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今古山河無定拒(12)

第198章 今古山河無定拒(12)

他身上穿著再普通不過的便裝,沒有一點表明身份的東西,神情卻比大帥元修還隨便,毫不在意自己身前坐著的是皇帝,正好奇地打量著他。司馬謙知道軍中只有一人是這般模樣,那便是帶領五千士兵將草原攪得天翻地覆的任平生了。

對此人的武功他早有所聞,看來此人有辦法讓他再把軍報吐出來!司馬謙迎著他興緻勃勃的眼神,尷尬地道:「吃了幾個時辰,怕是沒有用了。」

青瞳沒有理會任平生,又問:「沒了軍報,但是你還是一路趕來,是否你看過軍報,記得其中內容?」

「是的,將軍撰寫軍報時,末……末將就在一旁。」司馬謙面對她還是很緊張,舌頭有點打結,他吸了一口氣才道,「元恪禮將軍派末將前來,原本就是為了萬一軍報上寫得不清楚,可以當面詢問末將。」

「哦?你清楚布防?想必這些布防也有你的提議吧。」

「是!」司馬謙沉聲回答,洛川的布防一半以上出自他的建議:「洛川原本在山腳布下三重拒馬,現在改到山腰,馬匹沖至半山,三重拒馬足以抵消——」

他準備詳細說明布防改動情況,誰知青瞳一擺手:「這些今晚回去寫個條陳,不用在此說了。洛川大捷,我軍用三千傷亡換到西瞻一萬多騎兵,足以證明你們的布防合理可靠。」

「是。」司馬謙馬上閉緊了嘴。軍報上寫的就是這些,如果不讓他說,那他就沒有什麼話可說了。

青瞳沉吟良久,突然又問:「司馬謙,你原本是陳平關守將?因為大帥增調兩萬人守關,就將副將元恪禮換下你了?後來兵敗,元恪禮便將你一起帶到了洛川防線?」

司馬謙吃不准她是什麼意思,看了一眼一旁站立的元修,十分尷尬,卻也只好道:「是。」

「嗯,你們出了陳平關之後,被西瞻回擊,追你們的有多少人?」

「開始的時候不過千餘人,看似經過長時間奔跑,十分疲累,隊伍都跑散了,正在河邊休息飲馬,元恪禮大人於是決定突襲,不料——」

「不料中了圈套?西瞻人另有埋伏?」

「正是。」司馬謙回答,「末將也曾仔細觀察地形,發現那裡地勢平坦,方圓十里也不會有什麼埋伏,這才放心出擊,卻不料西賊在如此冬日,卻伏於冰冷的水中。」

「西瞻人的確強悍些,向來不怕吃苦。不過隱匿於水中這種辦法,卻沒見他們想出來過……」青瞳思索一下,問道:「既然他們將你們誘出這麼遠才動手,必然是存了全殲的心思,但你們中了計,卻能大部分都逃脫,以致能及時支援洛川,想必有些緣故?」

司馬謙有些奇怪,皇帝提起敵人的時候,並沒有用軍中習慣的「西賊」這種帶著貶義的稱呼,他略感有些不習慣,卻也無暇品味這背後的意思。皇帝語氣一直平淡,簡明扼要,但所問的問題,總是切中要害,讓他不得不提起全副精神去應對。

「末將僥倖,懂得幾句西瞻話,戰到中途聽見有西瞻人叫一個三十幾歲的人台吉,知道這是個重要人物,便帶隊猛衝,西瞻人為了保護此人,亂了隊形,元恪禮將軍帶著軍隊抓住機會,及時撤出。」

上面半天也沒有聲音,司馬謙偷偷抬頭,見皇帝眉頭緊緊皺起,似乎正在思索什麼難題。他大氣也不敢出,帳中便沉默了好一陣子。

「聽說元恪禮衝出之後,急著要回陳平關,是你攔住了他,說陳平關必然已經失去,要從玉門郡繞過關后,才有奪回的希望?」

「末將無能,不知玉門郡已有敵人攔截,以致貽誤戰機——」

「什麼戰機?!」青瞳擺手打斷他,「你若不阻攔,兩萬陳平守軍、兩萬玉門守軍全得斷送,那還哪裡有洛川大捷?」

司馬謙很想謙虛一下,但是看皇帝的臉色並不好看,沒敢作聲。

「今晚你收拾一下,不要回洛川了,就去雲中呼林關鎮守吧。」

司馬謙有些為難地看著她:「陛下……」

呼林關可不比陳平關,陳平關只是一座關口,常備守軍只有三千人。而呼林關實際上是一座附帶很多縣鄉的城池,又是緊挨西瞻的大苑第一道門戶,所轄常備軍足有三萬。

三千守軍可以由一個參將率領,可是三萬士兵中,參將需要十個,副將也有三個。

以前鎮守呼林關的可是二品定遠將軍周遠征!那是主將!周將軍死後,坐鎮呼林的也是個三品軍銜的威遠將軍!他一個參將,怎麼能領導得動?

「呼林關主將受傷不輕,送去渝州天凌城醫治去了。你領四品果毅將軍銜,做他的副手,暫代他行使主將職能。」

司馬謙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四品將軍?自己沒聽錯吧?

