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風雲驟起
老隆今年五十二歲,他自十四歲開始在安王府門房當差,又調來南平郡王府一年多。他覺得這一年多以來發生的事情,比自己半輩子加起來都多。先是郡王爺娶了個大將軍,妾室們統統圍著主母轉,接著是如花似玉的表妹上門鬧,然後將軍卸甲,郡王府個個都不簡單,件件事都精彩,就連門外的乞丐都特別不要臉。
南平郡王府位於西街,是上京達官貴人聚集處,尋常百姓都不會輕易走過來。那乞丐是啞巴,兩個月前不知從何處來,蓬頭垢面,骨瘦如柴,臉上還有幾道駭人的傷疤,身上的臭氣在初冬也熏得人不敢靠近。他最初在郡王府門口不停徘徊,張著漏風的嘴,蹦蹦跳跳,表情抽搐,像個瘋子似的,從喉嚨里憋出「啊啊啊啊啊」的聲音,就像烏鴉在鬼叫。
讓這樣噁心的瘋子衝撞郡王爺,鬧個什麼萬一,不是小事。門房見多了這樣的乞丐,捏著鼻子,上前呵斥,讓他離開。啞巴搖頭晃腦,就是不走。門房便抄棍子,稍作教訓,嚇得他抱頭鼠躥。
沒想到第二天,他又鬼鬼祟祟地回來,躲在郡王府附近,眼巴巴地看著大門。
門房原本以為他來郡王府投親,便向下人們打聽一番,皆說沒有這樣的親戚。便去驅趕,他就到處亂藏,敵進我退,敵退我來,打不怕,罵不怕,讓人傷透了腦筋。管家的楊氏聽說此事,怕丟了郡王府面子,便賞了他銀子和兩件舊衣服,說是好好勸著走。沒想到那傢伙油鹽不進,銀子和衣服照收,人依舊賴著,彷彿吃定了這家有好處,死活不走。
郡王爺和將軍都不準家裡僕人任意妄為,門房不敢下狠手,拿他沒辦法,便叮囑讓他待得遠遠的,不要在貴人出行時明目張胆出來惹事。
啞巴點頭應了。未料,在安太妃的馬車停在門口時,他不知從哪個角落撲出來,狠狠沖向馬車,雙眼血紅,喉嚨里嘶喊著什麼,差點驚了馬匹。
安太妃得知詳情,勃然大怒,勒令驅逐,如狼似虎的侍衛們得令,下了狠手。打得那啞巴頭破血流,滿地打滾,磕頭求饒,然後丟去上京城郊,威逼不準再回來。
門口終於平靜了兩天。
沒想到,啞巴帶著渾身的血跡,慢悠悠地哭著回來了,依舊蹲在附近,蜷縮成一團,手裡捏著塊髒兮兮破布,用那雙渾濁的眼睛,眼巴巴地看著郡王府的大門,讓人感覺詭異。
哪家宗室貴族能忍這樣的傢伙在自家門口晃蕩?
老隆認定,這傢伙絕對是瘋子!腦子不正常!他這次能衝撞安太妃,下次抄棍子追著郡王爺打怎麼辦?老隆越想越擔憂,他琢磨著大家耐心將盡,便塞給他幾個饅頭,下達最後通牒:「吃完快走吧,這裡不是討飯的地方,給郡王爺看到不好。秦河邊那麼多酒樓飯肆,南山上有寺廟施粥,哪裡去不得?再呆在這裡,咱們就真不客氣了。」
啞巴吃了饅頭,對他的勸告充耳不聞,依舊不走,在門口遊盪,時不時向天胡亂比劃幾下,形態瘋癲至極。
老隆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回去和侍衛長說了聲,讓他派人驅逐。
侍衛們被三番四次派出來趕乞丐,煩得要命,全部都發了狠:「走不走?」
啞巴愣愣地看著他們,繼續拿著破布比手畫腳。侍衛都是打仗出身,脾氣本來就不好,折騰許久,耐心終於耗盡,忍無可忍,狠狠一腳踹去他腿骨處,應聲而斷。
啞巴痛入骨髓,發出聲撕心裂肺的低鳴,抽著冷氣,滿地翻滾。
侍衛們拖著他,壓上牛車,載出城外,冷道:「滾!若是再回來,就打斷你第二條腿!」
啞巴的低沉詭異的哭聲,飄蕩在寂靜的荒野里,絕望得讓人壓抑。
夏玉瑾正在花園裡蹲馬步,聽見那聲慘叫,揉揉耳朵,問秋水:「什麼聲音?」
秋水想了想:「是烏鴉吧?」
秋華:「郡王爺,你別趁機躲懶。」
夏玉瑾趕緊收回視線。
從江東回來已四個多月,他自丟大臉后,沒怎麼出門,一邊陪媳婦調養身體,一邊鍛煉身體。而葉昭卸甲后沒兵帶,怎麼都閑不住,又不好經常出門,天天在家發獃。憋了一個月後,終於忍不住,把郡王府的小廝丫鬟們統統組織起來,閑時教他們武藝,排兵布陣,以解寂寥。除楊氏管家沒空外,如今兩個月下來,眉娘能似模似樣舞起鴛鴦刀,萱兒學會揮長劍,就連燒火的丫頭都能使上兩招擒拿手。
夏玉瑾懷疑,再過上一年半載,他家丫鬟們派出去打群架都是箇中好手了。
遠處葉昭懶洋洋坐在水榭里,胡亂套著身長袍,右手托腮,百般無聊地用石片打水漂玩。
緊張刺激慣了的生活,怎能快速鬆懈?叢林里的野獸,怎能適應籠子里的生活?
她抬頭,看著天空中向南的大雁,一行行,一列列,多麼快活?
