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懷璧有其罪
第9章懷璧有其罪
隨後幾日,我們繼續搭便船,反正千歲憂有的是銀子,搭夥費不會少。給旺財的雞腿供應更加不能缺斤少兩,哪怕缺半兩,都能被它察覺,繼而騷擾主人。譬如夜深人靜,幽幽地注視於你,在你將醒未醒時,與一雙丹鳳眼內的冰藍眸子對上,不醒也醒。
千歲憂被驚擾后,驚恐地抓住我:「慕小微,我覺得你家的旺財似乎得了道,要修成人身了,而且恐怕它還愛上了我,對了,它是公的母的?」
「不要這麼保守,人獸戀也未嘗不可。」我側過身繼續睡,「唔,是公的。」
「你大爺!老子有這麼飢不擇食么?」被旺財一雙幽深魅惑的眸子嚇怕了的千歲憂擠到我身邊,搶過我的被子,「慕小微,姓卓的這幾日怎麼不見人影,是不是在密謀什麼,想要對我們謀財害命,劫財劫色?」
「也許是看我們賴在船上不走,氣病了。」我拉過一截被子。
「慕小微,話說我們要賴到什麼時候?萬一他真氣不過,給我們飯菜里混了砒霜……」
「賴到他們下船,他們去哪裡,我們去哪裡。飯菜還是要注意一下,不過紫陌姑娘親送膳食,不會有太大問題。」我順著一截被子,緩緩再拉動一截。
「跟著他們?我們也去江陵?參加江陵城主的武林大會?」千歲憂頓時來了精神,擁被坐起,語聲激昂,「莫非你是要去找江陵城主比試,破掉江湖的傳言,再度聲名鵲起?你們比試前,可以讓我先會會他么?啊?慕小微!慕太微!慕微微!」
我被吵得睡不著,被子也全沒有了,只得翻身尋被子,「武林大會他們要商量對付須彌宮和拜月教,莫非這兩派會坐以待斃么,若是遇見拜月教主,我們豈不是得來全不費功夫。找江陵城主比試的事情,老夫完全沒興趣,你可以隨意。」
「對呀,要是能當場逮住拜月教主,你那混賬師兄交給你的任務也算是完成了。慕微微,看不出來你還有這樣的算計,你這肚腸里還挺有乾坤,不過也只是暫時,你可別得意。」
我撈了被子牢牢壓住,繼續睡去。
可惜身邊人毫無睡意,神秘莫測地湊過來,「慕小微,我怎麼覺得那個紫陌姑娘往我們這邊跑得挺勤啊,不送膳食也要送些其他東西。前日給你送水果,昨日給你送九嶷山茶,今日還給你送書解悶。這待客未免也太過殷勤了吧?」
「她不是為了來看旺財么?」我家旺財又美貌又可愛,一般女孩子都比較喜歡。
千歲憂嘖了一聲,「慕小微呀慕小微,剛誇你聰明你就犯蠢,你就不能讓人為你的智慧迷醉片刻?知不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姑娘之意不在狗!」
「旺財不是狗。」我糾正。
「不知道明天會送什麼,唉,可惜。」
江船上活動範圍有限,風景也都類似,著實無聊了些。九嶷弟子們與我們涇渭分明,搭話極少,卓紫陽又幾日不見人影,想是在療傷。互不相犯,倒也挺好。
天璣、旺財和千歲憂在甲板上玩猜骰子,我回房喝茶。九嶷山茶以前未嘗過,竟是別有一番風味。仰躺在椅子上,一手握書,一手捧茶,倒也閑適。
書是江湖傳奇,寫的是少年成名,名動江湖,一柄乘風劍,一襲水青衣,無雙少年承衣缽,做了一山掌門,一時風頭無兩,終與愛侶攜手歸隱。
故事挺長,看得倦了,直接在躺椅上睡著了。夢裡依稀,不見故人。
醒來,是被一陣香甜味勾得醒來。
睜眼時,咫尺之隔的姑娘一陣錯愕,正是紫陌。
「慕、慕先生,紫陌是給您撿書……」連忙解釋,她從我椅邊撿起江湖傳奇。
「哦,有勞。」我接過書道謝,「上了年紀就總是時時能睡著,不知道又睡了多久。」