直到這時,青瞳才露出一絲微笑:「打仗的時候官升得快一點沒什麼可奇怪的。」

十六

司馬謙做夢一般走出中帳后,青瞳眉頭立即又鎖了起來,回望元修:「你發覺有什麼不對沒有?」

元修默然不語,用指甲在桌子上輕輕地刮,這是他思考問題時的習慣,青瞳也沒有催他,聽著那令人煩躁的咯吱咯吱聲,安靜地等著。

過了好一會兒,元修還是搖搖頭,嘆道:「若說不對之處,臣能說出很多,但是忽顏為什麼要這麼做,臣愚鈍,實在想不出,陛下可否為我解惑?」

青瞳搖頭苦笑:「我很想為你解惑,可惜抱歉得很,我也想不出!」

青瞳跟在軍中,她有車輛代步,並沒有感受寒風之苦。司馬謙連夜將元恪禮的軍報默想出來,工整地抄錄呈上,青瞳叮囑了他一些事宜,就打發他趕路了。

司馬謙來的時候只是小小參將,帶著幾個人千里奔波,給元恪禮跑腿送信;走的時候官職卻已經在元恪禮之上,帶著元修特別選出的一萬精兵,浩浩蕩蕩而去。這些步兵都配了馬匹,速度遠比大軍行進要快,不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青瞳坐在搖搖晃晃的車中,拿著軍報搖搖晃晃地讀。司馬謙寫得十分詳細,他揣摩皇帝心思,似乎對戰役細節很感興趣,於是將陳平、洛川兩處戰鬥的經過仔仔細細寫了下來。

表面上看來,是洛川大勝陳平大敗,但是死在陳平關腳下的西瞻士兵是洛川的一倍有餘。要叫青瞳說,陳平關取得的勝利更大。西瞻國土面積雖然比大苑大得多,人口加在一起,也只有大苑的十分之一左右,對他們來說,最怕的就是士兵損失。

元恪禮雖然丟了陳平關,但是那五天據守的成績還是可圈可點。司馬謙都陞官了,即便不升他的官也不應該過分苛責,青瞳提醒自己,記得叫元修嘉獎了洛川守軍,再飛鴿傳信,讓已經有了足夠經驗並能修改工事的元恪禮前往大散關幫助守關,元恪禮定能看出此舉是準備給他積累軍功,心裡就會安定了。

她用指甲在此處掐了個記號,就接著專心讀下去。洛川的布防修改得不錯,但是並不是所有的項目都適合推廣至所有關口,至少別處未必有洛水那樣的急流可以依仗。司馬謙為人厚道,替元恪禮說了不少好話,此次洛川大捷,和元恪禮身先士卒衝擊刺激士兵士氣是分不開的。青瞳邊讀邊在這裡也掐了個記號,能做到臨敵不懼的將領也挺可貴,何況元恪禮這裡還有元修的面子在。

讀完之後,青瞳不禁暗暗嘆了一口氣,洛川大捷的戰果還可以再擴大一些!如果她是元恪禮,就會綴著敗兵對西瞻營地來一次突襲。

此刻西瞻大軍都明明白白在自己身前,又不是像陳平關一樣,有十萬軍隊在後背虎視眈眈,何況此次薛延陀部兵敗也是真敗。西瞻本部對逃竄回來的友軍無法不救援,跟在他們後面,不需要深入,薛延陀殘兵自己就能將自己的營地沖亂。

雖說不可能解決敵人,但是這個便宜一定佔得不小了。青瞳不禁覺得手心有些發癢,如果她現場帶兵,隨時觀察戰機,敵人至少要多損失一倍人!

想到這,青瞳手心突然真的發癢了。她心中明白是怎麼回事,煩躁地握緊右拳,咚的一聲在車子壁上擊了一下。

多留一倍的人下來,他那邊……

停!忽顏都不心疼,你替他想呢!不要想這些,想眼前的仗!西瞻士兵一共二十萬,現在還應該剩下多少?十六萬還有沒有?是他手中人數的五倍多,似乎也沒有多厲害,只有三萬人會不會……

停!想別的!西瞻人進犯關中,幾仗打下來苑軍損傷有多少?卻也沒有他青州入關殺的人多……

這樣不行,只要和打仗有關,和西瞻人有關,就不可能不想他!青瞳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胡思亂想些不相干的事——到底是軍中,拉車的是戰馬,跟在旁邊的都是粗心的軍士。以往她乘坐寬大的御輦,只需腳尖輕輕蹴一下,抬輦的六十四人就立即將輦車穩穩定住。此刻她砸了車壁一拳,卻也無人發覺。

就像他在軍營中突然從背後抱住她,也沒有人察覺……

好熱!右手掌心……好熱!青瞳緊緊咬著嘴唇,越是想岔開思路,越是想個沒完,無論強迫自己想什麼,思路都能繞到同一個終點。到最後,她已經沒有別的念頭,全身都好像不存在了,只剩下一隻越來越燙的右手。

青瞳長長嘆了一口氣,終於向那個固執的念頭投降,她慢慢地、臉上帶著憐惜的神色展開自己右手。掌心處那隻鷹已經鮮紅清晰得如同要展翅飛出。

山洞裡,他用臉頰摩擦著她的掌心,輕輕地說:「你看……你只要一想我,就會心痒痒……」

「胡說,只是手心!」

「手心也是心啊……」

「你看……這個就是我,我在你心裡了……」

一激動,就會血脈加速。血脈加速,就會手心發癢。手心發癢,就會想起他來。想起他來,就會血脈加速……這是一個解不開的死循環,她還往哪裡躲呢?