夏玉瑾從火盆上蹦起,不顧秋華在後面的叫喚,匆匆跑去她面前,靠近坐下,陪她打了兩片水漂,碰碰她的手,興沖沖地問:「咱們出去玩吧?」
葉昭縮回手,遲疑問:「去哪裡?」
夏玉瑾笑嘻嘻:「玄妙觀今夜有廟會。」
葉昭皺眉:「我不通道。」
「我也不信,」夏玉瑾樂呵呵地揉著她肩膀,盡情描述,「每年玄妙觀的廟會都很熱鬧,去看社戲、套大鵝、猜燈謎、射靶子、吃麥芽糖、喝湯圓、嘗美酒,還有木偶戲、猴子和老鼠耍把戲、西蠻的萬花筒,很有趣。」
骨骰遲疑道:「郡王爺,安太妃說這是下等人玩的地方,讓你別亂去,小心吃壞肚子,或是被不長眼的惡棍欺負了。」
夏玉瑾掛不住面子,訕訕道:「這不是有夫人在嗎?小小場面何足懼?就算來十個八個惡棍也是找死的,怕什麼?」
骨骰:「可是,太妃說……」
夏玉瑾怒了:「你別告訴她不就得了?!」骨骰低頭垂腦。
葉昭丟出手中最後一片石子,湖心泛起十七八個漣漪,她慢悠悠問:「你想去?」
夏玉瑾輕輕答:「你陪我去就去。」
葉昭看著他,猛地站起,嘴角綻放出淡淡笑意:「走。」
時值中午,兩人決定先找借口去秦河岸買東西,然後躲進茶肆,在中途換上普通老百姓的衣服,混入人群,既免得給安太妃嘮叨,也可玩得更盡興。
收拾半晌,馬車備好,南平郡王府側門開。
夏玉瑾攜夫人出行,未到門口,聽見侍衛的喧嘩喝罵聲。
「不是丟出去了,怎麼又回來了?」
「這小子還不怕死!瘋了?」
「他到底想做什麼?」
「該不是要行刺吧?」
「干!郡王爺要出行了!快動手趕!」
幾聲重重的拳頭打肉悶哼聲,夏玉瑾猶在迷惘,葉昭已大步走去查看,卻見郡王府的侍衛正拖著個滿身是血的乞丐往路邊走,低聲問侍衛長:「怎麼回事?」
侍衛長報:「是個瘋啞巴,說不清道理,這兩個月都蹲門口要好處,屬下想盡辦法,趕了七八次都不肯走,迫於無奈,出此下策。」
葉昭:「無能!」
夏玉瑾掩鼻,不忍:「算了,殘疾也挺可憐的,大概是天冷沒地方住,所以貓在這裡。」他見情況太慘,訓斥,「瘋子哪裡懂事?全上京是不知我和夫人慈悲為懷?你們做得太混賬了。」
侍衛長低頭受訓。
夏玉瑾看了眼那胡亂掙扎,長相恐怖,貌似瘋癲的啞巴,心裡也有些毛骨悚然,覺得這傢伙擱門口確實很恐怖,退了兩步,搖手補充:「給他點湯藥費,找個好大夫看看,帶我的話,送去濟貧院養著。「然後補充,「好好辦,別壞了我未來兒子的陰德。」
侍衛們齊聲應下。
未料,乞丐看見他們兩人,兩眼放出異樣的光芒,趁其不備,忽然狠狠一口咬去抓自己胳膊的侍衛手上。然後跌落在地,拖著折斷的腿,雙手撐地,在寒冷青石板路上,一步步向葉昭爬來,嘴裡激動地嗚嗚咆哮。
斑斑點點,血跡一地。他直直向前爬。
侍衛為他不要命的做法,驚了半刻,回過神來,再次上前拖拉。
乞丐掙扎著,從懷裡掏出條沾滿血跡的舊布,沖著葉昭,拚命揮舞。
剎那間,葉昭身形猛動,奪過手帕,臉色大變。
熟悉的淡淡血跡,陌生的深深血跡,縱橫交錯,手帕角落仔細綉著兩行詩歌:
「一方錦帕與君知,橫也絲來豎也絲。」
詩旁潦草血書一行:
「祈王勾結東夏,反。」
「啊!啊!啊啊啊啊——」啞巴以頭搶地,放聲痛哭,泄盡心頭委屈。痛苦的號叫,響亮悠長,久久不散,解脫的眼淚,一滴滴打在地上的血跡,慢慢化開。從漠北到上京,一路行乞,歷盡磨難,提心弔膽,受盡白眼,他終於將秘密送到該送的人手上了。
祈王是什麼人?皇上同父異母的親弟弟。
雖然他長得像頭豬,行動像頭豬,性格像頭豬,對皇上唯唯諾諾,視財如命,看見錢就兩眼放光,恨不得統統扒拉回家,錢以外的事情好像都不感興趣。這樣的傢伙是很討厭,但若說他有膽子謀反,也很難讓人相信。
謀反是誅九族的大罪。祈王謀反雖誅不了九族,也要賜死,禍及子孫。
如此重要的事情,單憑一封不知是不是柳惜音親筆寫的血書,由不認識的啞巴送來,如何斷定真偽?萬一這是敵人插贓嫁禍呢?
夏玉瑾遲疑不定,提出疑問。
葉昭搖頭:「這方帕子只有我、表妹、胡青知道。筆跡潦草是危急之刻寫下,而且長途奔波,血跡在帕子上被模糊了,我相信這是表妹送來的警告。」
夏玉瑾對她家心思歹毒,不擇手段,挑撥離間的表妹極其反感,凡事都先往壞處想,若是這信件是偽造,他貿貿然送上去,察明並無此事,皇上以德治國,最恨不顧手足親情的傢伙,他誣告長輩,肯定要倒大霉……
單憑這樣的字跡,不能證明信件是柳惜音寫的。她就可以在陰暗的角落,看著挨打受罰的自己拍手叫好,說不準還恨不得皇上一頓板子把他打得病發身亡,再霸佔他媳婦回去!
