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不會相思害相思(四)
聖書房內一直靜默著,良久,天授帝對淡心噙笑冷嘲:「朕還不曉得,你何時與經鐸走得這麼近?」
「回聖上,奴婢從前便與誠王殿下走得極近。」淡心的嗓音有些喑啞,但她回得從容坦然。
天授帝被堵了這一下,抿唇再道:「你若是惱恨朕,大可不必將自己的終身幸福搭進去。」
「謝聖上關心,奴婢曉得分寸。」淡心固執地回話。
她這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終於讓天授帝怒意橫生:「你若想出宮,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訴朕,何必來演這場苦情戲?沒得讓朕倒胃口!」
聞言,淡心亦是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奴婢已經讓您倒了兩年胃口,為著您的龍體著想,才想早日出宮。」
「放肆!」天授帝立刻怒喝:「是不是朕平時太寵著你了,說話竟如此不知分寸!」
淡心本就跪在地上,此時也只是再磕了一個頭:「奴婢罪該萬死,請聖上降罪。」
「前幾日見了朕抖得厲害,如今反倒膽子更大。」天授帝鳳眸打量淡心,試圖在她面上尋到悲戚之意。他忽然覺得,他寧肯她怕自己、躲著自己,也不是如今這副模樣,平靜而無畏,在他面前沒心沒肺地演戲。
「為何你突然提出要出宮?」天授帝從丹墀上走下來,緩步來到她面前,彷彿只要離淡心近些、再近些,便能將這女子看得透透徹徹。
淡心選擇了沉默。
天授帝語氣莫辯,繼續追問:「是因為皇陵里發生的事?」此時此刻,他寧願聽到這個理由,甚至暗含期待。
「不,不是。」這一次淡心很快回道:「奴婢早就存了此意,只是近日事情太多,給耽擱了。如今諸事已了,奴婢才斗膽提出來。」
她邊說邊再次叩首,一字一頓鄭重重複:「奴婢心意已決,還望聖上成全。」
「倘若朕不成全,你又如何?」天授帝沉聲再問。
淡心嗤笑一聲:「那奴婢自請調去皇陵,效仿子涵姑娘做守陵女官。」
守陵女官……她寧願與死人為伴,也不願留在宮裡!天授帝終於緩緩點頭自嘲,鳳目又是一片赤紅:「好!你說得好……朕准了。」
天授帝旋身重回丹墀之上,伏在案前疾書。須臾,只聽「啪嗒」一聲,他將一張黃色絹帛扔在了淡心面前,隨之傳來的,還有他一句冰冷話語:「你知道朕的御印放在何處,自行蓋印罷。」
幾乎是顫抖著,淡心從地上拾起這道旨意,一眼掃見幾個關鍵字眼——「侍奉有功」、「誠王側室」、「擇日完婚」……
霎時,淚盈於睫。也不知是解脫釋然的淚水,還是辛酸苦楚的淚水,淡心將這道明黃絹帛緩緩捲起,抱在懷中哽咽回話:「奴婢領旨謝恩,願吾皇萬歲萬萬歲。」
「萬歲」二字從淡心口中說出時,一角綉金蟠龍的黑袍同時從她眼前掠過。聖書房的門在她身後開啟又關閉,偌大的屋內只剩下她一人,還有一顆無去無從的心,和渺茫未知的前程……
至此,淡心才無所顧忌地痛哭起來。她不曉得自己是在哭些什麼,可那滿腔的淚意藏了許久、忍了許久,便如同決堤的洪水一般,到底是席捲而來。
懷中是天授帝的那道賜婚聖旨,墨香與自己往常所聞到的無異,可偏偏,又是如此刺鼻!
痛徹的哭泣聲在空蕩蕩的聖書房內響鍥,撕心裂肺、肝腸寸斷。淡心哭得伏在地上,幾乎是要斷了氣。直至那地磚之上滿是她的涕淚,直至眼眶已腫脹得酸澀難忍,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與不妥。
抬袖擦乾淚痕,雙腿已跪得酸軟不堪。淡心強撐著從地上起了兩次,才終於狼狽地站起來,恍恍惚惚地朝外走。
還沒走兩步,那殘留的朦朧淚光之中,隱約瞧見了一個人影站在門口——岑江。
顯然,自己方才的哭相被他瞧見了。淡心突然覺得很尷尬,況且她仍對葉太后之死難以忘懷,便也不欲與岑江多言:「讓岑大人見笑了,奴婢想回平梨宮,煩請您讓一讓。」
岑江什麼話都沒說,側身讓出一條路來。淡心從他身邊走過時,還是忍不住地感到心驚。
明知道他是御前侍衛忠心為主,必定手染鮮血殺人無數,可她無法忘記,那夜岑江猙獰的動作,他是如何將垂老的、毫無反抗之力的葉太后勒死。親手勒死。
淡心越想越是臉色煞白,雙手也狠狠攥緊。原本岑江一直沉默著沒有開口,可就在淡心跨出屋子的那一瞬間,他忽然出聲問道:「淡心姑娘手裡攥著什麼?」
淡心應聲停步,低眉看了看手中的明黃絹帛,道:「是……聖上賜婚的聖旨。」
「賜婚?」岑江挑眉:「給誰賜婚?」
淡心吸了吸鼻子,勉強扯出一絲的笑意:「給誠王賜婚,冊封奴婢為誠王側妃。」
「誠王側妃?!」岑江聞言大為驚訝,不自覺地拔高聲調。據他所知,誠王對出岫夫人一片痴心,聖上也對淡心另眼相看,又為何會亂點這出鴛鴦譜?