一滴眼淚滑下來,青瞳閉上眼睛,將略顯蒼白的柔軟雙唇,向那隻鮮紅色的血腥戰鷹湊了過去。

不再躲,躲不了,她也不想躲。

車簾呼的一聲被掀開,任平生伸頭望進來,問道:「出什麼——」

從知道上次青瞳在軍中被人抓走,現在他幾乎無時無刻不陪在她身邊,剛剛去方便一下,誰知還沒到方便之處,便聽到車中傳來一聲悶響。其實那聲音也不大,周圍的軍士都沒聽見,但是他耳力何等出眾,又是全心全意地記掛著,所以隔著山長水遠,他倒聽到了。心中一驚,他也顧不得方便了,縱身飛掠而回,剛想問:「出了什麼事嗎?」,卻見那個身影縮在車子一角,縮成小小的一團,雙目緊閉,正捧著自己的右手深深親吻。

車帘子掀開帶進的光線讓她驚覺,青瞳抬眼望過來,她的眼神帶著些許茫然,陽光照在她淚痕斑斑的臉上,一點一點閃耀著光。

任平生如同被泰山砸進心口,悶極了痛極了,他咧嘴做了個他現在能做出來的最滑稽的笑容,笑過之後,便放下帘子。

帘子一落下,笑容立即在他臉上掩去了,此後一日,身邊所有士兵都感覺到,一向可以隨便嬉笑打鬧、誰說什麼也不生氣的二皮臉任統領,今天曠古難得地心情不好了。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

十七

之後的幾天里,兵道上哨兵身影絡繹不絕,不斷有各種消息傳過來,西瞻和大苑在雲中涉州展開了拉鋸戰,雙方互有勝敗。按次數來說是西瞻勝利的次數多。按結果來說就是大苑勝利的成果大,僅在洛川和陳平關這樣要塞之地兩戰之後,大苑就殺死了將近兩萬名敵軍,加上玉門郡、鎮川、桔谷、遐蘆郡等地的戰役,短短二十幾天時間,西瞻軍已經減員近六萬人了,而且死的不是輔兵,不是步兵,不是掠奪來本就作為炮灰使用的奴隸,而是最精銳的騎兵。

這是以往周毅夫抗敵二十年也沒有取得過的戰績。按照習慣,西瞻軍隊是不會對著一個關口強攻的,他們行動來去如風,打敗他們還可以做到,但是要讓他們無處可逃,那可就難上加難。

所以整個中軍都喜氣洋洋,似乎有用不完的勁,一天行軍六十里沒有人感覺疲累,人人都恨不得快一點趕到戰場。

西瞻軍如同瘋了一般四面攻打,也如同飛蛾撲火一般四下丟下屍體。勝利來得太容易,青瞳心中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元修也是一樣,所有的士兵都興緻勃勃,只有兩個主要人物每次互相看看,眼神都是憂心忡忡。

他們這一隊人中最聰明的應該是蕭瑟,但是術業有專攻,蕭瑟對征戰一竅不通。他只有敏銳的政治嗅覺,沒有敏銳的軍事嗅覺。

青瞳最初還想指望他能出個主意,誰知叫他來中軍帳幾次,他都是沉默不語,似乎心事重重。據說相國白天也坐在車中沒有出來過,青瞳也就不為難他了。他的車子比青瞳自己坐的那輛還舒適些。他有殘疾,行軍一整天坐在車上不動,也是很累的,青瞳特地將暖和柔軟的車輛讓給了他,就讓他好生休息一下吧。

就剩下她和元修每天在中軍帳大眼瞪小眼看著不計其數的好消息。好消息人人喜歡,但是要經過自己努力了之後的好消息,接受起來才心中有底。

兩個忐忑不安的人仔仔細細查看連日來的軍報,一個字也不放過,意圖找出些陰謀的痕迹。但是沒有,西瞻士兵實打實死了接近六萬人,現在只剩十四萬餘。死的人越多,是陰謀的可能性越小,無論什麼陰謀都要有人才能執行,二十萬軍隊奈何不得大苑大軍,舍了六萬人命能怎麼樣?真的化成厲鬼來複仇?

突然,任平生輕輕咦了一聲,指著軍報上被元修畫上痕迹的部分問:「怎麼好像每逢大面積傷亡,死的都是西瞻部族屬兵,不是西瞻本部的精兵?我怎麼覺得忽顏這一手,這麼像借刀殺人呢?」

元修一愣:「任大哥,你怎麼知道死的是屬兵還是精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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