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人心浮沉生隔閡(七)
此時此刻,聶沛瀟正在強烈克制著某種情緒。殺母之仇不共戴天,他想要衝上去質問、廝殺,而這種意識幾乎已佔據了他的全部心神。
猛然間,他的眼風掃到了城樓之上。京州貴為皇城腳下,城門處的「京州」二字歷來都是金漆閃耀,放眼南熙境內是絕無僅有的金漆。而如今,這兩個字卻被人為地塗抹上一層黑漆,字旁還垂掛了兩條白色絲絛——此乃國喪的象徵。
只這一眼,聶沛瀟驀地感到無力。他的皇兄,到底是給了母后體面,以最高規格的國禮治喪……
難得糊塗,難得糊塗罷!這四個字適時浮現在聶沛瀟心頭。出岫的瘦金字體鋒利非常,一筆一劃猶如劍戟,戳中了他內心最深處的懦弱與脆弱,也令他最後的堅持轟然倒塌!
如此掙扎了不知多久,也許是一盞茶的功夫,也許已過了一兩個時辰。終於,聶沛瀟沉步走到天授帝面前,躬身下跪行禮:「臣弟見過皇兄。」
他的聲音並不大,卻在寂靜的城門處引起蕩然迴響。聶沛瀟身後,百餘人也隨之下馬,齊聲跪地行禮:「吾皇萬歲!」
「萬歲」二字響徹之時,天授帝緩緩綻出一絲魅笑。這笑意看似與往常無異,甚至不比往常開懷,但唯有他自己知曉這深切涵義……
天授帝親自扶起聶沛瀟,感慨萬千地點了點頭:「回來就好。」
是啊!回來就好!這份兄弟情義失而復得,回來就好!否則,他就真得成為孤家寡人了!
兄弟二人御馬返回應元宮,路上皆是沉默寡言。待到了宮門口,聶沛瀟才主動提及:「皇兄,我想去看看母后。」
天授帝一直未下令將葉太后入葬,便是等著聶沛瀟來看她最後一眼。這二十日內,他命人在葉太后的棺槨之中放了一種特殊香料,可保屍身一月不腐;並且,還將棺槨停在了應元宮的地下冰窖里保存,不可謂不用心。
此時聶沛瀟想見葉太后,是在天授帝意料之內,他點頭同意,坦然地道:「好,朕陪你過去。」
「不必了。」聶沛瀟出言拒絕,又回頭看了看他身後的岑江,勾唇道:「讓岑江陪我去一趟罷。」
這話說得聲音不算小,岑江顯然聽見了。他身形一僵,下意識地看向天授帝,目光中有幾分謹慎的防備。
天授帝對岑江略微搖了搖頭,話卻是對著聶沛瀟說道:「朕交代了一些棘手之事,岑江要趕著去處理,讓張春喜陪你過去罷。」
張春喜正是慈恩宮的首領太監,跟在葉太後身邊已將近二十年。而天授帝只說了這一句話,已算是向聶沛瀟露了底,告訴他張春喜真正的主子是誰。
果然,聶沛瀟臉色霎時變得陰鷙,繼而劃過一絲狠厲之色。他這種神情,天授帝以前從未見過,亦是感到有些心驚。可聶沛瀟終究未再多說一句,只「嗯」了一聲,算是同意這種安排。
天授帝便喚來一個小太監領路,帶著聶沛瀟去找張春喜。而聶沛瀟從房州帶來的一百餘人,只留了七八個在身邊,其餘人馬全部去了誠王在京州的府邸。
對付一個手無寸鐵的老太監,七八個人足夠了。
聶沛瀟向天授帝拱手暫別,去見葉太后最後一面,也是去找張春喜「算賬」。
天授帝一直目送他遠去,才往聖書房方向走。岑江加快腳步跟上,低聲回道:「多謝聖上。」
天授帝目不斜視看向前方,面無表情地道:「倘若朕連手下人都護不住,這皇帝豈不當得窩囊?」
岑江沒再多說什麼,主僕二人前後進了聖書房。
天授帝一進主殿,便下意識地去看地磚之上。幾個時辰前,被他扔下的奏摺已重新放回到御案,文房四寶排列整齊、洗刷乾淨,案上不見絲毫墨跡。
去接聶沛瀟入宮之前,他專程指命淡心過來收拾,如今這主殿里乾乾淨淨,自然是她做的差事。本想藉此對淡心小施懲戒,可不知為何,天授帝心裡卻更是煩躁壓抑。
