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玉石俱焚泄舊恨(九)
竹影處置完明璋,順勢看向出岫,問道:「夫人能說話了嗎?明璋要如何處置?」
「交給……朝廷。」出岫艱難地開口,終於能發出喑啞的聲音,但還是渾身酸軟無法動彈。
「把明璋交給孟將軍罷,也算他的一件功勞。」沈予對竹影道:「孟將軍大義助我,二百兄弟不懼埋伏上山,很是難得。」
「不,不。」孟將軍連忙擺了擺手,有些慚愧地道:「這功勞我不能受,我也有私心……倘若我真不懼埋伏,方才就讓兄弟們攻入寶塔內了……我……」
「孟將軍過謙了。」此刻反倒是沈予勸他:「你帶兵多年,深諳其道,這等情況下任誰都不會貿然攻入塔內,何況你愛護屬下性命,不願冒險也是理所應當。」
話到此處,沈予萬分坦然,繼續嘆道:「你原本是奉命來追緝我,卻甘冒風險與我合作圍剿明氏,說輕些是『本末倒置』,說重了就是我的『同謀』。可這分寸你拿捏得極好,今日若換成是我,也未必能做得比你更好。」
沈予邊說邊對孟輝豎起大拇指:「既忠於君,又仁於義,這份功勞孟將軍受之無愧。」
言罷,沈予又看了看烈日下那二百禁衛軍,肅然道:「今日我沈予身犯重罪,兄弟們還肯上山助我,此等恩情沒齒難忘,請受沈某人一拜。」
他說著便要單膝跪地行軍禮,卻被孟輝一把扶住:「侯爺見外了,如今不必再說這些,當務之急是趕緊回京,對聖上解釋個中緣由,爭取從輕發落。」
聽聞此言,沈予亦是一陣咬牙切齒:「我原本以為逮捕了明氏餘孽,或可將功折罪……如今……」他的目光望向地上那一灘鮮血,長長嘆了口氣。
孟輝亦是蹙眉:「您放心,我會將事情原委盡數稟告誠王殿下,他會為您說情的。」
沈予只沉默不再多話。他知道孟輝是在安慰他,且不說「弒殺龍裔」是死罪,單看天授帝唯我獨尊的性格,便不會忍受旁人如此忤逆。尤其沈予自知已不是第一次了,又有文昌侯府支持福王的前科……
這一次看似險勝,其實他還是輸了。
出岫與竹影在一旁聽著兩人對話,亦是感到憂心忡忡。沈予回過神來,遂故作輕鬆地道:「你們放心,聖上英明神武,誰對誰錯他心中有數。」
沈予指了指那搖搖欲墜的寶塔,再對竹影道:「為保險起見,還是搜搜塔內罷,看是否還有明氏同黨和埋伏。」
竹影抬目看向不遠處,見那半截寶塔已搖搖欲墜,隨時都有倒塌的可能,便道:「咱們還是離遠一些,省得這塔砸下來。」
眾人聞言紛紛後退,將塔前的大片空地讓出來,只余兩具冷透了的女屍躺在地上,這場景顯得異常凄涼。
出岫看到其中一具女屍的臉上隱帶焦黑,已猜到是誰,此刻竟是不忍再看。她別過頭去微闔雙眸,對竹影輕聲交代道:「斂了她們罷。」
竹影聽她聲音又清亮幾分,心中也更放心一些,便對暗衛打了個手勢。幾名暗衛立刻上前,解下披風蓋在兩具女屍身上,又有二三十人悄無聲息地往寶塔內走。
可這一次,幾人剛進入塔內,便見那寶塔顫動幾下,竟是再也承受不住一絲外力。
竹影見狀連忙喝道:「退回來!」
暗衛們立刻身手敏捷地從寶塔內或跑出、或跳出,迅速退散四周。
恰時,只聽「轟隆」一聲驟然響起,伴隨著碎石不斷落地的聲響,那半截搖搖欲墜的寶塔,終於轟然倒塌,也將兩具女屍埋葬在了廢墟之中。
地上揚起一片塵土,瞬間將眾人眼前蒙上一層迷霧。良久,煙塵緩緩散去,嵐山寺內曾經最高的一座建築,再也不復存在。
便如同明氏一族,曾高高在上,曾俾睨眾生,曾俯覽一切,而如今,終於化塵作土,輝煌寂滅。
一切,塵埃落定。
「侯爺,得罪了。」孟輝最先回過神來,又恐雲氏暗衛會把沈予救走,於是他先發制人,命手下送上一雙鐐銬,親自為沈予戴上。
沈予抿唇沒有反抗,任由孟輝拷上自己。他再看了一眼竹影,話卻是對著出岫說道:「我抗旨不遵已是事實,如今又涉嫌弒殺龍裔……還是先回京認罪,一切后議。」
竹影神色很是凝重,回道:「侯爺放心,等我將此事稟報太夫人之後,再行商議營救之法。」
沈予沉默點頭,孟輝便率領二百禁衛軍,先行押送沈予、清意和明璋下山。