她目光在我臉上晃了一晃,低頭一笑,「似慕先生這般年紀就是上了年紀的話,江湖豈不都是老人?」
見她不信,我認真道:「少年弟子江湖老。老夫只是看起來年輕,你不要被騙到。」
沒想到她竟被逗笑了,明眸閃亮,「慕先生氣質超脫,無需世俗眼光看待,年華自有烙印,只顯現在先生氣度上。」
九嶷弟子倒挺會說話。
「紫陌姑娘可是帶了桂花酥糖來?」我換了話題。
「啊?是啊!」她低頭從袖中取出一個紙包,囁嚅道,「聽說慕先生愛吃酥糖,也不知道桂花糖合不合您口味……」
我接過紙包擱到膝上,打開,香氣撲鼻,忍不住就拿起一塊吃了,口裡頓時馥郁滑膩,遲鈍的味覺得以片刻復甦。
「有勞紫陌姑娘費心了。」吃完酥糖再品茶,舒爽得很。
「你喜歡就好。」紫陌看著我淺淺一笑,我向她致謝,她忽又偏過頭去,瞧住了我擱到案几上的傳奇話本,若有所思,「慕先生覺得這故事如何?」
「俗氣了點。」我隨口應道。
紫陌試探地看我,「現在江湖上比較流行這個套路,據說是參照一位傳奇前輩的經歷寫成,不過結局當然是各有不同,因為那位前輩退隱后再無人得見。」
「唔,那結局可以放開想象嘛,譬如墜落山崖了,中毒身亡了,被仇家追殺了,葬身大海了,諸如此類。」我又拿起一塊桂花酥糖吃了。
面前少女卻很愕然,眉目鬱結,很難接受似的,「慕先生喜歡看悲劇?」
「當然不喜歡。」
「那怎麼凈提這種結局?」
「這樣比較合理呀。」我又忍不住吃掉一塊糖。
「才不合理!」紫陌嘟噥一句,好像生氣了。
人家給我送糖,我卻不知怎麼惹得人家生氣,想想很是過意不去:「紫陌姑娘,這幾日勞你費心頗多,作為謝儀,若不嫌棄,老夫身為長輩,糾正你一個出劍姿勢吧?」
看她還不明所以,我從椅中起身,在房裡尋了根棍子,暫代作劍。
紫陌眼裡一亮:「慕先生是要指點紫陌?」
我壓低聲音:「可不要讓卓掌門知道,不然會怪老夫多管閑事,搶他弟子。」
紫陌笑著點頭。
「那日在桃花塢,你出劍章法不對,首招破綻太多,若彼時我搶先出劍,你便一點機會也無。」一邊講解,我一邊遞了虛劍出招,「這一招,看似一式,卻蘊含八十一般變化,可保各個方位,應對奇招突襲。訣竅便是,不要只顧對方彼時所在的地方,高手只需在你一眨眼間,便挪換方位,甚至可能,閃身到你身後。」
講罷,我讓她再度出劍。她一劍向我遞來,我已不在原位。風聲颯颯,閃身之時,我順手抄起書卷,點至她背心。
紫陌轉身,面上極為震驚,「我、我師父都沒有這麼快……」
「慢慢練習,不要急。」我糾正她出劍姿勢,握著手帶她走了一遍,「就是這樣,反覆練習,待功力提升,自會有所變化。」
誰知,越是帶著她,她出劍越亂。又反覆糾正了她幾次,反覆講解了幾次。
「慕、慕先生,紫陌回去練……」她面紅耳赤,收了劍勢,轉身就跑。
我看她拉開房門,往外跑,頓時撞上門口的天璣,二人互相看了一眼,九嶷女弟子低著頭,瞬間不見人影。
天璣走進房間,跟我站一處,一起往外看,「師父是在目送那位姐姐?」
「為師是在奇怪,她為什麼不練了,難道是為師教得太快了?」我滿腹疑惑。
「她是九嶷弟子,師父也要收她為徒?」天璣仰頭看我,眼裡黯沉。
「紫陌姑娘這幾日送了不少東西來,為師是想指點她一式作為酬謝。」我轉身坐回躺椅,長吁口氣,其實指點一招半式也怪累人,「為師說過,你是關門弟子,豈有再收徒之理。」
天璣蹲到我躺椅邊,眼裡又有了神采,睫毛濃密,一顫一掃,一手搭上扶手,望著我,「師父的這個酬謝方式,未免太重了,尋常人承受不起的。能得師父指點,是造化。師父方才那一招,江湖都沒有幾人能做到吧?」說著又垂下頭,「師父都沒有教過我。」