葉昭堅持:「惜音就算要報復你我,也不會拿這種事做文章,你莫小看了她的氣節。而且東夏入侵,首當其衝的是她鎮守邊關的叔叔,她怎能不急?」
夏玉瑾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只要和柳惜音相關的事情,都要起三分疑心,再問:「祈王叔的封地是江北,柳惜音的家在漠北,她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又是柳將軍的侄女,你的表妹,如此身份,應該是謀反者重點防範的對象,祈王叔雖然長得像……但他腦子可不像豬,若要謀反,瞞了那麼多年,怎會讓這樣的女人得知陰謀?又怎會做出如此明目張胆的事情來?」
葉昭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滿腔怒火略略平息,卻始終不放心:「我給表妹寫了很多信,都沒有迴音。」
夏玉瑾用看紅杏出牆的眼神看著她。
葉昭補充:「是道歉信。」
夏玉瑾瞬間陰暗了。他暫掩不滿,把賬記住,再追問:「若是表妹沒回來,你舅父總該和你說一聲吧?」
葉昭的眼珠微微閃爍,支支吾吾道:「這種信件,不好讓外人得知,我特意叮囑信使要交到柳姑娘手上,讓她親啟……」
兩人面面相窺。
夏玉瑾:「你也不敢確定她有沒有收到信件?」葉昭遲疑著點頭。
夏玉瑾搖頭晃腦:「反正我是祈王,想謀反就絕對不會向柳惜音下手,甚至不會靠近她。這樣的行為實在太危險,也太愚蠢了。」
葉昭想了會,假設:「如果他不知道對方是柳惜音呢?」
夏玉瑾答不出了。
事情的真相,都在啞巴的腦子裡。他不識字,不會說話,送個信都千難萬難,如何能說清楚?
上次捉拿謀害李大師兇手時,做目擊證人的小乞丐因立下功勞,夏玉瑾信守讓他吃一輩子飽飯的承諾,取名為阿福,收入府中,在院子里做掃灑粗活。短短半年多,就從瘦竹竿吃成了小胖墩。由於不怕臟臭,有共同語言,被派去照顧啞巴,替他洗刷乾淨,換了身乾淨衣服,請太醫接骨療傷,待他緩過氣來,在旁邊安慰:「郡王爺是做到做到的好人,門房也是盡忠職守,這場誤會實在太糟糕了,不過別擔心,待查明真相后,郡王爺會給你吃一輩子的飽飯!」
啞巴依依呀呀地指手畫腳。鑒於沒有標準的啞巴語言指導,阿福只能在旁邊猜:「你要喝水?你要吃東西?你要翻身?你要去茅坑?你要看漂亮姑娘?」直到猜到,「你要見將軍?」
啞巴終於鬆了口氣,拚命點頭,唯恐他再猜到別處去,然後拍拍胸膛,表示很壯實,沒有事。
葉昭也在為如何溝通頭疼,一邊走一邊說:「字跡難辨,先要確認給他帕子的人是不是柳惜音。」
夏玉瑾跟在後面一溜小跑,提議:「他聽得懂說話,就問他些柳姑娘的特徵,用搖頭或點頭來作答,辨明真偽。比如問他柳姑娘的眼睛是不是像柳葉?是不是眼含秋水,睫毛濃密?嘴巴是不是櫻桃小口等等……」
葉昭:「嗯。」
啞巴見她到來,很是激動,正要趴在床上行禮,被免。
葉昭指著夏玉瑾,單刀直入:「送信的姑娘是不是比他還好看?」
啞巴抬頭,望著驚呆的夏玉瑾,思索片刻,死命點頭,急如搗蒜。
事情干脆利索地確認了。夏玉瑾沉默了。
葉昭拍拍他肩膀:「多簡單啊。」
夏玉瑾在人生低谷中徘徊沉思著——沒休這個媳婦,是不是他這輩子做出的最大失誤判斷?
接下來的問答也是一片慘淡。
「你是江北人?不是?那是漠北?漠北哪裡?祁縣?紅庄?蘇縣?」點頭。
「帕子是柳姑娘親手交給你的嗎?」點頭。
「字是柳姑娘親手寫的嗎?你搖頭是指不是還是不知道?不是搖一下頭,不知道搖兩下。」搖頭兩下。
「她落入祈王手上嗎?」點頭。
「柳姑娘目前處於危險中嗎?」點頭。
「祈王要殺她?」搖頭。
「祈王要……欺負她?娶她做妾室?」搖頭。
「祈王要利用她?」點頭。
「祈王看上她美貌,將她送人了?」點頭。
「送去東夏?」點頭。
「……」
事情發生在水災後半個月,啞巴不認識路,也不敢隨便將秘密交到不信任的人手裡。磕磕絆絆地用雙腿走,花了四五個月,好不容易來到上京,四處轉悠,根據柳姑娘的描述和偷聽別人說話確認了南平郡王府的位置,本以為將軍每天都要上朝,郡王爺三天兩頭出去溜達,在門口截住他們送信應該不難。千算萬算沒想到將軍卸職,郡王在大街發酒瘋,兩人都嫌丟臉,不願出門,他又沒辦法將事情告知門房,只好在外頭傻等,硬生生拖了兩個月才將手帕送到。
如果多打聽一下。如果多留意一下。是不是悲劇就不會發生?