竹影見事情終於了結,回想個中兇險,也不由生出慨嘆:「為何有情人總是歷經磨難……明家太狠了。」
出岫只怔怔盯著那一堆廢墟,低聲說道:「回府罷,將她們兩人的屍體斂好,一併送給那名將軍。」
竹影知道她所指是孟輝,便沉聲領命。他留下了數十名暗衛在此善後,其餘人馬則返回了雲府。
從城南郊的嵐山到城北的雲府,路上用了將近兩個時辰。直至回到知言軒,出岫身上的藥效才算全部消除,恢復了力氣。
顧不得用膳,出岫恢復力氣的頭一件事,便是吩咐竹影留住孟輝——無論用什麼法子,不要讓他今日帶沈予離開煙嵐城。
然後,出岫去了榮錦堂,與太夫人商量營救沈予的法子。
豈料,太夫人了解事情經過之後,很是冷情:「沈予太沉不住氣,這麼多年了,沒有一丁點兒長進。明明曉得明家一無所有,不怕同歸於盡,他自己還偏偏往上湊!」
「明璋兄妹詭計多端,又是沖著咱們來的,敵在暗,我們在明,防不勝防。」出岫試圖為沈予說項:「還望母親設法救他。」
直到這一刻,出岫都還覺得,沈予不會有性命之憂。他識破了明璋的詭計,又有軍功在身,只要太夫人出面,一切都有挽回的餘地。
可令出岫萬萬沒想到的是,太夫人決定袖手旁觀:「我知道你想救沈予,我也不忍心看著他死……但如今時局特殊,我不能主動開罪天授帝。」
太夫人滿面遺憾之色,對出岫解釋道:「咱們剛剛收回北地的族人和生意,怡然又臨產在即,誠王也娶了我的侄孫女……眼下雲氏正處於風口浪尖,一旦為沈予出頭,便會被人盯上,落下話柄。」
出岫聞言沉默。是呵!倘若此時為沈予說項,便是自投羅網,天授帝恐怕高興還來不及。他本就忌憚雲氏,一直等著拿捏雲氏的錯處,而這一次又是沈予抗旨在先。
沈予不佔情也不佔理,雲氏想要替他斡旋,的確很被動。
「怪只怪明璋太會找時機。」太夫人搖頭輕嘆:「如果我來出面,連累的不僅是雲氏,還有我娘家……倘若是聶七的老子統盛帝當政,興許我能勉為其難試一試……但現在是聶七掌權,他為人如何你還不清楚嗎?我不能輕舉妄動。」
出岫又如何不曉得這其中門道?可如今說什麼都遲了。眼下她只想要營救沈予,又苦於自己勢單力薄,沒有萬全之法。
「母親……我求求您,只要能保下他一命即可!」出岫跪在太夫人面前苦苦哀求。
「欺君之罪,抗旨不遵,弒殺龍裔,哪一條不是重罪?」太夫人凝聲反問:「你讓我如何保他?這時候出面保他,豈不是承認咱們也欺君?也抗旨?」
聽聞此言,出岫的眼淚簌簌而落:「我只想讓他活著……」
「讓他活著?那他缺胳膊少腿兒呢?」太夫人沉聲再問。
出岫抬起淚意朦朧的雙眸,哽咽回道:「只要他不死,我只要他活著……」
太夫人搖了搖頭:「出岫,我贊成你和他遠走高飛,是在不威脅雲氏安危的前提下……如今你讓我出面說項,是要我拿整個雲氏和謝家做賭注?」
出岫搖頭否認:「不,不是……」
「你別忘了,你如今還是雲氏的媳婦。你想救他,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太夫人衝出岫擺了擺手:「退下罷,別再說了,此事我絕不會出面。」
出岫豈肯怎輕易放棄?只跪在太夫人面前,不肯起身離去。
太夫人知道她心裡難受,便強忍著脾氣,特意岔開話題道:「雲想容我已經處置了,無論她是真瘋還是假瘋,這一輩子就在刑堂里終老了。我已命人將牢房封死,只留下一個送飯的格子,往後她吃喝拉撒都在裡頭。」
出岫沒有心思過問雲想容的下場,她根本聽不進去太夫人的話,只跪在地上,倔犟地不肯起來。
太夫人見狀,端起早已冷透的茶盞,低聲又道:「怡然臨盆在即,你多去陪陪她罷。承兒也快回來了。」
話到此處,太夫人似想起了什麼,又特意警告一句:「你休要讓承兒替你出頭,他如今根基剛穩,你不能害了他。」
出岫一面垂淚一面點頭:「我知道,所以才來求您。」
「咣當」一聲,太夫人將茶盞放到桌案上,冷聲道:「我說了這麼多,你還聽不明白?我已經按捺性子不發脾氣,你不要再惹我!」
言罷她沖著屋外喝道:「玥菀!送你主子回知言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