我看她半蹲半跪垂頭沮喪的模樣,也不知說什麼好,一眼掃到案几上的酥糖,忙取了一塊送到她嘴邊:「這是桂花酥糖,紫陌姑娘送來的,很好吃,你嘗嘗。」
不料她竟扭過臉,不理我了。
「師父不願意教我,我不如去找卓紫陽討教。」她起身扭頭就要走。
我一把將她按住,「不準胡鬧!」
她掙了一下沒掙脫,只得回身,盯著扶手上,被我按住的手。
我不敢鬆手,怕她當真不知天高地厚,再去招惹卓紫陽。若是可以,我並不想牽扯出太多恩怨是非,把師兄交給我的事辦妥就回桃花塢,再也不鳥江湖宵小。
但是教育徒弟不苦口婆心不行,不然轉頭就忘得一乾二淨:「為師沒說不教你,但你體內有高人灌入的內力,若處理不當,怕有禍事,所以需從長計議。你須彌宮的內功太過怪誕,與中原心法迥異,在為師沒把握之前,不可輕動。莫非你不理解為師的用心么?」我蹙眉,做出哀傷的模樣。
天璣果然就重視起來,又乖乖蹲過來,另一隻手小心翼翼地覆到我手背上,試探地望我一眼又一眼,「師父不要生氣,我不鬧了。」
「嗯。」我便姑且答應了。
算著時日,也快到江陵城了。
卓紫陽一直待在自己房中,未曾再露面。千歲憂表示見不到那張狐狸臉,即便船上呆悶,也是一種愉悅的呆悶。旺財也是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天璣對我開始寸步不離,不知是什麼道理。
我卻覺得,越是江陵在望,越是有一種說不清的氛圍。讓千歲憂不要太大意,他卻道我杞人憂天。
船上送來的飯食,我準備讓旺財先嘗一嘗,誰知旺財果真得了道,完全不上套,面對雞腿都失去了主動性。
我只好給旺財嘗雞腿試毒。
天璣見我提著筷子要給飯食一一嘗過去,總是想快我一步,搶先試毒,可惜沒能讓她如願,誰也快不過我指間的牙箸。
一次次搶失敗的天璣委屈不已,索性扔了筷子,抱著我胳膊不讓吃。
一旁觀戰的千歲憂嘖嘖道:「從沒見過跟徒弟搶東西吃的師父,慕小微你果然是個沒有下限的人。」
我側視於他:「老夫可以讓你先。」
千歲憂優雅地推出手掌:「不,這種事情怎好跟百毒不侵的慕掌門爭先,您繼續!」
天璣抬手一抹淚花:「師父真的百毒不侵?」
「是啊,可還記得百花樓那隻無辜的蠱蟲,爬上慕小微的一根手指,都被毒死了,真是慘絕人寰。放心,你師父就是吃了砒霜拌飯都沒有事。」
天璣疑惑地看看千歲憂,又看看我,「那隻蠱難道不是被師父身上的葯香給熏醉了?砒霜拌飯就留給千叔叔吃吧!」
「你確定不是被熏暈了?」
「明明是被師父身上的氣息給征服了!」
「……」
趁著兩人拌嘴,我把飯菜都嘗完了,擱下筷子,端了杯茶便走了。
飯食沒問題,必然是其他地方有問題。
夜半,被一絲細微的響動驚醒,才覺房中不對的是氣息,一種似有若無的香氣。推了一把千歲憂,竟是毫無反應。旺財和天璣在隔壁,我想起身去看看,卻覺一陣頭暈。
「慕老先生,可曾睡著?卓某想同你一敘,不知方便否?」門外響起腳步聲,有人推門。
抑制著暈眩感,我躺著不動。
「這麼說,慕老先生已經睡了?可是卓某有些事要辦,那麼就打擾了。」房門被推開,迷濛月色從窗口籠罩,映著一道暗影緩步走來。
無法屏息太久,我還是吸了口氣,身體漸漸沉重起來。
暗影站到房中,觀察片刻,見無動靜,便開始翻尋,從我們的隨身包袱到衣物,再到桌椅,最後站到了床前。隔著一段距離,他持劍從被褥探到千歲憂身上,最後謹慎地探到了我身上。
我微微掙了眼。
暗影瞬時退開一步,劍指於我,劍梢顫了一顫,「慕老先生,您竟還醒著?」