可就在他既驚且疑的檔口,淡心卻已自行走出了聖書房。岑江見狀立刻在她背後喊道:「淡心姑娘留步。」
淡心轉身,敬而遠之地問道:「岑大人還有何吩咐?」
岑江沉吟片刻:「你可知道我為何在此?」
淡心有些不解他的問話,反應片刻才明白過來。岑江作為御前侍衛,不該撂下主子單獨在此。淡心便回道:「聖上屏退了岑大人么?」
岑江點頭:「聖上獨自回了龍乾宮,還命人送酒過去,不讓我跟著。」他頓了頓,暗示淡心:「聖上如此自製之人,從不輕易放縱飲酒,尤其還是在這大白天……原本我不明白他為何喝酒,不過眼下我明白了。」
這一次,輪到淡心挑眉,沉吟片刻勉強再笑:「岑大人的話,奴婢不大明白。」
「淡心姑娘冰雪聰明,怎會不明白?」岑江犀利地道:「除非是你自己不讓自己明白。」
「奴婢聽不懂大人的意思。」淡心不欲多言,盈盈俯身:「告辭。」言罷轉身回了平梨宮。
從前,淡心一直認為宮裡的日子過得極快。她每日在聖書房與天授帝朝夕相對,日升日落轉眼便是兩年之久。
可自從葉太后薨逝之後,這日子過得慢極了。就好比如今,她出宮的日子定在十月底,而她日日數著、算著,卻還差兩三日。
這一個月里,淡心與聶沛瀟又見過兩次,基本已就婚事達成一致——淡心嫁入誠王府之後,會假死脫身,更名換姓重回雲府。
為避免路上走漏風聲,聶沛瀟沒有將這內幕消息傳遞給出岫,只等著淡心正式嫁過來之後,再安排她的後路。而淡心要成為誠王側妃的消息,只有誠王府和離信侯府知道,如今還沒有正式對外公布。
因為那道賜婚的旨意上,淡心一直沒有去蓋御印。而天授帝也沒再過問一句。
宮裡又來了一名新的執筆女官,年芳十六,淡心不知道她是什麼來頭,但總歸在這一個月里,該交接的事宜都已交接完畢,新的執筆女官「走馬上任」,淡心也卸任不再當差。
想到只剩三天自己即將出宮,這道旨意便也捂不住了,淡心不知是期待還是失落。有時她會對著這旨意怔怔發獃,暗自嘲笑自己的天真。
君無戲言,天授帝一言九鼎,自己為何遲遲不願去給這旨意蓋上御印?是在期待什麼?又在幻想什麼?
也許,她只是想找個借口,能在自己離宮之前再去一次聖書房,再見一次那個人。那個高高在上的、狠厲而又深情的帝王。
只不過他的深情多情,在這世上只付於一人呵!只付於那名叫「鸞夙」的女子了。
想著想著,淡心再度哂笑,從屜中取出那道明黃絹帛,只身前往聖書房。該面對的,終歸還是要面對呵!該告別的,終究還是要去告別。
從平梨宮到聖書房,這條路她已走了千百遍不止。途中的一切景象都是如此熟悉,一草一木活色生香,從此以後將再不復見。
「淡心姑姑,您可好幾日沒來啦!」小宮女在聖書房門外瞧見她,笑吟吟地迎上去:「咱們幾個還在商量,說是您出宮之前要去您那兒坐一坐,以感謝您平日里的提點與照料。」
「不必了。」淡心落寞地笑笑:「日後你們好好當差便成了。」她眼風掃向聖書房正門,問道:「聖上在嗎?」
「在的。」小宮女點頭:「不過新來的姑姑手腳不麻利,方才惹了聖上龍顏不悅,被趕了出來。這會子誰都不敢進去,屋裡只有岑大人陪著。」
天授帝龍顏不悅?一個執筆女官能出什麼錯?淡心想了想,忍不住問道:「知道聖上為何生氣嗎?」
「聽說是新來的姑姑替聖上擬旨,擬了三遍聖上都不滿意,罵她蠢鈍。」小宮女低聲囑咐:「姑姑千萬別說是我說的。」
淡心聞言略有不解。自己在聖書房當差兩年,雖是擔著「執筆女官」的虛名,可幾乎沒有動過筆,差事也稀鬆得很。怎得剛剛換了個新人,還沒調教好,天授帝就讓她代筆擬旨了?
不過無論如何,這都不關她的事,左右自己即將離宮,又哪裡管得了新人如何?淡心再次看了看手中的聖旨,兀自走到聖書房門口,高聲稟道:「稟聖上,奴婢淡心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