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不能回頭8
和我上次見到她時不同,那時候她給我的印象還是那個熱情又話多的溫暖老太太。
可現在我眼前的老人卻眼神空洞,神神叨叨,滿是皺紋的嘴巴附近不停有濕潤的口水淌出來。
霍佑伸說,孫霆均的事被媒體報道之後她就這樣了。也是那時候,霍佑伸說自己才曉得自己的親外婆在內心深處還是惦念著自己的養孫。她無法原諒孫霆均,也無法忘記孫霆均,以至於孫霆均被判刑后,她的神經就不太正常了。
我鼻子一酸,卻不知說什麼話才能應景些,斗轉星移間,我開始異常懷念我們這一群人開始時的樣子。
懷念胖胖的沈芳,堆積著滿臉的肥肉肆無忌憚地吃,肆無忌憚地笑。懷念阿臨把我扛出警局時的樣子警告我的樣子,懷念我自己看什麼不爽就直截了當『干』的時光,但我最最懷念的,還是那個夜晚,醉酒的孫霆均身邊圍著一堆美女,他不屑地喊他們滾,酒杯像炮仗似的砸得砰砰作響。
霍佑伸說:「除了愛情,我想要的都在中國得到了。因為神經不正常的外婆無意間提起了你,所以想在走之前,帶她來看看你。可惜的是,外婆現在好像不認識你了。」
霍佑伸笑了笑,深不可測的他也曾牽引著我們這一群人,躲過一次又一次的生死關頭。
而他的愛情又到底是誰?
「Aimee寧可跟個人渣也不願意重新跟你在一起嗎?」我皺起了眉頭,多少有些感慨這時間擦肩而過的情侶。
霍佑伸卻看了眼我的肚子:「人是不可能永遠都活在過去的。我的愛人是誰,早就已經不再重要。」
霍佑伸冷清的臉上薄露一絲惋惜與憐愛,他身影高大的站在我面前,忽然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小舒,有那麼一小段的時間,我真的覺得你會成為霍太太。記不清多久沒有和一個女人在一起相處這麼舒心過了。可惜你到底還是個麻煩精,也許只有商老闆才是你最好的歸宿。」
「什麼時候出國?」默不作聲好一會的阿臨朝前走了兩步,他站在我身邊,悄悄地把他的大手覆在了我的后腰。
霍佑伸笑了,對著我指指商臨說:「小舒,這個男人確實很愛你,希望你好好珍惜,希望你幸福快樂。」他抬手看錶:「時間差不多了,我要帶我外婆去趕飛機了。」
不知是不是外婆兩個字刺激了到了老奶奶的神經,手抖嘴抖的她忽然偏頭看了一眼霍佑伸,眼神中露出了慈愛的笑,揚起那隻抖動的手拍拍霍佑伸的胳膊說:「小霆,你要帶外婆去哪?」
霍佑伸勉強地笑了笑,有些難過的努努嘴,接上老奶奶的話說:「外婆,小霆帶你去吃好吃的,去玩好玩的。」
年邁的老人果真就像孩子,瞳白濁黃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隙。
我也不知不覺地跟著她笑,因為這是霍佑伸第一次光明正大的叫她外婆,而她也是在子女死後,第一次慈愛恍惚的喊一聲當初『記憶中』的小霆。
秋葉索落的夜晚,隔著落地窗,我看見一對漸行漸遠的祖孫。
一個是遲暮的老人,一個是正值風華的年輕人。彷彿生命的殘酷和更迭,又如朝陽與落日的輪迴。
霍佑伸,已是最近第三個祝福我未來的人。
之前的兩個,一個已遠行,一個正在暗無天日的監獄里靜等人生的最後幾個月。
涼寂的夜晚中,漸漸沒有了他們的身影。
我矗立在落地窗前,肩頭被披上了一件薄薄的織針衫,回頭時才發現我愛得極深的男人一直就在我身邊。
對他多日的冷淡也沒有驅散他對我的關心。
曾經震懾黑白兩道的商臨,用沾染著煙味的手指輕輕撫過我的臉頰,他問我:「如果你沒有懷孕,你還會要我嗎?」
猝不及防的問題讓我像被鞭子抽了一下。
我哭了。
我抱住他的脖子,告訴他:「又有什麼時候真的不要過?」
他也落了淚,輕輕地抱住我,壓著一把煙嗓對我說:「說,你愛我。」
落地窗外葉子掉了一地,偶有一陣風,就把它們推著前行,風逝,葉兒停。
我眼前的男人,他洒脫陰柔,城府極深,唯獨我一個女人征服了他。他是紅塵中的浪子,也是我虔誠的信徒,他此生所做的每一件事,不論對錯,不管功過,都無所謂別人評說。
不等我說他想聽的那句話,他的手機響了。
好好的氣氛被攪,一直到後來,我再也沒有更好的機會對他說那三個字。
他一聲煩躁的嘆息,掏出手機時,屏幕上赫然出現了陳強的名字。
一時間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據說,孫霆均在自首的時候絕口不提陳強的名字。
我一直在想,會不會孫霆均老早就已經識破了這一切。他不說穿,不代表他真的不懂。要不然在孫霆均陳訴殺人的過程中,怎麼會如此義氣的把陳強那一部分給屏蔽?