明明知道她鬱結在心,如今又消瘦得不堪人形,自己又何必再折磨她……
想到此處,帝王面前又浮現出了那張憔悴容顏,他看得出她刻意擦了脂粉、抹了口脂,但比起從前的素麵朝天,氣色還是差了許多。
「淡心呢?」天授帝無意識地開口問道,說出來的同時,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在找誰。
「回聖上,淡心姑娘身子不適,回去吃藥了。」當值的宮婢恭謹回話。
吃藥?果真還沒痊癒嗎?天授帝斟酌片刻,本想親自過去探視,又覺得於禮不合,況且自己剛對淡心發過脾氣。思來想去,他只對那宮婢說道:「你現下去瞧瞧她,是個什麼狀況,過來回個話。」
聖書房的宮婢們都曉得帝王待淡心不同,便也乖順領命:「是,奴婢這就過去。」言罷她將手頭事務交代了一番,自個兒則匆匆出了聖書房。
此後,天授帝又開始沉下心思看奏摺,方才看了一半的奏摺都被擺在最上頭,可見是淡心特意為之。這般一想,天授帝無論如何再也看不進去了。
耳畔隱約傳來淡心銀鈴般的笑聲,眼前也是她的素手盈盈,端茶、研磨。沒了這丫頭隨侍,這聖書房裡竟是一片死氣沉沉。
正想著,卻聽主殿外響起一陣漸行漸近的腳步聲,天授帝立刻起身走下丹墀,還以為是那宮婢過來回話。豈料他失望了——太監稟報,來者是他的九弟聶沛瀟。
他這才想起,如今葉太后之死才是頭等大事,當務之急,是要保證聶沛瀟不反,也保下這份手足之情。而不是被淡心那丫頭牽扯心思。
「你動作倒快。」天授帝斂神看向聶沛瀟:「看過母后了?」他特意交代將葉太后的屍身做過處理,便也不擔心對方會瞧出什麼端倪。
聶沛瀟聞言只「嗯」了一聲,很是隨意地說道:「張春喜死了。」
一句話,雲淡風輕,沒有任何解釋,天授帝也無需他解釋,只隱晦地道:「他好歹在慈恩宮服侍了幾十年,朕會給他個體面。」
聶沛瀟不置可否,又問:「母后何時葬入皇陵?」
「禮部已選好了日子,只等你拿主意。」天授帝停頓片刻,又道:「你今日剛到京州,舟車勞頓,等明日上朝再議罷。」
「好。」聶沛瀟點頭。
兄弟二人又開始沉默無話。而一旦彼此沉默起來,那種離心的、劍拔弩張的氣氛便又開始逐漸滋長。
天授帝試圖找個話題以打斷這種氣氛,便順勢道:「你進京一趟,也不要著急回去了,在此完婚再走罷。」
親王回皇城京州成婚,無可厚非。只是如今統盛帝、葉太后相繼過世,聶沛瀟也是心灰意冷不願多留,便沒有開口應允。
天授帝見狀又勸:「好歹是朕親自下旨賜婚,怎麼也得讓朕做了這個主婚人?」
聶沛瀟下意識地抗拒這門婚事,這是一門由他母後用性命換來的婚事。更何況,他連謝佩驪是圓是扁都沒見過,也不想草率成親。於是他找了個借口推脫:「母后剛剛薨逝,臣弟還不想考慮婚事……再等等罷。」
聽聞此言,天授帝輕微蹙眉,魅惑的容顏上閃過一絲不滿之色:「你要等到什麼時候?經鐸,你年紀不小了!」
「臣弟自有分寸。」聶沛瀟乾脆回道:「為母后守孝要緊。」
「尋常百姓守孝三年,皇室守孝只需三月。」天授帝反駁他:「你成婚是大事,禮部至少也要準備三五個月。等到一切就緒,恰好也過了守喪期,兩不耽誤。」
「容我再想想。」聶沛瀟依然迴避。
「你還要想什麼?」天授帝本就因為淡心之事而煩躁不已,此刻更是火氣上竄:「這是母後生前親自定下的婚事,你要讓她老人家不能安息?」
聞言,聶沛瀟只冷笑一聲:「到底是誰不讓母后安息?」
「經鐸!」帝王再次變色,沉聲呵斥:「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聶沛瀟站在原地緊抿薄唇,俊目里又起了殺戮之意。天授帝鳳眸微眯與他對視,彼此之間各不退讓。