我眨眨眼,抬了抬手,卻只挪動了一點袖角。
「哦,原來是不能動。」暗影鬆了口氣,假惺惺地惋惜,「不過能堅持到現在也不容易。我們還是抓緊時間談正事吧,慕掌門慕老先生,往世書下卷在何處?你若助我尋到,我便讓你們行動自如。對了,這個迷香可不是一般的迷藥,若是超過一個時辰得不到解藥,便會毒入肺腑,再無靈丹妙藥可解,一個半時辰后,呼吸減弱,兩個時辰后,便可往生了。慕老先生雖是堂堂蜀山掌門,但若帶著你徒弟一起在這江面上香消玉殞了,只怕也只有江底魚蝦知曉了,未免可惜,您說呢?」
我再喘口氣,艱難道:「往世書是什麼……老夫沒見過……」
暗影克制著身上的戾氣:「您老人家不顧江湖道義,執意收了須彌宮轉世靈童做徒弟,就是現在帶在身邊的這個丫頭吧。哼,小妖女不自量力,居然還敢試探我,卻不知反倒讓我試探出她的底細。小妖女內功出自婆羅門一系,須彌宮功法便有鎖骨為童的秘術,您老人家瞞過世人也瞞不過我。說吧,往世書下卷在何處?」
我緩緩吐氣:「只要下卷么……這麼說……上卷在卓掌門手裡?」
暗影氣息一滯,身上殺氣翻湧:「慕老先生這麼聰明是不打算活過今晚?」
「老夫又沒有活夠。」我嘆氣,「但老夫和徒弟都沒有往世書,反正你也找過。」
「既然這樣,那就換個方式。」暗影發出信號,又有四個人影闖入房中,還挾持著一個纖弱的身影,「慕掌門看看這是誰。」
我抬眼一看,正是天璣,半昏迷半清醒地軟倒在九嶷弟子肩頭,身體極力想動,卻只有細微的動作,眼眸半睜,努力向我看來。
劍,再度指向我面龐。暗影逼問天璣:「再不說,你師父的性命可就在我一念之間!劍不長眼,你說我是先毀了你師父長生不老、年輕俊美的容顏呢,還是先取他五臟六腑,或者先挑了他經脈?」
天璣努力地抬起頭,目光堅韌:「你,敢動我師父,我必滅你滿門!」
「你?轉世妖童!沒有往世書,你什麼都不是!」暗影厲聲,「下卷在何處?」
「混入須彌宮奪寶的想必就是你了。」天璣輕蔑一笑,「我是轉世妖童,你又算什麼?九嶷派掌門覬覦被你們斥為魔教的秘笈,豈不是比魔教還不堪?混入魔教做姦細做卧底,毀了須彌宮,趁亂搶奪原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你們正道的道德和臉面連被我踩在腳底都不配!」
「住口!你這妖女!」卓紫陽手中劍光一閃,「須彌宮本就不屬中原,魔道入侵,妄圖染指中原武學,卓某豈能讓你們如願!奪了你們秘笈,將你們徹底摧毀,才能保得中原安泰!我為武林除魔,替中原衛道,豈是你這妖女能懂!」
「貪婪,卑劣,竟能口口聲聲稱衛道,何其無恥!」天璣運著內力抵抗迷香,面色慘白,怒斥聲也漸小,「若不是你們使陰謀詭計攻入須彌宮,養育我的長老們就不會以死護我,我死也不會告訴你們秘笈的下落……」
「那你師父的性命呢,也不顧了么?」卓紫陽好整以暇到我身邊,一手扣住我手上脈門,催了內力逆沖而上。
我忍了忍,沒忍住,一口血吐出,落到榻邊。
天璣眼眸驀然睜大,軟倒的身軀竟生出些煞氣和戾氣,不知什麼力量使得她逼開挾持她的九嶷弟子,跌落地上,挪著膝蓋卻要站起,「師父避世十年,不入江湖,不沾俗怨,他什麼都不知道,你卻要為難他?可即便他不插手江湖,也是蜀山的一代掌門,你就不怕飄涯子以及蜀山上下找你尋仇?」
卓紫陽在我面前遲疑片刻,竟真的權衡了一下,但旋即穩住心神:「在江上,一切都可無痕迹,飄涯子又不是神仙,再者,慕太微從世間消失,只怕最樂見其成的就是飄涯子了,不要以為名門正派執牛耳的蜀山就沒有齷齪陰謀,否則慕太微怎會不做掌門,跑去避世隱居?妖女,想要威脅我,你還太嫩!」
