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人心浮沉生隔閡(九)
兩人說著便已抬了步子,漫無目的地到處閑走,馮飛在後頭隨侍。如此走了幾步,聶沛瀟又想起一事,遂問淡心:「你進宮也有兩年了罷?打算何時出宮?」
「出宮么?」淡心看向迷惑地搖了搖頭:「聖上沒提……奴婢這個月就入宮滿兩年了。」
「最近事多,興許皇兄記不得了。等母后葬入皇陵,本王會對皇兄提提此事,務必給你尋個好歸宿。」
聶沛瀟話音落下,淡心的臉色卻陡然蒼白,支支吾吾地道:「這……恐怕不妥。」
「沒什麼不妥的。」聶沛瀟乾脆地道:「女官按制二十五歲便可出宮,只要你願意,皇兄也沒法子強迫你。再者出岫也必定不願你繼續留下。」
他遠目望了望應元宮這一片恢弘宮闕,冷冷長嘆:「宮中人心難測,是非太多,不是你久留之地。」
的確不是久留之地,淡心在心中暗嘆。倘若有聶沛瀟相助,自己是否就能順利出宮了?還是說,這會給聶沛瀟帶來麻煩?
淡心正自猶豫不決,豈料對方已斬釘截鐵地道:「此事就這麼定下了,等母后喪葬過後,本王親自為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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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天授帝為葉太后舉行了盛大的典葬儀式,數千人浩浩蕩蕩執燈開祭,寅時便從應元宮出發,只為了趕在卯時入陵下葬。
漆黑的夜色深沉而喧囂,京畿衛早早戒嚴了中軸大道,家家戶戶熄燈滅燭,無人敢驚擾太后的亡靈。
整支送葬隊伍俱是白衣,在這夜色里更顯白得煞人,好像一群游遊盪盪的鬼魂,飄飄渺渺無所依靠。
天授帝與聶沛瀟二人坐在馬車之中,相對無言。他們身後,是一具由八匹駿馬拉架的棺槨,其內躺著大凌王朝的開國太后,葉瑩菲。
聶氏一族的皇陵位於京州城郊的屏靈山,依山傍水,地勢呈南高北低、東穹西垂狀。皇陵之中目前共有六座帝陵,葬著南熙開國以來的六任帝王。
每座帝陵之內都設有帝陵、后陵、親王墓及陪葬墳。只要想起自己死後便會化為屏靈山上一具冰冷的棺槨,車內的兄弟二人便是無限感慨。
緊趕慢趕,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終於趕在卯時到了皇陵。天授帝與聶沛瀟相繼下車,皆被那清輝遍灑的朝陽之光所懾,一時竟有些睜不開眼。
「聖上、殿下,吉時已到,可以送太后的棺槨入陵了。」禮部官員匆匆前來,附在兩人耳邊稟道。
天授帝微微頷首,側首看向聶沛瀟,後者懷中恭敬地抱著一尊牌位,鄭重地交給天授帝。隨後,聶沛瀟從禮部手中接過一盞長明燈,走在棺槨之前緩緩引路,天授帝懷抱牌位緊隨其後。
石板台階次第無盡,通向幽深森冷的后陵地宮。也不知走了多久,兄弟二人才走到地宮盡頭——那該停放棺槨的位置。
送葬官們抬著棺槨緩緩入內,肅穆地放置在地宮盡頭的丹墀之上。天授帝與聶沛瀟一同上前,後者將長明燈插在丹墀后側的石壁上,前者則將牌位擱置於棺槨的棺蓋頂端。
牌位上,用金漆大字寫就「孝慈昭憲敬順懿德承天輔聖仁皇后」。這是太後葉瑩菲的謚號,乃天授帝親自擬定、親筆所書。一個「慈」字,一個「仁」字,又是何其諷刺?