葉昭以為表妹在使小性子,錯過最佳救援良機,雖然不情願,她也不得不承認柳惜音僥倖逃脫的機會實在渺茫,她悔恨交加,恨不得將那畜生千刀萬剮。
但是,領軍作戰多年,經歷太多犧牲,她已不是感情用事的孩子。
不管願還是不願,悲劇已造成,在沒解決前,任何懺悔痛苦於事無補,只會幹擾判斷。
先要觀望大局,盤算得舍,不管是進攻還是退卻,選擇最少代價的獲得最大的勝利。
葉昭雖對錶妹安危心急如焚,習慣使然,臉上沒流露出來,她沉住氣,不停盤問,冷靜地一點點收集有用的情報,倒是夏玉瑾越聽越急,他發現自家叔叔有作亂的可能,在旁邊抓頭撓腮,怎麼也坐不住,只恨不得立刻沖入宮裡報信。
東夏王宮,柳惜音瘦了許多,她穿著織錦奢華的寬大異族服飾,更顯弱不勝衣,烏黑柔順的濃密長發被編成許多個小辮子,垂在身後,戴著白狐皮鑲藍寶石的暖帽,顯得嬌嫩肌膚越發白皙,點墨般的雙瞳含著萬千秋水,就像母親那捲中原繪畫中那朵楚楚可憐的玉蘭花。
悔不當初,悔不當初。如果沒有在回去的路上使小性子,放緩行程;如果沒有臨時改變行程,轉道江北;如果沒有發脾氣鬧彆扭,讓車隊在驛站多停留一天;如果沒有……
許多如果,許多錯過,造成最惡劣的結果。一個錯誤決定,帶來連綿不斷的噩夢。
那天下午,午睡初起,慵懶梳妝,紅鶯正在旁邊笑著問她是要牡丹花簪還是要在鬢邊別朵茉莉花?還打趣著勸她:「姑娘若是出家了,這些漂亮的花兒給誰帶呢?」
她心情低落,愛理不理,將所有首飾都拔下,丟回妝盒:「誰還稀罕這些?」
紅鶯長吁短嘆,一邊罵葉昭不厚道,一邊安慰她,試圖打消她的錯誤決定。
忽然屋外一聲雷響。紅鶯去開窗,探出頭打量,笑道:「要下雨了。」
要來的不是雨水,而是滔滔洪水。眨眼之間,比千軍萬馬還兇猛的大水,衝垮房屋,捲走牛羊,將從漠北跟來的忠心耿耿侍衛,回漠北述職的李小偏將,老實厚道的僕役下人,還有驛站的官員,沖得無影無蹤。驚慌失措中,紅鶯死死拉著她的手,在洪水中漂浮,抱著橫樑哭叫:「姑娘,不怕!咱們會沒事……」
話音未落,橫樑受不住大水的衝擊,轟然倒下,屋頂砸在她的頭上,哼都哼不出來,已沉沉地一起落入水中。紅鶯緊握的手終於鬆開。
她連尖叫都來不及,被大水捲走。憑藉不熟練的水性和天大的運氣,抱著根經過的木樁,幾經沉浮,她活了下來。腿傷了,手傷了,腦袋在漂浮中也不知給什麼撞到,受了傷,記憶混淆成亂七八糟的糊糊,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像行屍走肉般活著,不知要做什麼,不知要去何處。路上災民動亂,年輕貌美單身女子行走,危險四伏,她也失去了所有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淪落成流民,衣衫襤褸,胡亂學著大家吃草皮樹根,形似乞丐。所幸有個「好心」的大娘撿了她,洗乾淨,包紮好傷口,轉手拿去販賣。
祈王府看中這份傾城美貌,低價買下她,請醫問葯,治療傷勢。
柳惜音在府中,被大夫養好傷勢后,混亂的記憶開始復甦。
官府千金被賣為女奴。簡直丟盡祖宗十八代的臉。柳惜音意識到自己處境后,臊得臉都紅了,她唯恐被人知道,不願說話,裝傻扮懵,想私下找機會亮出身份,讓祈王派人送她回去。
很快,她敏感地發現自己所處環境有些不妥。院子里共住著五個小姑娘,都長得很美貌。門窗緊鎖,看守森嚴,只有幾個啞奴給她們送飯送水。其中有個啞奴每次都會同情地看上她幾眼,似乎想說什麼。
她念及啞奴不會將她被賣之事在外面亂說,便趁沒人注意,拉著他懇求:「我是嘉興關柳將軍的侄女,途徑江北,不慎落入此處,請你替我傳書信一封,告知祈王,讓他將我送回去。」
啞奴聽完后,臉上表情就像看見老天開了眼,莫名其妙地狂喜起來。過了會,又緊張地搖頭,依依呀呀比劃許久,還怕她不懂,便張開嘴,讓她看自己的舌頭。
柳惜音略通醫術,看出這些啞奴統統都是被人用藥毒啞嗓子的正常人,心下大駭。
啞奴繼續搖頭,手指東面,做痛心疾首狀,嘴裡不停做出「北」的口型。
柳惜音猜:「北方?」啞奴不停點頭,然後殺雞抹脖子地比出各種手勢,見她不明白,急得半死,東張西望后,在地上畫了個扭七扭八的小人,穿著東夏的服飾,旁邊畫了個大肚子帶王冠的大秦人,在一起把酒言歡。
柳惜音猜:「祈王要和東夏做生意?」啞奴先點頭,然後搖頭,又在東夏人手中畫了把刀,然後在兩人身邊加上幾個倒在地上的大秦人。
柳惜音終於懂了:「祈王勾結東夏造反?」
啞奴不停點頭,他原本是漠北的農民,漠北城破后逃往江北,日子實在過不下去,賣身祈王府,卻被毒啞了喉嚨,留在內院服侍。由於祈王對他們這群目不識丁又不能說話的啞巴比較放心,有些事情沒那麼避忌,他卻恨極了這些禍國殃民的傢伙,想方設法下,得知了不少私隱,只恨身有殘缺,有口難言,有怨難申,誰會聽啞巴說話?縱使他冒險逃出,無憑無據,誰會相信他的表達?