天璣無力支撐,再度跌倒。九嶷弟子趁機聚眾合圍,步步收攏,欲要封了天璣幾大命門。情勢危急,忽然間,天璣埋首結了手印,展臂之時,一股內力衝擊四下,九嶷弟子們紛紛飛身後跌。
「曼荼羅手印!」卓紫陽見多識廣,面色一變,當機立斷扣住我頸脈,「妖女,你若再釋放一絲內力,前進一步,我立即叫你師父氣絕身亡!」
手印施展不過片刻,天璣便已是全身脫力,跪倒於地,散亂著髮絲,固執地看過來,「放了他……我告訴你……」
「早該如此!」卓紫陽唇角一勾。
天璣狀若無力,氣息轉弱,「往世書下卷就在……那裡,你去拿。」
隔著距離,卓紫陽聽不真切,不由急道:「說清楚!」
「就在……」
「在什麼地方?」卓紫陽扔了我,趕到天璣面前,將她從地上提起。
天璣湊到他身邊,極度虛弱道:「下卷就在蜀山十二峰。」一把匕首卻悄然潛入卓紫陽下腹!
卓紫陽畢竟是一派掌門,無論是詭計還是功夫,都非一介少女可比擬。電光火石間,卓紫陽已警覺地打飛了那隻匕首,而天璣也已是強弩之末,一起被卓紫陽深厚的功力甩到幾丈之外。
「魔童!妖女!既然你不見棺材不掉淚,那我就成全你!」惱羞成怒的卓紫陽拾起長劍,反手一劍朝我刺來。
快、准、狠。
劍風如刃!劍氣如虹!劍勢如電!
「師父——」天璣伏地絕望地伸出手。
我朝她看著,事實上,自始至終我也都看著她,看她一句句狠絕,一字字心機,一步步設套,彷彿是頃刻間成長,也彷彿是我從來沒好好認得她過。
說不出是悲憫還是心傷,或者是心累,亦或是自責。
抬手並指,鉗住了雷霆一劍,藉助劍上之力,我從床榻坐起。劍勢並未得減,依舊如奔雷而來。
只聞金戈鐵馬,不見風雲七尺劍身。
卓紫陽一劍遞到尾,人也到了我面前咫尺之間,卻驚駭地望著我腳邊地上,灑落一地的寶刃。
一寸寸,沒入我指間后,旋即斷裂的劍身。
我丟掉手裡的碎片,免得割到手。袖子一揮,門窗頓開,清風散入,破開迷香。再揮,一袖甩到某人衣襟時,其人已飛起,撞翻了桌椅杯盞,帶出一派狼藉,還嘔了幾口血。
我起身離榻,一步步踏過地上的狼藉,幾名九嶷弟子後退連連,我自然懶得看他們,一路走到天璣跟前。
「師父……」天璣仰頭看我,淚珠在眼眶裡滾動,不知是高興還是后怕。
我原想訓她幾句,可又忽然間什麼都不想說,只彎身伸出手去。
小徒弟攀著我的手,被扶了起來。因內力受損嚴重,體虛氣弱得厲害,邁步都吃力。我握住她手腕,渡了真氣過去,這才見她面上回了血色,力氣也恢復一些。
「師父,你沒有中迷香?」第七段真氣送她體內后,她便迫不及待地仰頭問我。
「為師若未中迷香,怎會讓你任人欺凌。雖然有過提防,但還是沒料到會被人用這種手段放倒,唔,百密一疏也是難免。」給自己找到了解釋后,讓她倚靠著我手臂,送她到床邊坐下,「你同人周旋的時候,為師調出內力壓制迷香,好在這點小葯也奈何不了為師。」
「這點小葯?」天璣與一人同時驚訝。
我轉頭看過去,卓紫陽還在廢墟堆里沒爬起來,震驚非常地望著我,模樣好似見鬼。
「這是曼陀羅迷香,你居然沒事?」
見小徒弟也緊緊盯著我,不相信似的,我沉吟片刻,想到一個解釋:「老夫的內功專門克制各種江湖奇毒,是以練就了百毒不侵之身。」
「有這樣的內功?」小徒弟明顯不信。
「絕無可能!」卓紫陽重重咳嗽一聲,斷然否決,依舊拿看靈異的眼神看我,「慕老先生,你到底……有沒有中迷香?」
我思量著這事左右是沒法解釋了,「老夫說中了迷香,你們不信,說沒中迷香,你們肯定也不信,那又何須糾結。天要亮了,江陵城也將抵達,還是緊著時間說緊要的事吧。」