是不是孫霆均想讓事情簡單化,是不是孫霆均知道,一旦扯出陳強,天地又會是另一番景象。
心臟就這麼突突突的,直到阿臨按下了電話的那一刻,我也在靜謐了夜裡,聽到了電話那頭的聲音。
「剩下的一千萬,馬上給我。」陳強是如此直接了當。
阿臨冷淡地問:「怎麼了?」
陳強在電話那頭嘶吼:「我的錢沒了,我現在連吃頓飯的錢都沒有,還欠了一屁股債。只有你能救我了,再不還錢,我他媽一定會被砍死的。」
一如當初預料的一樣,拿走一千萬的陳強嘚瑟不了多久,性格決定命運,他的野心和壓抑后的張揚果真會把他害死。
「好,給我三天時間準備。」
陳強在那頭喊:「兩天,最多兩天。」
「好。知道了。」阿臨掛了電話。
我皺起眉頭:「你真準備還給他錢?」
阿臨冷笑,直接回我一句:「給他個屁。」
他沖我笑笑,陰柔又充滿把握。
隔天,陳強和他幾個兄弟死在一個廢棄許久的工廠,一時間新聞,媒體都爭相報道。
陳強他們帶著那個秘密,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第二年春,冰雪融化,陽光溫和得撫過天地萬物。
半個月後是我的預產期,與此同時,孫霆均被執行死刑的日子也到了。
「是今天對吧?」我早早地站在了落地窗前,挺著笨拙得孕肚,手捧一杯熱氣騰騰的奶粉。
阿臨穿著皮質的夾克衫站在我身邊,在我喝完那杯奶粉后從我手中取走了空杯子。
「嗯。應該是下午。」他沉悶地應了一聲,眼神望著遠方,似乎若有所思著。
在聽完阿臨的話之後,我的肚子突然陣痛了一下。
我沒有太在意,和平常一樣吃飯喝水曬太陽。我們像是在一起很久的老夫妻,我閉著眼躺在沙發上,享受以前操著傢伙為自己殺出一條血路的那雙手為我一下一下的按摩腫脹的雙腿。
睡夢中,我皺起眉頭,覺得疼痛的感覺越來越明顯,可我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直到我因為疼痛而從一個原本香甜的夢裡驚醒。
「呃——」我難受的叫喚了一下。
「怎麼了?」他眉宇輕蹙,長身立刻站起。
「我肚子痛。」我急促地呼吸著。
阿臨是相當成熟的男人,在聽完我的話后一點也沒有手忙腳亂,他很有條理地先打電話叫了救護車,然後把我扶起,告訴我不用緊張,因為生產是個漫長的過程,一般不會和雞下蛋一樣容易,他抱住笨重的我,薄唇貼在我耳畔,慢聲說:「調整好呼吸。」
不知是不是因為被他抱著,我一點也不覺得緊張,心裡安穩得異常。直到救護車來,我都始終保持著鎮定。
我被弄上車后,阿臨坐在我身邊,俯唇吻住了我的嘴唇,看似平靜的他其實內心波濤洶湧,以至於他在吻我時,我的皮膚才感受到他睫毛上沾染了濕潤。
一路上,他說了我和他在一起到現在最多的情話。
他溫柔得不像他,不像對別人殘忍冷酷的他。
下午一點,我被安全送到醫院,安全送進手術室。在孫霆均要接受死刑的時刻,兩個新生命會在同一天,甚至同一時段來完成生與死的交替。
「肚皮硬得出奇,準備一下,馬上進行剖腹產。」醫生焦急地說。
我的雙腿被護士彎曲起來,駕到了金屬的架子上。
因為疼痛,我的雙腿和肚子都嚴重痙攣。
嘴唇被我咬住了許多許多的血跡,我把腥甜的血吞進嘴巴里,直到吸得嘴唇發腫,疼痛不已。
但漸漸的,隨著局部麻醉的麻藥進入,周身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不見了。
我閉上眼,彷彿看見在城市的另一邊,孫霆均跪在地上,三四名法警圍在他身邊。他毫無懼色,甚至在最後的時刻仍然默念著我的名字。再然後就是……
在我合著眼皮的時候,如同有著過於清晰的畫面。
一名法警一聲中氣十足的令下:「準備!」
另一名法警帥氣又快速將子彈上膛,對準孫霆均的腦幹部分,一聲槍響震懾山谷,灰白的土上一抹鮮血灑了很遠。
鋼絲在孫霆均的血窟窿里攪動兩圈,確定死亡,屍體被拉上救護車,上面有醫療人員保持孫霆均死後內髒的存活度,健康的內臟將被送往醫院……
不知不覺間,我在幻想中淚流滿面。
我感覺孩子被一個個掏出來,肚皮忽然空洞洞的。
「一男一女。龍鳳胎啊。姑娘你福氣真好。」
孩子的哭聲響亮而有力。
原本一身輕鬆的我,身體里卻有一股液體猛得向外衝出,隨即,意識似乎有點模糊,我聽見剖腹產的醫生忽然一陣驚叫:「不好,孕婦血崩……」
忘記了是第幾年的冬天。
有個英俊的男人,左右手牽著兩個稚嫩孩子站在墓碑前。
皚皚白雪將天地都埋了去,墓碑上的字又重新描繪了一遍。
「爸爸,你每個月都來這裡,爺爺說,只有人死了才會被埋在這裡,這裡埋得是誰呢?」
他解下脖子上的圍巾,將兩張小臉裹在一起,深沉地說:「是我最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