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雲牽豪情到天外(4)
青瞳一瞬間,眼淚幾乎湧出,她咬著嘴唇道:「蕭瑟,謝謝你。」
「不,青瞳,謝謝你!」蕭瑟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道,「我替一個人謝謝你,你完成了他的遺願。」
青瞳使勁咽了一口口水,心中有所猜測,卻又不能明說。
蕭瑟微笑道:「他死前說了一句話,如果你的回答讓我滿意,就讓我將這句話帶給你。」
「什麼話?」青瞳輕聲地問,生怕聲音大了,就驚醒了一個美夢。
「他說:『回來吧,有人一直在等你!』」
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是容不下的呢?他能容忍不是他的骨肉坐上西瞻的皇位,你能容忍西瞻的百姓進入你的國家生存,那麼,天地之間,也沒有理由,偏偏容不下一段真摯的感情……
六
苑軍在築城!
速離部的族老花結老人帶著剩餘的族人,踏上異國土地之後,第一眼就看到了苑軍在築城。
族老是部族中最見多識廣的人,但是花結這一生,也沒有見過這麼雄偉的城池。雖然現在城池還只是一個雛形,但是已經可以從地基的深度、城牆的範圍、城磚的厚度看出,這座城築好之後,將是多麼牢不可摧。
在北部另外一條要道上,遙相呼應也有這樣一座城正在興建。大苑人許諾,有這兩座城的保護,即便草原上的可汗們不滿意他們的叛逃,也沒有本事將他們追回去。
跟著速離部同時南下的還有大大小小十幾個部落,據說他們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還有大量的人正在南下途中,前前後後,可以收容一百萬戶!
花結聽到這個數字瞠目結舌,無法想象一百萬草原人同時前來,那是個什麼景象!一百萬人都能住進來,大苑自己國家的人還有地方住嗎?
他向帶領他們前來的會講西瞻話的士兵小心詢問,結果這個問題讓那個年紀不大的士兵大聲笑了起來。
「族老,在你們草原是那樣,可是大苑卻遠遠不是那麼回事啦!雲中地區一共有三個州,每個州都下轄五六個郡,每個郡又轄三四個城,每個城又有幾個縣,每個縣又有幾個鎮,每個鎮又有幾個鄉,每個鄉又有幾個村……哎,這麼和你說吧,我大苑人口超過一百萬的城市,足足有七個呢!這次接收你們這一百萬人的可是雲中整個三個州,你們就是再來十個一百萬,那也能住得下!」
花結目瞪口呆地聽著,什麼州、郡、縣、鎮、鄉、村……他只有一個感覺——暈!他不知道這個士兵說的是什麼,許許多多的事情都超出了他的知識範圍。老人懼怕改變的天性讓他始終恐懼,不像族中年輕人,一路走來,忐忑中已經帶了些期盼。
他並不是仰慕大苑才來的,族中青壯年都跟著大汗打仗去了,結果一去不返,部族又被馬匪燒光了糧食和乾草。就在不久之前,最後幾隻牛羊也吃完了,他們速離族,已經被草原大神無情地宣布了命運。就在這個時候,大苑人來到草原,帶著糧食,四處鼓動,讓牧民跟著他們,去到他們的國家生活。
他們還編了一首歌,哼唱著「大苑處處是豐饒的土地」。這首歌乘著草原的風,迅速傳進了每個人的耳朵里。
當然,大部分人還是將信將疑的。但是速離族已經別無選擇。草原大神既然讓這些漢人在他們走投無路的時候到來,那麼他們就跟著走吧,走向生存還是走向地獄,都是草原大神給他們安排的命運!
速離等十幾個小部落,加在一起不到五千人,就這樣被迫見證了一個歷史時刻,成了大苑國土上第一批西瞻居民。
他們和後來的百萬人一起,度過了一個半飢半飽的艱苦冬天。隨後莫名其妙地,雲中有了大量金錢支援,之後的日子就好過了。
那個最初讓他們嚇得要死,後來讓他們真心敬重的藍眼睛妖怪,帶領著各個部落、各個民族,既包括了西瞻人,也包括了回遷的大苑人,一點點地開墾,一點點地建設,讓廢墟變成城鎮,讓荒田變成沃土,原本有一千萬人口就讓花結吃驚的雲中,在花結老人去世的時候,人口已經達到兩千萬,成了大苑第二大產糧重地。在大苑的後面的史書中,提起雲中,都叫它——塞上江南!