半晌,到底還是聶沛瀟率先敗下陣來,平復了心緒跪地請罪:「臣弟失言,請皇兄責罰。」
這一次,天授帝並未讓他起身,沉默半晌問道:「你是在反朕?還是因為出岫夫人?」
聶沛瀟張了張口,正待答上一句,腦海里卻忽然浮出那張字條——「難得糊塗」。事到如今,又何苦再將出岫牽扯進來?於是他回道:「不,與她無關……我不喜歡謝佩驪。」
「你還沒見到人,就知道你不喜歡?」天授帝再問。
「喜歡一個人是何滋味兒,臣弟以為,您該更清楚才對。」聶沛瀟平靜回道:「我不是您,也不想做皇帝,沒必要靠聯姻的法子來坐穩位置。」
這句話又何其諷刺!天授帝驟然變色,作勢抬腳便要往聶沛瀟肩頭踹去。便在此時,後者倏然抬目看他,目光之中無比清冷,也無比心寒。
天授帝心中猛抽,終還是沒忍心踢上去:「你先起來再說話。一直跪著像什麼樣子!」
聶沛瀟沉默著起身,坐定在椅子上。
天授帝見他已完全平靜下來,才轉身重新走上丹墀,坐回龍椅之上,單手支著御案嘆道:「當年朕能對鸞夙放手,你也該學著對出岫夫人放手……朕很想瞧見你過得快活,但也隱隱猜到,你會傷情。」
話到此處,聶沛瀟是真的傷情了:「你是不是知道雲辭過去的事?那為何不早些告訴我?我一直以為雲辭待她不好!」
「朕為何要告訴你?你也從未問起。」天授帝藉機點醒他:「經鐸,你是二十好幾的人了,做事還這麼衝動!倘若你在追求她之前,能用心打探清楚,也不至於落到如此地步!」
「說來說去,是你太自負了!」天授帝再斥:「雲辭深謀遠慮,沈予傾心相伴,你拿什麼和他們比?」
「我是比不過。」聶沛瀟黯然道:「我來得太遲,明白得太晚,錯過了最好的機會!」
「不,你錯了。」天授帝斷然否認,不等聶沛瀟開口詢問,他已自行解釋:「即便你早點遇上出岫夫人,你也擋不住她與雲辭的緣分。有雲辭在,別人都不可能。」
「為何?」聶沛瀟不解。
「因為無人能做到雲辭這一步。」
「我知道,他能為出岫去死。」
「不,他死後還能為出岫安排一切,而你做不到。」天授帝毫不客氣地指出。
「皇兄是說那五千萬兩黃金么?」聶沛瀟笑得苦澀:「此事無需您再費心解釋,我已聽謝太夫人說過了。」
「不止如此。」天授帝面色無波,反是問道:「今年春上,出岫夫人被擄,可是夏錦程恰巧路過,救了她一命?」
「什麼事都瞞不過皇兄。」聶沛瀟承認。
「那你以為,夏錦程為何要救她?」天授帝再問:「雲辭的原配夏嫣然之死,多多少少與出岫夫人有些干係。你覺得夏家能沒有絲毫怨言嗎?她將夏嫣然的位置取而代之,夏家為何還要友待她?」
聶沛瀟聞言怔愣片刻,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便回道:「聽說出岫與夏嫣然長得相似,也許夏家是愛屋及烏……」
「這理由未免太過牽強。」天授帝駁斥。
聶沛瀟想了想,又道:「夏家世代書香,都是明事理之人,不會隨意遷怒出岫。」
「再明事理,畢竟自家女兒死了,而且還是一屍兩命,夏家心裡必定會有疙瘩,為何還要幫襯出岫夫人?大約你還不知道,夏家曾提出要收她做義女。」天授帝再行解釋。
夏家想收出岫做義女?這倒是聶沛瀟頭一次聽說。論理而言,自己女兒死得不明不白,出岫接替夏嫣然成了繼室,夏家的確是該對她有所介懷,總不會「愛屋及烏」到這種地步罷?
聶沛瀟有些恍然:「是不是雲辭死前做了什麼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