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江山/我能給你的,只有以後(2)
可是她說:「清詞,是我。」
愛女清詞。那麼,就是他「殺」了她父親,他們「殺」了她父親。
他想為她做的每一件事都事與願違,他顧不得胸口驚痛,急急辯解道:「這件事是我莽撞了,四哥給我發了電報的,可沒來得及,真的……」
「我知道。」她起了霧的眸光照在他臉上,「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好,對不起。」她一邊詞不達意地說著,一邊飛快地把那幅畫收進條匣里。
「婉凝——」他低低喚了她一聲,卻無可安慰。
顧婉凝匆匆抹掉了落到下頜的一滴眼淚,強自委婉而笑:「你這裡一定很忙,我來是私事,就不打擾你了。我答應了戴夫人,送……送他的靈柩去灃南,明天就走。」說罷,便抱了那條匣快步而去。
一直在門邊默然而立的蔡廷初跟霍仲祺點了點頭,也跟了出去,守在門外的馬騰這回乖覺得很,殷殷勤勤地帶路去了。
沙沙的雨線蔓延在無邊的夜色里,燈光拉長了人影,案前一莖無花的寒蘭,冷冽孤清。
雪後燕瑤池,人間第一枝。不知不覺,那首《菩薩蠻》就從筆鋒中流瀉而出,霍仲祺收起了遊離的神思,擱筆喝了口茶,忽然便蹙了眉:「馬騰——」
他那位貼身副官應聲而入:「師座有什麼吩咐?」
霍仲祺敲了敲杯子:「茶是你煮的?」
馬騰嘿嘿一樂:「川貝和蜂蜜是我找的,茶是小白煮的。」
霍仲祺摩挲著杯子,微微一笑:「難為你想得起來。」
馬騰笑道:「您要是覺得好,明天我還讓他煮。」
霍仲祺點點頭:「你們有心了。我這裡沒什麼事了,你去睡吧。」
「哦。」馬騰答應著退了出去,走到門口晃了晃,又「嘖」了一聲,轉了回來,「唉,師座,其實——」
「嗯?」
馬騰皺了皺鼻子,神情像是在笑,又有點兒發苦:「這不是我們想起來的。川貝和蜂蜜是虞夫人帶來的,夫人說快入冬了,您肺上有傷,叫我多留意。她說東西是給朋友帶的,順便拿點兒過來,讓我不用告訴您。」
霍仲祺看著杯子里蜜色的茶湯,靜靜一笑,眼神在暖黃的燈光下異常柔和:「明天你去送一送夫人,就說我有軍務,抽不開身。她既然說不用告訴我,那這件事就不要提了。」
虞軍將戴季晟靈柩密送回灃南,橫掃龍黔的端木欽遂通電各省,為國家民族計,止戈息武,服從江寧政府。端木欽表態在先,灃南等地的戴氏余部亦相繼接受整編。海內初定,各界關於新政府如何架構的議論漸漸升溫,多年動蕩之後,上至公卿下至黎黍,自有人希求倚靠一個強力秩序讓國家重回正軌;與此同時,也不免有人憂心軍人攬政,會重蹈扶桑人的覆轍……新聞紙上的筆仗時有火花,而深諳政局關竅的軍政要員則都在暗自拭目以待參謀總長何時「訓政」。
然而,就在眾人密切關注時局的時候,華亭和燕平兩地的報章上突然曝出了一條異常搶眼的花邊新聞。
說是花邊,卻又切中時局。文章言之鑿鑿,稱一個在江寧交際場里風頭標勁的名媛,名義上是旅歐外交官的遺孤,其實卻是戴季晟的私生女。這位戴小姐姿容冶艷,長袖善舞,同江寧政府的軍中新貴多有瓜葛,一度為人妾侍,早年還做過參謀總長的女朋友。
文章雖未指名道姓,卻有這位戴小姐幾箇舊時同窗的匿名採訪,說她風流驕矜,讀中學的時候就因為行事不檢被學校開除,后得某商界名流作保才轉到燕平求學,到了大學更是無心向學,在燕平女大僅念了一個學年,還整日和昌懷基地的軍官廝混……至於此女是否包藏禍心,意在探聽軍政機密,卻是「對尚未有實據之事,本報不作定論」。
一石投湖,漣漪千重。
一個早上,江寧的豪門公館里電話機都嫌不夠用了。
「除了她還能是誰?你忘記啦?學校開除她出了通知的,人人都看到了……對啊,虞四少去找了校長,槍都拍到桌子上了,才讓她回去上課的。」
「哎喲,我念給你聽哦……我家婷婷看到,說這一段寫的是小霍哦,是真的嗎?小霍啊?」
「這怎麼說的?哪個作死的這麼大膽子……那丫頭就不是個省事的,她還有個小囡咧,不知道哪兒來的。」
呂忱抖著報紙從桌上跳下來,咬開筆帽,在文章里勾出個圈:「頭兒,這寫的……不會是顧小姐吧?還有這兒,您看,留英受訓,叔父是黨部要員的空軍將官——不就是您嗎?嘿,這胡說八道的,也不怕總長封了他的報館。」
「這種東西有什麼好看的?」一早上到現在,陳煥飛桌上的電話就沒有停過,父親和叔父相繼嚴詞詰問之後,母親又若無其事地打過來「閑聊」,隻字不提那篇新聞,只說:「你年紀也不小了,你嬸嬸上次帶來的那個林小姐,我倒是挺喜歡。你要是不想現在結婚,先訂婚也好,相處一段時間,熟悉了再結婚,感情更好……」
呂忱訕訕笑道:「頭兒,實話實說啊,寫得還挺好看的。哎,顧小姐真是戴季晟的女兒?」
陳煥飛一臉不願意搭理他的無趣表情:「是又怎麼樣?」
呂忱忍了忍,還是沒忍住:「裡頭寫邵司令跟參謀部請辭去國,『或與此女有關』,難道顧小姐真是有意……」
「你都說是『胡說八道』了,還琢磨這些幹什麼?」陳煥飛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我是說寫您那段兒是胡說八道,這個說得過去啊!邵司令走的時候,您不也覺得怪嗎?」
陳煥飛看著他,又好氣又好笑:「寫我的是胡說八道,寫別人的就是真的?你早上出門兒撞到頭了吧?去告訴其他人,基地里不許議論這些子虛烏有的事。」
「是。」呂忱吐了吐舌頭,銜命而去,報紙卻落在了桌上。
陳煥飛看著他勾出的粗黑圈子,心事微沉。
這麼一篇東西,費心費力,卻有些莫名其妙,若是一年前弄出來,倒是有動搖人心的功效,可現在灃南已定,即便它字字是真,也於大局無礙了。況且,弄這麼一篇文章,風險也極大,就裡頭被它編派的這些人,不必說虞浩霆,就是他,也未必沒有叫人求生不得的法子。什麼人要花這麼大的工夫去抹黑一個女人?
