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番外:笑問客從何處來(3)
他籠在她身上的目光越來越溫軟,驀然回顧,他變了這麼多,殺伐賞黜、進退迴旋,人前人後對誰都留三分提防,一言一語都唯恐泄露半分真心,當年那個千金買笑、銀篦擊節的五陵公子再也沒有了……什麼都變了,不變的,彷彿只有她。依舊是刻在他心底的玉顏如夢,一顰春山愁,一笑秋水灧——那夢裡,有他的春風白馬、年少風流,也有他的山窮水盡、痛徹心扉……那些永生難忘的情戀痴嗔都在不知不覺間化入了骨血,沒有她,就沒有此時此地的他。
見了她,他忽然就卸下了一身甲胄。
從湖面撫過的風輕柔得像他的眼波,他走在她身邊,深深吸了口氣,心底湧起一股不同尋常的快活:「你在明月夜訂位子,是想吃什麼?我叫他們備了條鰣魚,待會兒用筍燒了。」
顧婉凝抿了抿唇,柔柔一笑:「該說的話我都說了,你忙,我就不耽擱你了。」
霍仲祺一怔,下意識地接了一句:「我沒事。」卻見顧婉凝螓首輕垂,濃密的羽睫遮去了閃亮的眸光:「你不用跟我客氣了,我知道你這些日子事情多,攸寧到皬山去玩兒,都說三五天見不到你一面。」
霍仲祺聽著,已然明白了她言外之意,點頭笑道:「他八點鐘就睡了,哪兒能看見我回來?」
戰捷和白瑞生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雖然聽不清他們兩人說些什麼,卻眼見得霍仲祺談笑間儘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倜儻。想起前些日子侍從室的人閑話,說起總長當年是江寧首屈一指的風流子弟,他只是不信,眼下這光景倒有那麼幾分意思;又想起前日他送了花回去,霍仲祺細細問了他在皬山的情形,唇邊始終一縷笑意溫存……莫非那些影影綽綽的傳聞也不儘是虛言?
念頭一轉,舊年畢業典禮時校長親自訓話授劍的情景不期然閃了出來,那樣清華峻烈的凜然風度,真真是只堪仰望,他望著霍仲祺的側影,琢磨了一陣,忽然覺得總長大人有些可憐。
霍仲祺送罷顧婉凝上車,在夕陽的餘暉里靜靜站了一陣,回頭吩咐戰捷:「接夫人去明月夜——再叫人到順祥齋去買一份馬蹄糕。」
除了致嬈的貼身丫頭碧縷,里裡外外的婢僕都被打發開了,謝夫人按了按眉心,鮮甜香醇的祁紅呷在口中也品不出好滋味:「說來說去,還是先前他去聽了兩回戲,這回往皬山送了盆花……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怎麼就至於鬧成這樣?」
謝致嬈繃緊了面孔,一腔酸熱在眼眶裡打了個轉,謝夫人見狀,給對面謝致嬈的堂嫂遞了個眼色:「你們小夫妻的事兒,我也勸不明白,讓你嫂子幫你出出主意吧。」說罷,又拉著致嬈的手輕輕拍了拍,「明天就回去吧,你就是不顧著仲祺,也要顧著孩子。」有些話,做長輩的不好開口,她本想著陳安琪和致嬈年歲相仿,或者能勸說一二,可謝致軒一聽就搖了頭,安琪是個直性子,又和顧婉凝要好,說起這些事,說不定還沒勸就吵起來了,謝夫人只好把他堂哥謝致遠的夫人貝欣怡叫了來。
「我不回去。」謝致嬈咬著牙低聲道。謝夫人嘆著氣慢慢走出去,貝欣怡順勢坐到了她身邊,笑吟吟地覷著她:「我聽了半天也沒鬧明白,你這到底是跟誰生氣呢?還是那個戲子的事?不過是他多去聽了兩回戲,又沒真的弄回來。」她一面說,一面用果簽戳了顆鹽津李子遞給致嬈,「你就酸成這樣?」說著,自己也挑起一顆含了,揶揄道:「不是嫂子替他說話,你去年弄的那一出,人人都『佩服』你把總長大人挾製得連戲都不敢聽——可這是好話嗎?」
謝致嬈頰邊一紅:「我不是跟一個戲子置氣,你知道……」話到嘴邊,又咽了。
去年文廟街有個冒紅的清唱小旦,不知怎的入了霍仲祺的眼,饒是他公務冗繁,兩個月裡頭往文廟街去了三回,回回都只聽她一折《思凡》。事情落在謝致嬈耳里,她不吵不鬧,卻是去文廟街包了那小戲班的場,一折《思凡》叫那小旦唱了五遍……霍仲祺知道了也沒說什麼,卻是此後再不去聽戲了。於是,人人都道小霍夫人有手段,早年霍仲祺是何等的風流脾性,如今竟對夫人這樣服帖。
「你以為他真的不上心?上個月那小戲子嫁人,他一份賀禮送了這個數。」謝致嬈沉著臉色比了個手勢。
貝欣怡卻不以為意:「人家因為你把嗓子唱倒了,他要是不管,那像什麼話?你這麼掃他的臉,他一句話都沒有,你還要他怎麼樣?」
謝致嬈去搓磨那戲子原是一時心障,沒想到那女孩子年紀小,當場就倒了嗓子,她想起來也覺得事情做得不妥,可嘴上卻不肯服軟:「他為什麼去聽戲,他自己心裡知道。」