不過,這是十幾年之後的事情了,眼下可遠沒有那般美好。剛剛到達雲中的速離族人,被安排在離草原最遠的雲中涉州。苑人讓他們都住進固定的房子里,不再是一個部落擁有一片草場了,他們被人限制行動,和那些苑人生活在一起,小範圍接觸,被人要求學一些完全不會的手工工作,在別人的命令下參與完全不熟悉的築城、墾荒、紡織……藉此換得生存必要的一切。
到處都有聽不懂的漢話,到處都讓他們忐忑不安,談不上對未來的盼望,談不上對生活的憧憬,現在這個時候,他們經常向草原大神祈禱的,只是生存和未來的方向而已。
他們不知道,就是這樣簡單的祈禱儀式,也會被大苑京都的人利用,掀起又一輪政治風波。
大苑,京都,年除夕下午。
年三十剛到,百姓等不到晚上,大白天就零零星星放起鞭炮來,走在街上,不是這裡響兩聲,就是那裡響一串,到了下午再看,街道上處處都是鞭炮炸開的紅色紙皮,襯著皚皚白雪,喜慶逼人。
百姓一點兒也不為皇帝老爺們的事情發愁,他們只是欣喜地察覺,這麼長時間的顛沛流離之後,近來一直都風平浪靜,世道似乎要太平了。
苑瀣提著筆正在寫「福」字,今天一天他已經寫了幾百個斗大的「福」字,被小太監收起來晾乾,鋪滿了文華殿六個偏殿。這是大苑的習慣,每年除夕,皇帝要給在京五品以上的官員,每家寫一個「福」字,名曰:「賜福!」
他揉揉手腕,苦著臉看一旁掌墨的內侍。內侍知道他的意思,趕緊安慰道:「還有五十四個,快完了,陛下!就快完了!」
撲哧!苑瀣笑了出來:「朕快完了?大過年的,你這樣說朕?」
內侍臉色大變,啪地給了自己一個重重的耳光:「是奴才胡說!陛下不會完的!陛下勤政愛民,德高天佑,您才是皇長子,您才是正統,老天在上!苑室列祖列宗在上!一定會保佑陛下的!」說著眼淚也流了出來。
這內侍叫郭為,九皇子生母司徒慧在世的時候,他就已經是德妃身邊的首領近侍了。後來德妃獲罪死去,他也被貶雜役所,很是吃了一點苦。九皇子登基之後念著舊情,又將他提拔到身邊做個杏衣管事。這職位在太監里是僅次於總管、主管的第三等人物,也算高位了。郭為是看著九皇子長大的,要說現在宮中誰最真心對苑瀣好,也就是這個內侍了。
見他這樣,苑瀣心中不忍,道:「好了好了,朕都不介意,你介意什麼?是不是快完了不是咱們說了就算的。」
他笑著指指桌案:「累死朕了!朕現在終於明白皇妹為啥沒事了還不回來,她想抓人出苦力啊。朕看了禮部章程,整個正月里都有事!祭祖、祭天、祭忠烈祠,勞軍、巡城、上元節親民……禮部撰寫的祭詞繞嘴磕牙,讀起來都費勁,還要求朕背下來!朕三天才背下來一篇!」
郭為柔聲安慰:「奴才伺候德妃娘娘的時候,也總聽先皇抱怨,其實祭詞每年都是一樣的,開始兩三年費點勁,後面就好了。」
苑瀣嘴角帶著一絲玩味的笑,後面就好了?後面好了和他還有什麼關係?他還能主持下一年的郊祭大典嗎?說青瞳不回來是因為不想寫這些「福」字,那是開玩笑,他知道青瞳在西北正忙什麼呢。
遷一百萬西瞻災民入境!真是大手筆,敢做這種事情的古往今來有幾個人?他苑瀣甘拜下風,苑家有這麼一個人在是好事,他還要爭什麼?
家天下!他們苑家已經化家為國了,對於普通人家中深惡痛絕的兄弟相殘,在他們這個大家族中經常上演。這是家天下的代價!誰能讓苑家興盛,誰就是苑室的好子孫。郭為覺得苑家列祖列宗應該保佑他,因為他才是皇長子,可是他自己覺得,就算皇妹殺了他,苑家列祖列宗也會理解,也會毫無怨言。
他已經滿足,老天給他的時間已然不少了。開始的時候,他只想擠出一點時間安定京都,做成了這件事後,發現還有時間,他又想試著將新政完善推廣。新政鋪下去了,他發現還有一點時間,就又想釐清律法和軍務……他的確勤政,時間隨時可能結束,能力所及的事情卻有那麼多,豈能不勤?
青瞳在關中一直沒有動作,不管是顧不上他還是不屑於顧及他,他現在都已經不在乎了。最初青瞳回國,將旨意傳到京都,用命令的口吻讓他做什麼做什麼的時候,他還覺得傷害了他的驕傲。如今做了這麼多具體的事之後,他才明白,當時為了驕傲動怒,是因為他當時只剩下驕傲。如今他將手邊的所有政務都處理得很好,他對自己的能力有了足夠的信心,他的驕傲有了依託,就不能再被別人傷害了。
將國家引向繁榮,他知道自己行!鬥不過青瞳,只是因為不幸和她生於同一個時期,並不是他的能力不夠!他可以接受命運,但不會否定自己。
郭為不知道這個小主子心中想些什麼,見到他的自信微笑、平穩深邃的目光,不知怎麼心中就有了底。他擦乾眼淚,將硯台湊上去,看著苑瀣聚精會神寫下一個又大又飽滿的福字。青瞳以往賞給臣工的福字他見過,哪裡有這麼好看?