一念至此,不免有些擔心,出了這樣的事情,父母長輩不過是擔心總長那裡對他心有芥蒂,他自知無礙,時過境遷也就算了,可她呢?總長眼看著要再進一步,外人看來,她要做總長夫人原本就難以差強人意,如今更是流言廣布,她要怎麼辦呢?
真是「好」文章!
處處似是而非,又件件有據可考。
虞浩霆疊起報紙,先撥了官邸的電話:「夫人起床了嗎?今天如果有電話找夫人,都不要接進來,就說夫人不在。如果夫人要出門,讓她務必等我回去。」
這人對她的事知道得這麼清楚,又如此處心積慮,一定是他身邊的人,可他一時之間竟然想不到會是誰,又有什麼理由這麼做。他正思量是叫誰去查,當值的侍從官忽然敲門通報:「總長,汪處長有事想見您。」
大概也是為了這件事,虞浩霆搖頭一笑:「叫他進來吧。」
「總長。」汪石卿一進來,目光就落在了虞浩霆面前的那份報紙上。
虞浩霆屈指敲了敲:「你看了嗎?真是好文章,我正想著這是誰的手筆。」
「總長,您不用查了。」汪石卿眉睫一低,坦然道,「這件事,是我做的。」
虞浩霆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向後靠在了椅背上,目光漸漸犀冷:「為什麼?」
「屬下……」汪石卿頭垂得更低,眼中卻有熱切的執著,「於公於私,顧小姐都不是總長的佳配,屬下斗膽,請總長慎重。」
虞浩霆雙手交握在胸前,側眼審視著對面的人,緩緩道:「她已經是我夫人了。」
「沒有登報,沒有行禮,總長說不是,她就什麼也不是。」
「是嗎?」虞浩霆冷笑,手指用力點在那份報紙上,「那你為什麼不來跟我說?要做這些。」
汪石卿只覺得他冷冽的目光掃得自己頭皮發麻,但該說的話他必須說,否則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屬下這麼做,只是希望顧小姐能知難而退。」
「知難而退?」虞浩霆咬牙重複了一遍。
「是,她若真是對總長情深義重,又何須計較一個名分?總長要是放不下她,大可金屋藏嬌;霍小姐也好,別的名門閨秀也好,都不會容不下她……」
「汪石卿!」
虞浩霆霍然起身,卻見一個快走到門口的侍從官頗有些尷尬,不知是進是退:「總長,這是新印好的標準地圖,您說要是有了……就給您送過來。」
虞浩霆點點頭:「拿過來吧。」
那侍從官放下地圖,趕緊低著頭退了出去。
嶄新的油墨味道彌散開來,淡彩拼就,曲折有致,這就是他們十年風霜十年戎馬地定的江山版圖,自今而後,唯願金甌無缺。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彼時年少,愛上層樓,他和朗逸在前朝的舊城垛上,看雪夜高曠,陵江奔流。他說:「江山不廢,代有才人。秦皇漢武都以為是自己佔了這日月江川,其實——不過是用己生須臾去侍奉江山無盡罷了,反倒是江山佔了才人。」
他聽著他的話,心弦萬端,有一根應聲而斷。
斷的那一弦,叫寂寞。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那年在綏江,莽莽山河銀裝盡覆,小霍問他:「四哥,你這輩子最想要的是什麼?」他說:「平戎萬里,整頓乾坤。」
那年他七歲,父親把他抱上馬背:「這個天下,等著你來拿。」
這個天下,等著你來拿。
他看著鋪在面前的地圖,忽然明白,這麼多年,他和她之間隔著的——不過是他的江山,她的身世;她的患得,他的患失。
那天,她蜷在他懷裡,同他說起那些往日秘辛:「我想,他對我媽媽,總是有過真心的,只不過那時候,他更想要別的。」
她不敢讓他選。他這才醒悟,他看到那封信的時候,為什麼會那樣生氣,他氣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他從來都沒能讓她相信,他根本就不需要選。
她不是不信他愛她,她是不信,兩心所系抵得過萬里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