東夏入侵,先經嘉興關。生靈塗炭,烈火屠城,是他今生今世不願再看到的景色。
全漠北都知道,葉將軍是英雄。柳將軍是葉將軍的親舅舅,柳姑娘是柳將軍的親侄女。
啞奴抱著最後的希望,拚死一搏。
柳惜音半信半疑,不敢掉以輕心。
第二天,她不再裝傻,拖著傷腿,走出院子,拉下面子,四處打探,卻見女孩們正在一遍遍練習禮儀、舉止和語言,柳惜音長年住在邊境,多有外族出沒,聽出這是東夏的禮儀和語言。嬤嬤在低聲呵斥:「好好練,若得了寵愛,一輩子富貴榮華。若是不聽話,直接亂棍打死。」
東夏王好色成性。這些女孩子是做什麼的?祈王,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刻骨寒意陣陣襲來,柳惜音轉身逃回屋內,抱著被子瑟瑟發抖。自漠北城破,家園被焚以來,她第一次害怕到如此地步。
「阿昭,我再也不任性,你快來救我。」
「阿昭,我再不胡鬧了,你來接我啊!」
「阿昭,我錯了,求求你……」
柳惜音哭得泣不成聲,孤零零的屋子裡,沒有迴音。
祈王連服侍的人都要毒啞,若得知她是柳將軍侄女的敏感身份,會放過嗎?若是逃亡,守衛深嚴的王府,憑藉自己的三腳貓功夫能跑多遠?
祈王的陰謀到底是什麼?他要怎樣撬開嘉興關的堅固城門?
東夏的戰略部署是什麼?有什麼計劃?有沒有可以利用的破綻?
哭過後,柳惜音越想越心驚。她久住邊關,很清楚東夏的強悍狡詐,他們個個都是馬背上的好戰士,小股襲來已讓人感到難纏。若和祈王內外勾結,大舉進攻,毫無防備的嘉興關勢必會陷入苦戰,叔父是守將,會有危險。若嘉興關失陷,勢必危及大秦,戰事蔓延,天下兵馬大將軍能置之不理嗎?
葉昭會再次披上戰甲出征嗎?阿昭會再次陷入危險嗎?
雄雞初啼,天空泛出魚肚白,是做決定的時候。
啞奴再次出現的時候,手持綠葉,伏在地上,磕頭不止,表明他的心意。
院落大門緩緩打開,祈王與東夏使者在侍衛的聚擁下,緩緩而來。情急之下,柳惜音找不出沒有可以證明身份的物品,也沒有筆紙,只得拿出貼身攜帶的舊絲帕,迅速寫下血書,吩咐:「他們對我監管深嚴,怕是很難逃。你找機會逃出,將這塊帕子送去上京的郡王府,郡王府在西街正中,門口有兩個石獅子,母獅子抱著的小獅子是兩個,很好認。然後將帕子給葉將軍,她看見后必會信你,至於我……我……」
她已有了答案。
啞奴順勢將帕子塞入口中含著,低頭退下。
柳惜音重整妝容,艷光四射,緩緩走向祈王,嘴角洋溢著淡淡笑意,臉上是感激崇拜之情,她盈盈下拜,柔聲道:「民女遭遇大難,謝祈王救命之恩。」
天下竟有如此佳人。東夏使者看得眼珠子都定住了,倒吸口涼氣,怎信世上有此尤物。
饒是祈王不重女色,亦為她美色所奪,遲疑許久后問:「小娘子名字?家住何方?抬頭來看。」
柳惜音大大方方抬起頭,溫柔的聲音裡帶著絲決然:「民女姓葉,名柳兒,是個舞姬。」
祈王:「舞來!」
柳惜音輕移蓮步,緩水袖,慢起舞。楊柳細腰,媚視煙行,艷壓群芳。秋波盈盈,水光流轉,勾魂奪魄。
東夏盛宴,祈王獻美。
舞姬葉氏,姿容絕世,一舞傾城,再舞傾國。
東夏王如獲珍寶,寵冠六宮。
最美麗的毒蛇,溫柔地游向敵人的腳邊。在黑暗中慢慢等待,等待露出毒牙的好時機。
夏玉瑾憑下九流地方鬼混的交情,找來個唇語高手,總算將事情弄明白。然後攜血書入宮,稟明皇上。
皇上大驚,繼大怒,拂袖掃落台上紙硯:「畜竟敢如此?」然後對這不靠譜的侄子各種狐疑,「亂編排這種事,知道會是什麼下場吧?」
夏玉瑾默默往後縮了兩步,總算沒被硯台砸到腳:「我和祈王叔無冤無仇,還在他那裡拐了不少銀子,若說讓他來編排我倒有可能,我何苦編排他?手緊時還少了條進賬的路子。」
皇上再問:「你該不會被矇騙了吧?」
夏玉瑾道:「啞奴千里送信,在南平郡王府守候兩月余,險些被打斷兩條腿,鍥而不捨,這份堅毅,非仇大苦深而難為。經葉昭細細盤問,他對柳將軍侄女的形貌形容得也很準確,而且柳姑娘如今被送往東夏,生死不知,怕是凶多吉少。」
皇上陷入沉思,然後搖搖頭:「祈王年過半百,膝下唯有二女,並無世子,何須謀反?」除了農民起義外的謀反,都會琢磨著千秋萬代傳承下去,沒有兒子就沒有繼承人,縱使九死一生打下家業,又能給誰?這是他對祈王一直沒有抱太大疑心的關鍵。
夏玉瑾反問:「若他沒有反心,為何到處摟錢?」
二人沉默不語。
皇上自持寬厚,聽見自家人謀反的消息,更覺痛心,但危及皇位就是危及性命,不可輕視。便讓夏玉瑾切勿輕舉妄動,走漏風聲,留待查證。待侄子走後,他長短嘆息,皇后賢德,送參湯來時猜出一二,婉轉道:「聽說先帝駕崩時,瑜貴妃自願殉葬,深情厚誼,過陣子也是她的忌日了吧?」
