自己吃一份尚且不夠,還需上繳,日子過得十分窘迫,肉菜更是稀罕之物,但今日竟有肉吃,明眼人便知事情不簡單,但這家除了老頭子老婆子兩個明眼人外,一個痴愚,另一個混沌,便也毫無察覺,只當是理所應當的大快朵頤了。
於初夢而言,她還是頭回吃這漢人的飯食,心裡默默嘆著這漢人烹食竟如此精緻。只是尋常農家的一頓飯,粉面研磨地也比鮮卑皇宮裡的精細。鮮卑是游牧民族出身,烹制時多用火烤火炙,這漢人的肉食雖沒有故鄉火炙的濃厚香氣,但卻多了一份肉類的本鮮之味。初夢憶起自己身在鮮卑時,鮮卑人談及漢人時總是鄙夷他們精細有餘,大氣不足,此刻忽的明白這精細也有精細的韻致與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