從今往後,葉太后正式成為大凌王朝史書中簡單明了的一筆——孝慈仁皇后。
天授帝將牌位擱置好之後,便緩緩走下丹墀,與此同時,聶沛瀟也走了下來。就在此刻,兄弟二人忽然聞到了一陣異香,便對視一眼,皆是疑惑地蹙眉。
聶沛瀟沉吟片刻,率先開口:「許是棺槨里的香料罷。」
天授帝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但自己渾身上下並無大礙,也沒有絲毫中毒的跡象,更何況方才那麼多人送葬抬棺,都是無恙,可見這香料並非什麼毒藥、迷魂藥。
想到此處,天授帝也隱隱贊同了聶沛瀟的說法,大約是棺槨里的香料罷。他沒再尋找這異香的來源,與聶沛瀟一道從地宮裡走出來。
貴為帝王,需要親自動手的步驟並不多,至此,天授帝應做的喪葬禮節皆已完成。可距離整個入葬儀式結束,還有幾項必不可少的步驟——焚香、禱告、念祭文、慟哭……只是帝王不必親自參與罷了。
禮部官員候在地宮門口,見天授帝與聶沛瀟出來,便立刻迎上前去,稟道:「請聖上移駕浣濯院洗去污穢,稍事歇息。誠王殿下該去焚香禱告、悼念祭文了。」
去浣濯院是必不可少的一項禮節,帝王出入皇陵,必須要沐浴齋戒,將地宮裡的污濁亡靈之氣洗盡。天授帝與聶沛瀟都曉得這些繁文縟節,便也沒再多說什麼,在地宮門口分行。
一個前往浣濯院沐浴,一個去正殿繼續喪葬儀式。
此次為葉太後送葬入陵,天授帝欽點了淡心隨侍左右。這並不是執筆女官的職責範圍,可他出於私心,也想教淡心看看,聶沛瀟與他依然保有兄弟情義,而他對葉太后也算仁至義盡。
天授帝邊想邊走進浣濯院,宮人們早已準備好了沐浴事宜。淡心則倚靠在湯池外頭的石凳上,不知在出神想些什麼。
「奴才(奴婢)見過聖上。」一眾太監宮婢見天授帝突然出現,立刻停下手中差事,紛紛俯身見禮。淡心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驚動,這才回過神來跪地行禮。
為了能讓帝王在祭祀送葬時清爽沐浴,當初修建皇陵時,官員們曾挖空心思,將屏靈山的溫泉水引到了皇陵之內,分流淌入每座帝陵的浣濯院,形成了一個個湯池。
氤氳的霧氣從湯池裡飄散出來,緩緩彌散於整座浣濯院里,也將淡心的面容籠上了一層迷濛。天授帝將她的無措看在眼中,薄唇緊抿走到湯池邊,凝聲命道:「更衣。」
「是。」兩個宮婢立刻上前,開始為天授帝更衣,其餘眾人則紛紛迴避,淡心也目不斜視躬身往浣濯院外走。
「淡心留下。」天授帝清淡地撂下一句。
聽聞此言,宮婢們立刻醒悟過來,為帝王更衣的兩人也匆匆退下,只留淡心在浣濯院里更顯手足無措。
為了緩和這尷尬的氣氛,淡心連忙小跑到後院里,端了一個托盤出來。而那托盤之上,是宮婢們為帝王準備的花間晨露。
天授帝甚少飲茶,平日里大多是喝清水與酒。淡心曾斗膽問過他原因,得到的答案是——「人生在世,時醉時醒,酒水二字才是真諦。」
天授帝的回答很巧妙也很隱晦,可後來淡心也聽岑江提起,其實真正的原因是茶水味濃,容易被下毒,而清水寡淡,一旦下毒很容易被嘗出來。因此,天授帝才甚少飲茶。
對於飲食酒水的謹慎,幾乎能看出一個人的性情。而天授帝的多疑便在這件事上顯露無疑。
想到此處,淡心已將托盤奉到案幾之上,執起備好的銀針試探一番,待確定水中無毒、杯子上也無毒,才倒了一杯呈給天授帝。
天授帝接過杯子一飲而盡,卻不提沐浴之事,只問她:「還在怕朕?」
淡心搖了搖頭:「不,奴婢不敢。」
「那就替朕更衣罷。」
更衣?淡心下意識地想要拒絕:「這不是奴婢的差事……」
「你從前在雲府,不是服侍過離信侯和出岫夫人?怎麼?換了朕就不行了?」天授帝凝聲反問。
淡心聞言不敢再拒,只得硬著頭皮領命稱是。
天授帝平日素穿黑衣,今日特意穿了白色喪服,倒顯出幾分平和之意,不似往常那般陰鷙狷狂。淡心深深吸了一口氣,被迫為他更衣解襟。
也不知是長久不做這差事了,還是因為擔驚害怕,淡心的手指一直在發顫!原本天授帝就比她高出許多,需要她仰首抬臂才能為他解開衣襟,可她越是著急,越是使不上力氣,竟連帝王前襟的衣扣都無法解開!
天授帝一直等著、看著,見她駭到這種地步,心中只覺得無盡失望與蒼涼。
事情過去了將近一個月,她到底還是無法釋懷呵!
終於,他緩緩擺了擺手,無力地嘆道:「夠了,你下去罷。」
淡心聞言如蒙大赦,立刻後退一步,行禮告退。
天授帝凝目看著她退出浣濯院,才自行解衣,踏入湯池之內。
許是這些日子殫精竭慮耗費了心神,又或者是因為有人讓他失望無力,總之,在溫泉水的舒緩作用下,天授帝緩緩陷入休憩之中,靠在池壁上無聲無息地睡了過去。
未幾,天授帝被浣濯院外的說話聲所吵醒,儘管那聲音悄輕,可他依然聽得真切。其實他並沒有睡得太久,長年累月的枕戈待旦,促使他的睡眠很輕、很淺,很容易就被驚醒。
他在一瞬間恢復清醒,並沒急著從湯池裡起來,而是朝外低沉問道:「皇陵之中,何人喧嘩?」
院外的說話聲立刻消失,緊接著,一個嬌滴滴的宮婢回道:「稟聖上,慈恩宮的奉茶宮女子涵求見。」
今日葉太后入葬皇陵,慈恩宮來了不少太監宮婢,而這其中就有子涵。天授帝蹙眉沉吟一瞬,命道:「放她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