瑜貴妃是祈王的生母,聰慧溫順,出生卑賤的宮女爬至高位,聖寵不衰。皇上想起往事,恍然驚醒,連夜去和太后請安,遣開眾人,將祈王謀反之疑透露。
皇太后勃然大怒,她咬著牙,氣得顫抖不已,長長的指甲抓著紫檀木扶手,痛罵:「那個賤婢,活著的時候就不安分,死後也不得安寧。她下賤,她的兒子也下賤!留在皇家也是沾污了血統,奈何先帝遺旨,讓我不好動他,留著留著,竟養虎為患。」
思及不願觸及的往事,她腦袋陣陣發暈。
年輕時,嫁與太子,太子俊美,少年夫妻,哪能不愛?她喜得向月老拜了又拜,只願白頭偕老,舉案齊眉,共度一生。
半年後太子登基,她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
沒想到,夫君卻被狐狸精勾了魂。瑜貴妃原是太子身邊自幼服侍的丫鬟,容貌還算秀麗,會幾句詩詞,彈得幾首曲子,巧言令色,竟迷得先帝團團轉,先為太子侍妾,登基后冊封瑜美人,萬般寵愛集一身。太後年少氣盛,自持身份,逞強稱能,局勢穩定后,三番四次想清理後宮,奈何對方乖覺,卻未得手,好不容易找到機會,以狐媚惑主為名,一頓板子將瑜美人痛打立威,卻惹先帝動怒,險些廢后重立,幸好家族尚有勢力,聯合大臣拚死上書,又加太皇太后力保,方未遭休棄,先帝卻整整三年沒入過她的房。
太後日日哭泣,瑜美人在此期間懷孕,一舉得男,就是現在的祈王,先帝倍加寵愛,封瑜妃。她終於明白過來,最是無情帝王家,眼淚必須為利益而流,而不是愛情。於是收起少女旖旎情懷,將心放冷,重振旗鼓,卷土再來。
在一次次的挫折和痛苦中,從天真無邪的女孩學會了伏低做小,學會了玲瓏心思,學會了寬容大度,學會了毒蠍心腸和足以擔任皇后的各種本領。她為先帝廣納美人,對瑜妃退隱忍讓,不爭風吃醋,對庶子關懷備至,她孝順太皇太后,看風使舵,做盡所有自己不屑或不願的事情。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池塘乾涸,鮮花枯萎。
世事無常……
她傾盡所有,去愛他的時候,他對她不屑一顧。她戴上假面,不愛他的時候,他倒對她尊敬起來。
終於綠樹成蔭。她肚皮爭氣,重拾寵愛后,抓住不多的機會,竟三年連生兩個兒子。有了依靠,皇后的位置變得穩若泰山,後宮寵愛不再重要。她將所有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從小便拿著各種書本,親自帶他們背詩,講故事,教會他們忠孝仁義,長子寬厚,次子聰慧,兄友弟恭,相處和睦,是她最值得驕傲的成績。
先帝輕信小人,感情用事,越老越昏庸,越老越殘暴,無數美人充盈後宮,脂粉香黛,各有千秋,瑜妃貌不驚人,卻一枝獨秀,地位無人撼動。他只有在瑜妃面前,才會露出一點點丈夫的溫柔。
後來瑜妃又生了個公主,封號長樂。祈王笨拙守成,長樂公主美麗可愛,是先帝最寵愛的孩子,多次在人前誇其「純孝」「最像自己」他又嫌今上為朝政大事與他幾次進諫相爭是為不孝,私下考慮,要改立祈王為太子,奈何大秦自古立嫡不立長,太皇太后拚死反對,今上又沒有重大過失,實在難以服眾,只好將其冊為祈王。
後來,先帝未經後宮,親自挑選太傅之孫,羽林右衛孫小將軍為長樂公主駙馬,夫妻恩愛,舉案齊眉。讓原本打算由皇后做主,將長清公主嫁與孫將軍的惠妃過來狠狠大哭了一場。
皇太后恨瑜妃入骨,可是她沒有辦法。她只能賠著笑忍,死命地忍,不但自己忍,還讓兒子忍。人前人後都拉著瑜妃叫好姐妹,誇祈王孝順嫡母,事事謙虛,事事退讓,賢惠風度人人誇,總算放鬆了先帝的警惕,保下后位和太子位。
這一忍就是二十年,忍到先帝駕崩,他還放不下最心愛的兒女,特意將今上和自己召去,留下遺詔:「太子登基,封瑜妃為皇貴妃,祈王封地江北,准祈王接皇貴妃去封地……」
皇貴妃是二人之下,萬人之上。江北遠離上京,最是富庶,最是平安。
太后看著病榻上的先帝,恍惚想起,年少時挑起紅蓋頭,龍鳳花燭下細細相看的模樣。曾愛慕過的翩翩少年郎已成垂垂老朽,他的眼裡心裡,至死都沒有自己的半分地位。
最後的忍耐,默默吞下。她溫順地跪下接旨。
先帝駕崩。子為帝。
委屈爆發的瞬間,即將來臨。多年的憤恨,有了發泄的出口。她稟明太皇太后,帶宮女太監,移駕清華宮,傳太皇太后旨意,賜三尺白綾,賜毒酒一杯,賜匕首一把,含笑吩咐:「太後有旨,瑜妃乃皇上心頭至愛,瑜妃對皇上情深不渝,理應追隨左右。」
瑜妃青春不再,風韻猶存,舉手投足間姿態優雅。她對這個旨意並未有太大的反應,淡淡地接過,淡淡地謝恩,盛裝打扮,先碰碰匕首,然後放下,摸摸白綾,思索片刻,還是放下,最後看看毒酒,小心翼翼問:「我想體面地去見他,該選哪樣?」
太監搭話:「毒酒為佳。」