卓紫陽不知是不服氣還是不服輸,哼了一聲:「既然這回又折在慕老先生手裡,往世書下卷想來是求不到了。慕老先生之高深,尋常人實難揣測,卓某也摸不著你的底細。不過,這是在我九嶷派的船上,江陵在即,屆時,先前趕赴城中籌備的九嶷眾大弟子將前來江上接引。慕老先生縱然功力深厚,卻也寡不敵眾。」
「喔,老夫也沒打算跟你九嶷派火併。」我拍了拍天璣的頭,安撫下來明顯不甘於此的小徒弟,也是給予對方一種態度,「原本,我們桃花塢就不與人結仇,但是沒辦法,被人一步步逼到現在,一再退讓也難全身。今夜一劫,卓掌門恐怕要修養一段時日了。」
天璣把頭扭過去,覺得自己所受委屈非我這般處理可化解。真是個壞脾氣,我內心嘆息,又接著道,「可是,你恃強凌弱,老謀深算,傷了老夫的小徒,毀了她部分根基,恐怕讓你僅僅修養一段時日也難以彌補小徒損失。」天璣頓時又把頭扭了回來,兩眼一閃一閃望於我。
卓紫陽全神戒備,憤慨道:「慕老先生莫非要趕盡殺絕?蜀山掌門竟也是睚眥必報,何談執正道牛耳!」
「莫非九嶷派不是正道?卓掌門所作所為,又何曾有一絲正道之風?又何來立場妄議他人?」從小徒弟腦袋上收回手,我離開床榻邊,再度走入廢墟,走向暗中運內力企圖伺機出手的卓紫陽,「首先,老夫想要同你說清楚,老夫並沒有見過往世書下卷,也不在小徒手中。須彌宮全套秘笈的下落,恐怕只有前宮主知曉。既然卓掌門已不擇手段得了上卷,修鍊了婆羅門心法,那就請適可而止,休要再慾壑難填,興風作浪。老夫早年聽恩師沖虛真人提過,往世書原非人間之物,若兩卷齊全,再世重現,怕是大劫不遠。所以,自是有先輩將兩卷分離,或許已毀去其一也未可知。這般莫須有的東西,卓掌門若再執迷不悟,便是入了魔道,武林再難容你。」
被我這般說得神思恍惚的卓紫陽喃喃:「果真,不會現世?須彌宮歷代宮主不曾全卷修鍊過?」
身後天璣冷冷道:「前宮主是拿到過上下卷的,但是不知什麼緣故,上下卷從她手裡分離,據說歷代宮主手裡都是上下卷分分合合,極少有齊全的時候。往世書上卷為心法,下卷為功法,兩卷合參,也需累世經年才可參透。而兩卷在一起的時光於這漫長參悟的年歲來說,太過短暫,所以幾乎沒有宮主真正煉成過,除了開派宗主,不然往世書也留傳不下來。」
對這般說法將信將疑的卓紫陽試探道:「可我即便不再追尋下卷,難道你們就不會從我手裡奪走上卷?」
不待天璣開口,我接道:「這便是老夫要講的其次,在桃花塢時,老夫說過,從此沒有什麼轉世靈童,只有老夫的三徒弟。所以,往世書與老夫無關,亦與老夫的徒弟無關。上卷也好,下卷也罷,老夫都不會插手,也不會允許桃花塢弟子——天璣插手!」
「師父——」終是不甘心。
我回身看向天璣,緩緩一笑,一點也不逼迫,「你若是不樂意,為師自然不會強迫你,從今往後,無需再叫我師父而已。」
聞聽此言,天璣頓時耷下腦袋,兩隻手絞到一處,低聲:「徒兒聽師父的。」
「卓掌門可聽見了?老夫的徒弟已無意秘笈。」我繼續走向卓紫陽,沉吟,「不過,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身負往世書,將會帶來怎樣的後果,以及卓掌門已練就魔教心法一事,萬一為武林所察,彼時還能否有你容身之地?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執念,九嶷派未必不能發揚光大,一派掌門,又何須存偌大之心。」