「那也是過去的事了,你怎麼又翻出來說呢?」貝欣怡聲音低了低,「就是他跟……也是陳年舊事了。過去的事,既不能改,也抹不掉,他就算心裡存著個影兒,終歸是個斷沒指望的鏡花水月。你要是較這個勁,那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了。」
「陳年舊事?」致嬈揪著沙發靠墊上的流蘇,嘴唇抿去了一半:「四哥一走,他就巴巴地養了花給人送去,我問起來,他手下那班人,一個個都說不知道,要是真的沒什麼,他們何必糊弄我?」
貝欣怡奇道:「他們都不說,那你怎麼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謝致嬈賭氣丟下一句,兩個人一時都沒了話頭。
「你呀,還是在家裡做小姐的脾氣。」貝欣怡撥弄著手上的一枚藍寶戒指,覷了她一眼,「要我說,當初你就應該把那小戲子弄回來。」
致嬈杏眼斜飛,哂笑了一聲,顯是十分不以為然。貝欣怡也不惱,反而又靠近了些:「一個戲子,說穿了就是個玩意兒,逗弄兩天也就扔了。他要是真起了這個意思,正心虛著呢,你替他辦了,他只有更念你的好,你再撒個嬌使個性子,他也只有打點起幾倍的小心百依百順地去哄你。」
她見謝致嬈仍是神色憤憤,遂更加推心置腹地道:「退一萬步說,要是他真敢把那小戲子留下,想怎麼整治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只一條,不要自己出頭,就叫你哥哥去,連那丫頭帶著仲祺一道兒發作了,上頭有公公婆婆,下頭有攸寧,霍家不許納妾,事情鬧出來,人怎麼弄回來的,還叫他怎麼弄走。」
貝欣怡呷了口茶,見致嬈專註在聽,遂輕輕一笑:「裡外上下,只有說你賢惠委屈的。可你這麼一鬧,他嘴上不說,心裡認準你個潑辣狠毒,你划算嗎?」
「……那現在還能怎麼辦?那小丫頭也嫁人了。」致嬈顰了眉尖,眼中一縷惘然,貝欣怡聽著,竟是「撲哧」一笑:「我的傻妹妹,你想到哪兒去了?我是借這事給你打個比方,哪兒是讓你……說到底,就是你自己要拎得清楚,是你一時出了氣要緊,還是他心裡怎麼想你,你們夫妻倆長長遠遠一輩子要緊,只要你自己拿穩了主意,裡子面子一準兒都是你的。」
致嬈被她說得氣苦裡也忍不住一笑:「你就是這麼對付我大哥的?」
貝欣怡輕嘆了一聲,擱下手裡的茶杯:「致嬈,嫂嫂勸你一句:至親至疏夫妻。有些事,不該知道的,你就得不知道。仲祺年輕的時候風流荒唐是有的,可他心地好,跟你打小一道兒處得也好,只有忍讓你,沒有欺負你的。他要真是存心讓你不痛快,不聲不響在外頭養個小公館,你一點兒法子都沒有——昨天他來接你,你不回去,那他以後要是不來了,你怎麼辦?」
「他不來,我就不回去。」致嬈話雖倔強,聲氣卻軟了。
「這是氣話。」貝欣怡笑著站起身,理了理旗袍的褶皺,「還有一條,你要是怕他不來,下次走得再急,也記著把攸寧帶回來。」
檀園高樹美墅,幾棟形制相仿又各有洞天的洋房隱在扶疏花木之間。安琪難得有興緻下廚,說是跟個法國廚子學了煎牛排,賣相還好,滋味卻著實是讓人消受不起,她自己嘗了也臉紅,逼著謝致軒切了兩口,嘻嘻一笑也就放過了他。夫妻倆正商量著去哪裡尋正經牛排吃,謝夫人突然打了電話過來,謝致軒那邊一講完電話,陳安琪便笑道:「是叫你去給致嬈做和事佬吧?」
謝致軒聳了聳肩,「咱們去母親那邊吃飯?」
安琪對著鏡子抿頭髮,珊瑚色的嘴唇輕輕一嘟:「我去雅匯吃牛排——免得我說了什麼話別人不愛聽;反正你家裡盡有會說話的,能揀著別人愛聽的說。」
謝致軒摩挲著她的肩苦笑:「你就那麼不愛見我堂嫂?」
安琪在鏡子裡頭白了丈夫一眼:「這是你說的,我可沒說。我只是不愛見她一肚子算計,面上還要裝好人,她這兩天急著攛掇致嬈回霍家,還不是為了軍購的事?要我說,乾脆叫他們離婚算了,當初尋死覓活逼著要嫁,現在又這樣,何苦呢?」
謝致軒品評著她身上的衣色,幫她在妝台上挑首飾,閑搭了一句:「哪有勸別人離婚的?」
安琪撫著謝致軒掛在她頸間的鏈墜,也嘆了口氣:「明年參謀本部要改國防部,那邊現在什麼狀況你又不是不知道?致嬈要是發發善心跟他離了婚,仲祺還有幾天清靜日子過。」謝致軒聽著,忽然在她肘上捏了下去,安琪臂上一麻,縮著身子「哎喲」了一聲,惱道:「你幹什麼?」
謝致軒卻又捏了捏她的臉:「你這胳膊肘拐得不對了啊——這麼替他著想?」
安琪氣呼呼地轉過身,反手在他臉上使勁兒擰了一把:「我就是!你吃醋啊?」
謝致軒捂著臉倒吸了口冷氣:「你這下手也太重了吧?」
安琪撥開他的手看了看,果然有兩痕紅印子,指尖輕輕點了點,想笑,又忍了,攬著謝致軒的頸子,在他頰邊親了一下:「別人我掐著還不順手呢!」
謝致軒摸摸臉,磨著牙點頭附和:「……能讓夫人用著順手,也是我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