太后笑了。瑜妃舉杯,一飲而盡,卻不知此毒除「鳩」外,尚有「牽機」。
毒發時痛苦萬分,全身筋骨肌肉收縮,慢慢抽搐成一團,死狀極慘。瑜妃砸了酒杯,用不敢置信的視線看向她,僵硬的喉嚨吐不出半個字,不停地重複:「你……你……」
長久的等待,她帶對方沒力氣蠕動后,俯下身,取出銅鏡,放在她眼前,讓她看見自己難看的面孔,輕輕附耳,用最溫柔的語氣道:「妹妹真是花容月貌,對先帝情深意切。姐姐會奉命封你做皇貴妃,好好陪著先帝千萬年的。」
瑜妃睜著眼去了。太后暗命,瑜妃隨葬先帝,入棺時發遮面,糠塞口,使其無臉見人,有口難言。宮人雖知,均不敢言。
三十年恩仇落下帷幕。
今上登基,改朝換代。封庄孝安榮貞靜皇太後為庄孝安榮貞靜太皇太后,封皇後為榮安惠順端僖皇太后,封太子妃霍氏為皇后。瑜妃李氏自願殉葬有功,封端和恭順溫僖皇貴妃。
祈王越發安分守己,唯唯諾諾,滿臉任憑發落的老實樣子,倒讓人不好發落。今上發憤圖強,全心撲在國事上,收拾奸臣,整頓朝綱,賑災放糧,諸事繁多,樣樣重要,也沒空發落這個哥哥。
半年後,前安王積勞成疾,撒手人寰,留下一瘸一病兩個孩子。皇太后痛失愛子,經常午夜夢醒,想起那些年做的各種陰私事和瑜貴妃那雙怨毒的眼睛,有些害怕報應,從此皈依佛門,吃齋念經,行善修身,為孫子積德。心胸開闊,對祈王的怨恨也慢慢放下了。
祈王站在花園小山上的望香閣里,推窗遠眺,痴痴地看著南方。
望香閣內書桌上,堆滿畫軸,他緩緩展開,露出裡面的宮裝美人,容貌秀麗,手持絹扇,立於牡丹花下,語笑嫣然。這是他永遠溫柔可親,循規守據的母親。
他永遠記得五歲時,躲在花園裡和太監捉迷藏,偷偷聽見母親和父親在說話。父親打趣,提起先帝與母親相識之事,母親的臉上忽然露出少女般的緋紅,扭著衣角,好看得就好像假山旁的山茶花。
父親說:「那天微服,準備出門,臨行前在庫房看見你,你年方十二,穿著身淡綠色的布裙,戴著根小銀簪,笑嘻嘻的,圓圓臉上有兩個小酒窩,站在翠竹下,彷彿無憂無慮,就好像從畫里出來的姑娘。我沖著你笑了笑,你倒大膽,拿眼睛惡狠狠瞪我半天,扭頭跑了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忽然臉紅了。」
母親也笑:「你沒穿太子服飾,盡把眼睛往人家身上粘,傻傻愣愣的,我還道是哪裡來的登徒子。當時轉過眼,將你怒看,想訓斥走開,沒想到你卻紅了臉,就像只燒熟的大蝦。我見你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害羞得如此可愛,心裡軟了軟,沒告訴管事,自己跑了,路上忍不住回頭再看了一眼,你正一片片地撕著竹葉發獃,忽然覺得,這登徒子的眼睛還挺好看的。」
她不知道他是太子。他不在乎她是丫鬟。不需要身份權貴,不需要傾國傾城,只需要適合地點,適合的兩個人,當對上眼的那剎那,便知道這是今生今世最適合的那個人。
竹馬青梅,情竇初開,她和他,一見鍾情。丫鬟不能識字,但父親親自教了母親識字,母親聰慧,天賦極高,她為配得上父親而拼盡全力,刻苦用功,很快琴棋書畫樣樣拿得起,放得下。可是沒有用,大秦國的女子,出身註定一切。
父親娶來了太子妃。太子妃出身高貴,明艷動人。
母親卑微,退去一邊。最初以為,只要小心殷勤就能和睦相處。可是她沒想到,只要、父親的心一天在她身上,太子妃就一天不會饒恕她。待父親登基后,隱忍換來的是不分青紅皂白的痛打和訓斥。母親終於意識到,如果自己再天真下去,就連性命都會丟掉。
父親處罰了皇后,向母親發誓:「阿瑜,別怕,我會保護你一生一世。」
母親笑著應了,卻在夢魘里不知哭醒了多少次。她咬著牙,學會堅強,小心翼翼,一步都不肯踏錯。處處提防皇后,小心應對其他嬪妃,終於生下了皇長子。
都說皇室無真情,父親卻是真心愛自己的。
五個皇子,他是唯一一個可以坐在他膝頭,手把手牽著寫字的孩子。他是他親手餵過梨子的孩子,他是他牽著手逛花園的孩子,他是可以抱著他撒嬌的孩子。半夜夢醒,怕黑哭啼的時候,他恰好宿在清華宮,聞訊過來,悄悄在床頭告訴他:「你是夏家的好孩子,天命庇佑,要有勇氣,不要哭。」然後叮囑奶娘宮女們為他多點一盞明燈。
母親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父親,表情是多麼的溫柔?燭光錯影,這份靜謐的幸福彷彿能持續到永遠。
先帝聽信讒言,任用小人,處事昏庸,忽視朝政,脾氣暴躁,衝動易怒,不是個好皇帝。
可是,對母親,他是個好男人,對祈王和長樂,他是個好父親。他用盡一切手段,為他們母子的平安護航。唯恐專寵瑜妃招惹嫉妒,他便廣納美人,寵愛呂妃,任憑其跋扈弄權,轉移恨意。