七
還有兩個字要寫完的時候,侍衛來報,說呂慧安求見。顯宗當朝這段時間來,單獨接見這個太常寺卿呂慧安的次數最多,似乎他是皇帝最親信的大臣,可實際上,兩個人都明白,只是共同的處境將他們聯繫在一起罷了。
不過呢,榮辱與共、生死相同的處境也是最牢固的聯繫,從這個角度看,他倒是自己手下第一忠心的臣子了。苑瀣抓緊時間寫完最後兩個福字,邊寫邊好笑地想,就算他現在指著呂慧安的鼻子大罵,他也不得不全心全意為了自己著想。
不過他當然不會指著一個二品大員的鼻子罵。以呂慧安為首、現在還扶持他的官員在朝在野都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昔日他們不支持他的時候,百官之首楚惜才、手握重兵的霍慶陽也無力抗衡,世家之中有數之不盡的有才華、有本領的人,得到他們的支持和受到他們的排擠區別很大。苑瀣不會因為那人在利益面前的表現就小瞧他家族的影響力。
他吩咐:「請呂大人進來。」
呂慧安一臉掩飾不住的喜出望外,雙眼光華逼人,他兩手擎著一張信報,一進門就叫道:「陛下!大喜啊!」
「同喜同喜,呂卿氣色不錯!今天過年,呂卿還不早點回去?來來來,看看這些福字哪個寫得好,你先挑一個!」
呂慧安哪有心思欣賞書法,他稱謝之後隨手拿了最近的一張。
「哎……呂卿……」苑瀣叫了一聲。
呂慧安以為他又有什麼賞賜新年喜餅之類的小事,趕緊在他出口前高聲道:「陛下!臣有要事啟奏!」
苑瀣看著他的手搖搖頭:「那你先說吧。」
呂慧安激動地道:「陛下,終於有機會了!臣有辦法了!」
「什麼事你有辦法了?」苑瀣奇怪地問。
「便是關中之事啊!」呂慧安急道,「前些日子,陛下命臣想辦法打消……士氣。」他含糊了一下,接著道:「陛下快看看這張邸報,臣有辦法了!」
「朕大概看不成了,呂卿記得內容,就給朕讀一下吧。」苑瀣看著他的手道。
呂慧安這才發現,自己兩手都是淋淋漓漓的濃墨,早將信報污得一塌糊塗,連月白色精繡的官服都沾上了不少。原來他隨手在最近處拿的,卻是苑瀣剛剛寫好的福字,墨還沒幹就被他抓在手中了,而他因為心中太過激動,竟然絲毫無覺。
「看來的確發生了件大事,卻讓呂卿也失態了。」苑瀣笑著道,「不要緊,朕猜,和這件事比起來,一件衣服算不得什麼。」
「是!」呂慧安眉目間果然喜氣洋洋,連這麼個狼狽樣子也顧不得了。他大聲道:「陛下,關中那些遷進來的西瞻人和涉州百姓起衝突了!」
「什麼?」苑瀣一驚,「嚴重嗎?此時可是關鍵時期,若處理得不好引起嘩變可就前功盡棄了!若無必要,最好不要派兵鎮壓!」
呂慧安不滿地看了他一眼,心道:「你還真挺操心!幸好你這位皇妹突發奇想,開始弄個什麼遷民,搞得自己抽不了身,不然現在你還能好端端坐在這裡?我們連想辦法的時間都沒有了。」
他咳嗽了一聲,才道:「陛下,這是個天大的好機會啊!」
苑瀣張口欲言,卻又住了口,看著他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呂慧安耐著性子,一點點地跟他把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
原來,大苑百姓對於西瞻人的遷入,還是存著很大的忌憚之心的,人要是一心生顧忌,就難免好奇,一好奇,聯想力就會變得極其豐富。諸如西瞻人喜歡吃活人腦子之類的傳言滿天飛舞。
最開始的時候,西瞻人和苑人並沒有生活在一起,涉州每個城池都設有專供西瞻人居住的區域,關中軍四十萬人面對一百萬西瞻難民,神經綳得緊緊的。儘管這些人基本上都是老幼婦孺,他們還是不敢放鬆,很小心很嚴格地將每個城西瞻人的人數控制在一個可控制的範圍,不許漢民進入,也不許西瞻人出去。可是遷入西瞻人的目的是讓胡漢雜居,將他們的利益和漢人連在一起,不和當地漢民打交道,那怎麼才能實現這個目的?所以,在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大苑官方就試著放開了禁制,只要不是未經過人同意就進入到別人的房子,城中任何一條街道,無論是西瞻人還是漢人都可以隨意行走了。
說是在徵得同意的情況下可以進入別人的房子里做客,但是西瞻人初到一個陌生的環境,普遍沒有那個心思。大苑人看著這些打扮得奇形怪狀的西瞻人,普遍沒有這個膽子,終於有一個實在忍不住好奇心的人,半夜三更靠近西瞻人住的巷子,趴著牆頭看了一眼。
他正巧看到了西瞻人對草原大神的一次祭祀。來到異地之後,西瞻人唯一的心理依託就是對草原大神的祭祀,所以弄得十分隆重。