「身敗名裂,也無需慕老先生操心。」卓紫陽鐵青著臉,「只要慕老先生及愛徒不要在武林宣揚此事,否則,卓某勢必要將慕老先生拉下水!」
「唔,你如何將老夫拉下水?」我只是好奇一問。
自動將此句理解為挑釁的卓紫陽朝天璣的方向看了一眼,咬牙道:「雖然卓某不知是何種功法使令徒從五歲轉眼間成長至十五六歲,但她就是須彌宮轉世靈童一事,想必慕老先生並不希望武林皆知。無論慕老先生是否回歸蜀山接任掌門,你都代表著蜀山,若是天下人以為慕老先生從中作梗,以年齡掩蓋靈童真相,便將認定蜀山與須彌宮相勾結,到時令徒被武林追殺事小,蜀山被武林所摒棄才事大。慕老先生應該不會想看到蜀山數百年基業毀於一旦,尤其是毀於自己之手吧?」
「哼!我師父輪不到你來威脅!若我身份傳揚出去,我也絕不會連累師父!」天璣憤憤道。
我靜靜聽完這番威脅論:「卓掌門所言極是,所以這便是老夫的把柄,你握有老夫的把柄,應該放心了吧?」
「師父!」天璣不贊同,「留著他,遲早會被泄露出去,師父現在就殺了他!」
卓紫陽緊握手中暗器,警惕起來,大概覺得天璣說得很有道理。把一切危險因素掐滅在萌芽之前,才是最安全的舉措。
「殺人,很容易。」我決定給徒弟上一課,消消她的戾氣。揚手間,卓紫陽手中的匕首便飛到了我手裡,在他驚駭的目光注視中,我依舊在步步靠近,氣壓陡然一沉,壓得他動彈不得。
我能感覺到他瀕死的絕望,以及天璣大仇得報的期待,再及,門外……
「慕先生!放過我師父吧!」偷聽許久的紫陌這時奮不顧身,沖了過來,擋在了卓紫陽身前,滿臉淚痕,雙腿一屈,當即跪了下來,「我師父不會泄露天璣妹妹的身世的,也不會連累慕先生的!」
我撤了一步,威壓遁逝,沒有理會九嶷師徒,我接著方才的話頭:「但取人性命,同時又是世間最難之事。防患未然這種事情,為師不愛做,為師修的道,便是道法自然。若萬一到了無可挽回的那天,為師也會傾盡所能,至於結果如何,為師都不會存怨。」說罷,看了眼地上,「你們走吧。」
紫陌艱難扶起狼狽不堪的卓紫陽,離去到房門時,我看著兩人背影補充道:「連日得紫陌姑娘關照,實感激不盡,若得閑,姑娘可來桃花塢作客。」
兩人身影都不由頓了頓。
卓紫陽興許是聽出了我的深意,那個涉世未深的姑娘有沒有明白,就未可知了。
以卓紫陽的性情,是否願意門下弟子知道自己的不堪過往,簡直毫無懸念。滅口,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但那姑娘善心泛濫,我總不能連累她,能干涉一把就干涉一把。讓卓紫陽明白這層干係,至少在我有生之年,他不會擅動。
我舒了口氣,反手甩出,一股勁風掃過,匕首釘入木質牆內,篤的一聲,餘音幽幽。
該走的都走了,終於安靜了,窗外也透出一絲曙光。
船艙內一片狼藉,我就地坐下,調控內息,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啊——發生什麼事了——有劫匪?慕小微呢?哎喲,老子怎麼感覺渾身發軟,不會是被劫色了吧!」
醒來就被眼前景象震驚到了的千歲憂大驚,吵嚷個不停。
我從入定中醒來,發現腿邊睡著小徒弟,有感於千歲憂的噪音,挪了挪身體,側臉擱在我腿上,呼吸均勻。我望了眼床榻,明明有地方睡覺,她竟擅自不用,獨獨跑來我這邊縮成一團,像只小貓。
不過,腿上傳來溫度,在地上打坐也不是那麼冷了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