他唯恐皇后秋後算賬,幾度想廢立太子。滿朝文武反對,太皇太后極力制止。兼太子忠厚,待百姓溫和,待兄弟親和,沒有豺狼心腸,也沒有過錯,實在找不出廢棄的理由。
父親一意孤行。母親聽聞此事,跪地勸阻,勸父親:「大秦是夏家的大秦,妾身微不足道。應以大局為重,勿忘了祖宗章法。」
父親素聽母親的勸,他長長嘆了口氣,此事終於作罷。
皇后彷彿不知道這件事,越發慈祥親切。看著他的眼睛里都是帶著笑的,若是他想吃什麼喝什麼,就連是太子的東西都送給他,弟弟對他尊敬備至。讓愚蠢的他有了錯覺,嫡母是天底下最好心的女人,太子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弟弟。他回到宮中,甚至向母親誇獎皇后賢惠,太子厚道……
母親只是笑著聽,聽完后,輕輕地說了句:「沒有翅膀的鳥兒,飛得多高,就摔得多慘。」
他不太明白。
母親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傻孩子……」她看著花園裡怒放的牡丹,年輕的臉上,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憂傷。
所有的怨,所有的憂,待父親走來,又換做明媚的笑容。
卑賤出身,無依無靠,愛上了雲端中的高貴太陽。沒有翅膀的鳥兒,為了等待她的太陽,願意高飛,直到被狠狠摔下的那瞬。
她無悔。
從雲端摔落的瞬間比想象中更早。父親被掏空的身體是忽然垮的,快讓人措手不及,快得讓他來不及安排身後事。母親出身低微,為了愛,她也不願弄權,不願做任何有損先帝利益的事情,所以沒有娘家支撐,他雖得父親寵愛,卻因出身被文武百官所輕視,能得到的力量太低,剩下也是為博先帝寵愛而依附的小人,大樹倒塌猢猻散。
母親將他找去,告誡:「如果將來我出什麼萬一,你只要護好自己,護好妹妹。」他忽然察覺不妙,開始布置,心裡還抱著一點點期望,就算削職為民也無所謂,只求保下母親和妹妹的性命。
皇后哪能讓太子留下不容庶兄的惡名,皮笑肉不笑地拒絕了。所幸父親臨死前將他的封地安排去江北,遠離上京紛爭,另外召來他和長樂公主,特意吩咐他儘快接母親去江北安享晚年。然後強撐著最後的氣,拉著他的手,弱不可聞的聲音道:「願吾不生於帝皇家,願吾兒不生於帝王家,願吾女不生於帝王家……」
天子不重情,重情不天子。一生悲劇。
隨後不到半天,先帝賓天,在一群努力用帶蒜味帕子擠眼淚,哀號不絕的宗室百官中,他是哭得最傷心的人,他哭的不是皇帝,是愛他的父親。
他趕去接母親,偏偏晚了一步。
萬萬料不到,那狠毒女人下手是那麼快,看見母親死後扭曲的身軀,痛苦的面孔,睜開的雙眼,將他打入絕望深淵,所有人還假惺惺地對他說:「瑜貴妃對先帝情深意重,不願與你去江東,殉葬去了。」
今上登基,以孝道治天下,呂太妃被軟禁。真可笑,他溫柔和善的母親用最痛苦的方式死了,囂張跋扈的呂妃活得好好的,那個惡毒心腸的皇太后活得好好的,尊享無上榮光。
他冷冷地看著。
緊接著今上整頓朝綱,殺盤橫朝野多年的孫太傅立威,抄家誅三族,孫小將軍被處死。
冰天雪地,長樂公主身懷六甲,救夫心焚,冒雪跪在啟德宮外,為夫婿求情。今上扶起她假惺惺,道:「國法不正,如何治天下?皇妹可與孫小將軍和離,暫居公主府,待晚點替你重挑才貌雙全的駙馬。」
苦求無用,孫小將軍被賜死。長樂公主柔弱,聞訊大病一場,不出數日,與未出世的孩子雙雙奔赴黃泉。
短短一個月,天翻地覆。世上最有愛他的人都死了,所有他愛的人也死了。幸福的虛像破碎。
繼承了父親血統和性格的他,看著九五之尊,看著宮牆內側,愛得熾熱,恨得決然。
他越發低調,越發恭敬,做事勤勉,就算被當面打趣嘲笑是賤奴之子,袖中拳頭抓得緊緊,掐入肉,痛入骨,面上也賠笑而過。私下不停暴飲暴食,緩解心頭的痛苦。直到身軀日漸肥胖,最後容貌也毀了,再斂財無德,喝酒出醜,玩男寵,愛優伶,淪為上京笑柄,終於退去今上猜忌,放回封地。
十年磨一劍。
蠻金進攻的時候,見今上惶恐,太后害怕,滿朝文武驚慌失措,他雖在漩渦中心,心裡竟有瘋狂的快意。未料,葉昭橫空出世,阻止了蠻金的進攻,讓這群小人苟且偷生,實在可惜。在江北日日笙歌,荒唐度日。
東夏意圖染指中原,找他合作,提議以漠河為界,南北各治。
勝,報仇雪恨。敗,一顆人頭。
年過半百,膝下無子。這是天意,老天讓他了無牽挂地去復仇。
他要將父親心心念念想交給他的江山取回來。
德宗十五年,祈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